夏日憑欄,風送荷香,令人熏熏欲醉。
廊檐下,竹簾玉璜輕輕搖,流蘇隨風擺。
石桌上,靜靜擺放着筆墨紙硯,墨梅獨枝端硯裡有墨汁濃濃。
洛瑾瑤一手執玉管,一手端着綠銅酒樽,輕輕的晃,裡頭的半杯清液便隨之淺蕩。但見她,眉頭一會兒蹙起一會兒舒展,一會兒朱脣笑開,一會兒又抿嘴思索。
碧雲捧來一支粉豔的紅荷,輕輕插入玉淨瓶裡又悄悄的離開幾步,安靜的伺候在側。
淡淡的酒香飄入鼻端,洛瑾瑤忽的有了靈感,落筆便是:水榭把酒向東風,守着窗兒,鳥雀呼情,閨中瘦,念去去相別有時……歸來否?
擱筆,起身,懶懶伏向欄杆,拿着魚食逗弄魚兒。
秋夢瞥頭望了一眼,便是一聲笑,惹得洛瑾瑤回過頭來瞪她,魚食撒了一地。
“奴婢閉嘴,不說,什麼也不說。”秋夢趕緊道。
“你真是個壞蛋。”洛瑾瑤羞惱,發起小姐脾氣,“快去給我倒杯茶來,我渴了。”
“是,奴婢這就吩咐下去。”
“你就會欺負小丫頭,哼哼。”
秋夢又逗趣道:“我的小姐,別人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您是半日不見如隔三秋。”
“壞丫頭,看我不打你。”洛瑾瑤起身來抓。
秋夢笑着往碧雲身後躲,“你快幫我擋着。”
“你就會惹她,我纔不攙和到你們的官司裡去。”碧雲趕緊左突右衝的跑,一時主僕三個笑鬧着東躲西藏。
伺候在側的二等丫頭黃鸝抽身往茶房來,此時喜鵲正在碾茶。
“呦,忙着呢。”黃鸝皮笑肉不笑的道。
喜鵲心知她的心結,笑笑,溫和道:“可是小姐要茶喝?”
說罷,放下石碾子便來沖茶。
彼時喜鵲背對着黃鸝,黃鸝便隨手翻着笸籮裡乾淨的茶葉,又拿起碾好的一杯茶葉粉在鼻子上聞了聞,頤指氣使道:“小姐晚上要用的,你動作快點。”
“好。”喜鵲脾氣好的道。
“哎呀。”黃鸝故作驚慌。
“怎麼了?”喜鵲一回頭就看見她辛苦碾成的茶葉粉全部傾倒在地,喜鵲急了,不禁道:“你心裡有什麼不滿的,都衝我來,別拿這些金貴的茶葉做筏子。”
“我又不是故意的,你再碾不就行了。”
喜鵲不願和她起爭執,便默默忍了,拿了精巧的小掃帚和簸箕來清掃。
黃鸝瞅準機會靠近茶壺,將粉末悄悄撒了進去。
喜鵲清掃完,吹了吹落在茶葉堆上的茶葉粉,垂着眼道:“不管你信不信,我從不是你想的那樣。也只有你心裡怎麼想的,纔會怎麼想別人。茶倒好了,你端去吧。”
黃鸝氣惱,但一想等二小姐喝了喜鵲衝的茶鬧肚子,她就不信喜鵲還能這麼理直氣壯。哼,縱然這一次拉不下來她,也必然令她在碧雲秋夢那裡的印象變壞,甚至二小姐也會不喜她。
咱們走着瞧,喜鵲!
慈安堂里布置的喜氣洋洋,彷彿是誰要在此處拜堂成親似的。
丫頭們有條不紊的上菜,老夫人高坐上首,面上一直笑意不斷。
今日老夫人穿了一身牡丹團簇金絲鑲邊的深青色大衫,下面是一條百子千孫福壽紋百褶馬面裙,紅紅的繡鞋,上頭的繡紋更爲繁複華麗。
洛文儒坐在老夫人的右手邊,他望着滿桌子的珍饈美味,撫須無言,面無表情。
老夫人舉起酒杯道:“儒兒,咱們母子倆好些日子沒有團聚過了,來你陪母親喝一杯。”
洛文儒同舉杯,眼皮直跳,心裡有些不祥的預感,便道:“母親把慈安堂弄的這樣喜慶,莫不是還沒有放棄?”
這一句有些一語雙關的味道,老夫人心頭猛然一跳。但她自知已經不剩下多少時日了,三夫人那個蠢貨已將她暴露了出來,再不動手就只能被動挨打,遂下了破釜沉舟的決心。
笑道:“菲兒年輕貌美,又極像周氏年輕的時候,你有何不滿意的,左不過是一個女人罷了,你便當是幫幫這個可憐的孩子。”
洛文儒摩挲着酒杯邊沿,反問道:“母親何故一定要我納她爲妾?”
老夫人一窒,遂即擺出一張悲天憫人的臉,道:“菲兒這個孩子是個命苦的,你若不納她,怕就要毀了她一輩子。”
洛文儒揚頭看着老夫人,笑道:“母親這是玩笑話吧,怎麼就成了我毀了她一輩子?”
“儒兒!”老夫人重重放下酒杯,“你今兒個一定要和我過不去還是怎的?”
“好,我不問了。”
老夫人這才笑了,一拍手掌,孫菲兒便盛裝款款嫋娜而來,手中端着一個瓷盅,當她擡頭,洛文儒便見了一張精緻美豔的小臉,正對着他尷尬的笑。
“儒兒,這是你最愛喝的芙蓉百合粥,縱然你不喜菲兒,不願意納她,也喝了這盅粥吧,也算是讓這癡心的丫頭死心。”
洛文儒挑起孫菲兒的臉,摩挲着這張本該稚嫩純淨卻濃妝豔抹的臉,“母親,在您的眼裡我敬愛周氏,待她一心一意便只是爲了這麼一張臉?”
老夫人笑道:“男兒就沒有不喜歡偷腥的,我知道你礙於她家的強勢一直委頓在周氏之下,讓她三分,此番有我這個長輩做主給你納妾,難道還不好?”
洛文儒和老夫人相對而笑,笑的天衣無縫,毫無心機,於是老夫人心頭大定,又道:“你若不敢把菲兒放在家裡,我外頭有個閒置的宅子,你去哪裡也使得。”
洛文儒笑道:“那這粥可還要喝?”
“自然要喝,這粥菲兒可是熬煮了幾個時辰,味兒濃,好吃。快喝了吧。”老夫人不急不緩的勸道。
“是嗎?”洛文儒舀起一勺子要入口,就在老夫人死死攥着手,激動的心頭狂跳的時候,又頓住,放下,笑道:“菲兒丫頭,我給你的《女戒》可通讀過一遍?”
“讀、讀過。”孫菲兒緊張的手心全是汗。
“那爲何還要做這樣的事情!”洛文儒忽的嚴厲起來。
孫菲兒心頭一震,忽的委屈起來,就像面對父輩的訓斥一般,一把將瓷盅搶走,“別喝,您別喝。”
老夫人大怒,“你!賤婢!”
“對不起,我做不到,將來是好是歹都是我的命,我不強求,不強求了。”孫菲兒伏地大哭,瓷盅摔爛在地,當這所謂的芙蓉百合粥接觸到地面的時候登時滋滋的起了白色泡沫。
洛文儒“嚯”的一下站了起來,望向老夫人痛心疾首,鏗鏘道:“母親,您可知道,我從來不愛喝芙蓉百合粥,愛喝芙蓉百合粥的一直都是二弟!”
老夫人猛的坐回椅上,癲狂的哈哈大笑,指着洛文儒道:“不要緊,不要緊,毒不死你,毒死你唯一的孩子也是好的。我讓你們嚐嚐,失去最愛孩子的滋味,哈哈……洛瑾瑤,你唯一的最疼的孩子讓我給毒死了。”
就待此時秀容衝了出來,手中舉着一張紙,上頭寫着歪七扭八的字,邊流淚邊嗚嗚的張嘴,她想要說話,可什麼都說不出來。
洛文儒一看,撇下老夫人便徑自往山明水秀閣跑來。
路上遇見洛誠,他蓬頭垢面,衣衫污穢,正無處可去似的四處遊蕩,見洛文儒失態的拔腿狂奔,而後面老夫人坐着肩輿滿臉歡喜痛快的跟着,先是一愣遂即也追了上去。
周氏早就得知洛文儒回來了,得知洛文儒先去了慈安堂,她心裡便一直不安着,屋裡坐不住便來雙燕橋上等,遠遠的瞧見洛文儒、孫菲兒、秀容等人奔跑而來,不禁詫異,心頭撲騰撲騰的一陣狂跳。
“發生了何事,你不是去……”不是去慈安堂揭穿老夫人,處置老夫人去了嗎?
洛文儒心頭髮慌,一把拽起周氏邊跑邊道:“她說她給阿瑤下了劇毒。”
“什麼!”就那麼忽的一下子,周氏的臉色變作雪白,登時便覺摘心之痛,“瑤兒——”
當週氏洛文儒趕到山明水秀閣時就看見了觸目驚心的一幕,洛瑾瑤端着茶杯喝了一口,洛文儒清晰的看見洛瑾瑤的喉嚨微微滾動。
一口已進了肚子。
已經來不及了。
“不——”周氏承受不住,腦海中一片空白,忽覺人生無望,雙腿一軟,登時便昏死過去。
洛文儒心口絞痛,腳步都虛浮起來,眼眶赤紅,眼中有淚,喃喃呼喚,“阿瑤,阿瑤……”
恍惚魂魄俱喪,老父疼愛之心,昭然若揭,果真父愛如山。
老夫人從後面趕來,肩輿落下後,她下了地就呼哧呼哧的跑到石桌邊上,一把搶過洛瑾瑤手中的青瓷杯,往下傾倒,一滴不剩,頓時哈哈大笑,痛快以及,“好、好,死了、死了。我也要你們嚐嚐這失去愛子的滋味。”
她枯骨一般的手直指周氏和洛文儒,恨意昭然。遂即仰天大吼,“周景玥,你兒子徹徹底底的絕嗣了。好、好,天不負我,蒼天有眼啊。洛渠,你死不與我同穴,連一個側室都不給我留,想與周景玥同穴共眠是嗎,沒門!”
“所以你就讓人挖了我父母的穴,讓人在我母親棺木之中灌滿屎尿,盜走我父屍骨是嗎?!”洛文儒恨聲吼道。
“還我父親屍骨來!”他又是急又是悲,心口驟然疼痛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