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涼如水,沒有風,世界沉浸在濃稠黏膩墨色裡,就好像一塊變質的果凍,令人心情無法感到愉快。
西郊工業園一片寂寥,只有蟲鳴相伴。
朱飛一邊搓着手臂,一邊低聲抱怨:“天吶,這裡的蚊子都打了雞血嗎?哦,癢,給它們吸走的血如果捐給紅十字會都能救活好幾個人了說!”
孔繁旭將眼睛從夜視望遠鏡移開,瞅上那一頭銀髮,憨厚老實的臉上笑容越顯真摯,聲音溫和:“阿飛,那你大可以放心,只要你醫院裡一鑽,立即就可以被領去治白化病,這血不用虧的。”
後頭幾名警員嗤嗤地偷笑。
“我靠,臭孔子,少埋汰我一會就能死了吧?”朱飛吊着眼睛瞪這外忠內奸的臭傢伙,要不是場合不對,他就恨不得卡着這人的脖子,往地上敲幾下,看看能不能讓那腦子跟那張臉同頻率憨化,可是他不能,因爲他們正在出任務。斜眸睞向較遠方向的一座倉庫,朱飛蹶着嘴撓抓手上給蚊子叮的包包,朝始終粘着望遠鏡的阮元沛,低聲埋怨:“老大以前總在出任務前提醒我們要填飽肚子和噴驅蚊液呢。”
阮元沛無動於衷。
孔繁旭也等得有些悶了,自然不會放過特別刑偵組裡最好欺負的朱飛,於是忠厚老實人繼續逗:“朱先生,你不是殘疾或者智障,作爲一位合法的、健康的成年人,你有義務對自己的行爲負責任,因此雖然大嫂這般冷酷雖然有違道義,但這不是他的責任。或許你可以嘗試控告那些叮你的蚊子,告它們侵害你的人身權,說不定你能得到安慰。”
朱飛差點被氣得蹦起來,可是他沒有忘記這是出任務,只能像個默劇大師似地手舞足蹈,以表對可惡的同事有多恨。
阮元沛先是垂眸望向腕錶,而後斜睨那二人,心裡不免感慨:這些人果真是燕十六帶出來的,雖然性格不一,特長有異,卻同樣的狂放不羈,各自在所長的領域中,也是一匹悍馬。阮元沛搖頭失笑,只想起一個詞——物以類聚。
那我呢?
這種問題一旦涉及自身就不好玩了,阮元沛立即截斷思維,改而想些別的。腦海中就像錄象快過一般不斷閃現畫面,最終還是定格在其中一輯。他想起早前的那一通電話,想起吳水牛承諾給熬的粥,口腔內唾液加速分泌,他憶起了綿綿軟糯的米粥,也想到那張充滿得瑟笑容的臉,不禁失笑。爲什麼呢?有時候他也想不透,從燕十六手中接過食物,他會感謝,從吳水牛手中接過食物,他卻會感到幸福。這是爲什麼,難道真的因爲外表?真是這樣嗎?但過去他找‘朋友’的標準分明是身材正點的大胸脯女人,不是嗎?那小子哪有這些。
這麼一個小小的問題再次讓刑偵隊隊長腦筋打結,他無法理清這一切,到了這年紀才爲情所困,即使阮元沛有着精明的頭腦也派不上用場。
漸漸地,笑靨又摻上愁緒,既痛苦又甜密的嘆笑爬滿阮元沛成熟俊朗的臉龐。
脣槍舌劍中的倆人猛地頓住,死死瞪着他們的隊長,一臉見鬼的目瞪口呆模樣。
“哇哦!這甜得發膩的笑容是什麼?大嫂準備聚媳婦了???”朱飛低哮。
孔繁旭不予置證,只是眼中洋溢的狐疑是怎麼也掩不住。
阮元沛雖然有煩惱,卻也沒有忽略隊員的情緒變化,他臉色一整,習慣性般隱藏真正情緒,同時也收拾心情,暫時擱下關於吳水牛的想法。
“如果你們還想要月末獎金,就立即通知埋伏點的夥伴們,準備狩獵。”阮元沛揚頜比向光源處,有兩輛貨車悄悄駛進工業園,朝受監視地點靠近。
剛纔還輕鬆談笑的組員們立即端正態度,嚴陣以對,哪裡還有半分閒散慵懶。
“那個穿西裝的,是黑狗嗎?”孔繁旭語調因爲興奮而微微上揚:“他真的來了。”
朱飛一邊檢查槍支,一邊磨牙:“哼哼,感謝線人,這一次非把那狗東西煮了,給老大墳前擱一碗狗肉。”
等目標人物進入倉庫,阮元沛握住對講機的手指瞬間握緊,他盡力維持語調平靜,簡潔地發施號令:“行動!”
各方位埋伏的警力悄悄潛近目的地。
未幾,炸響聲此起彼落,火光乍現,代替天上繁星點綴這夜晚,硝煙在這樣的夜裡持久不散。
“你真的要回去嗎?”燕裘第六次發問,語氣不捨。
吳水牛打玄間裡擡頭,眉頭不展,對兒子的挽留既高興又爲難:“是呀,今天大夫人出任務,我準備點吃的,等他回來有東西填飽肚子。”以他的經驗,出任務歸來,還是有點熱食下肚子去纔是最幸福的事。
然而燕裘並不能理解,他不是不能理解吃什麼纔好,他知道,過去他也會給爸爸準備食物,準備洗澡水,甚至牀鋪,讓這個將精力耗費在任務上頭的男人好好休息,可是:“過去他沒有你,也過得很不錯,他會照顧自己。”
被這話一堵,水牛真有些招架不住。對於阮元沛這副手的私生活,他過去從不會八卦地深入探討,因此燕裘或許沒錯,他的確多管閒事,但他有自己的思量。以前他們是隊長和副手的關係,現在是合作者及養父養子的關係,責任都不一樣。
“球球,我不認爲照顧養父的責任還需要找一堆理由來推搪,我還是會回去。”
“你!”燕裘氣結,臉色深沉得差眯跟玄關裡擺設的青花瓷花瓶有得一拼,可也就是一瞬間,燕裘終究還是控制住脾氣,理智回籠。他想,吳水牛會說這種話,會有這種想法,他實在不應該感到意外,畢竟這強烈的責任心是他最喜歡的其中一點。他不想,也不應該要求這個人變成一個沒有原則、沒有責任心的人。這般想來,燕裘長長嘆息,心情終於平伏,也變得豁達:“我知道了,是我的要求太過分,你回去吧。”
兒子這樣通情達理的一面讓水牛心中一熱,跳起來就是大大的擁抱:“球球,我就知道你最好了。”
燕裘一愣,眉頭聚起,脣角卻忍不住上提,笑靨染滿無奈。他着實拿這人沒辦法,總是這樣,把他惹惱了,又哄回來,太狡猾了。可是既然這是吳水牛喜歡的方向,那他何不爭取些加分呢?
“嗯,現在也太晚了,我家裡還有些食材,要帶回去熬粥嗎?”
聞言,水牛立即喜上眉梢:“好呀,省得我還要跑去夜市裡買東西。”
“等我一下。”燕裘淡淡一笑,轉身往屋內去了。
這時候站在玄間被忽略了半晌的兩個人終於找到機會現形,林安嘴裡嘖嘖有聲,搖頭晃腦。
“禍水吶,禍水……”
肖緹斜睨林安,又轉正到水牛身上,眉頭因爲擔憂而輕輕蹙起:“這時候夠晚了,你還要回家嗎?不如也跟我們一起留在這過一晚吧?我幫你熬粥,早上帶回去就好。”
“我答應他要親自熬呢。”吳水牛瞧一眼明黃色電子腕錶,咧嘴祭出一排白牙:“而且才兩點多,出不了大事。”
才……肖緹重嘆,自覺與吳水牛之間的差距不只簡直有太陽系至河外星系那麼遠,自卑地對起手指來。
水牛困惑地撓着腦門,問林安:“他怎麼了?”
“他在懷疑自己是不是出生的時候長了些多餘的東西。”林安嚴肅認真地說。
肖緹直接蹲角落去畫圈圈了,水牛聽的黃段子多去了,能不明白其中意思嗎?但這出自一名未成年少女之口,事態就有那麼一點不正常了,於是忍不住將眼珠子吊向樑上,白了林安一眼。
“我不跟你說了。”
“切,誰稀罕。”
絆了幾句,燕裘從屋裡出來,他將手上袋子遞給,溫聲說:“都有了,回去直接用吧。”
“謝了。”
“不用……明天也是假期,還到我這裡補習?”
“好,明天我給帶西瓜過來。”
林安表示對西瓜有興趣:“萬歲。”
水牛又給了燕裘很大的擁抱,給肖緹和林安道過別,這才三步一回頭地出門。
電召的計程車已經等在門外,肖緹見到車子實實在在地鬆了口氣,也笑眯眯地道別。
水牛一頭鑽進車廂裡,報出地址,就輕鬆地翻袋子裡的食材,心裡惦記着熬粥的過程,又不免有些擔心今天的任務。畢竟阮元沛現在是刑偵大隊的隊長,裡面全是自己帶出來的兄弟,他能不擔心麼?就是明白着急也沒有用,他決定今天熬的粥要大鍋一點,叫大夫人盛回級裡犒賞大家。
正想得入神,兩束燈光從對面打來,水牛原本並不在意,卻在錯身的一剎那看清楚那輛車——加長版禮車,騷包車。
蘇卷卷?!
半夜三更的時候,蘇卷卷往這方向來,水牛能想到的只有燕家,只有他兒子球球。
護犢之情瞬間點燃熱血,水牛一聲咆哮:“停車。”
司機猛地踩住腳剎,車身重重顛簸,然而別說收費,乘客未等車子停住已經開門跳出去,身影矯健如豹,疾步追趕加長禮車去了,司機只能張口結舌。
車子畢竟過長,在小區彎彎曲曲的路上走得特別艱難,因此水牛幾乎立即就閃到車子前方,張臂擋住,禮車在他膝前急剎,他能看見司機雙目因憤怒而圓瞪。
然而水牛哪管得住這些,他重重拍打車蓋,咆哮:“調頭,立即回去,不準去找球球!”
司機這會終於認得吳水牛,才下車來:“是你?吳小哥?”
水牛見司機認得他,立即跑過去:“是,蘇卷卷在這裡?他要去找燕裘嗎?”
司機一臉爲難:“吳小哥,你就不要問了,讓我們過去,我們急着去找燕少爺。”
“不!”水牛也不是好說話的主,他既然見到了,就不可能讓人去騷擾他的兒子,特別是這樣的危險人物:“我不讓,你們快點回去,不然我揍氓你們。”
司機都快急死了,也不是沒有見識過這位小哥的拳頭,當下左右爲難。
水牛知道他也就一打工的,爲難他沒用,乾脆跑到車子邊上,用力敲擊墨色的車窗:“蘇卷卷你給我死出來!!出來!!!!你不出來,我砸了你的車子。”
說做就做,水牛左右看看,掀了下水道井蓋,一把舉起,氣吞山河般衝向加車禮車。
司機哪見過這陣仗,當場嚇懵了……井蓋有這麼容易徒手掀的麼?
就在國產鐵餅將要敲上進口名車,車門咯地一聲,開了一條縫,水牛也急剎,但仍然井蓋高舉,狂牛還在噴着氣刨着腿,隨時準備攻擊任何膽敢染指他兒子的混賬。
車門霍地打開,蘇奕雷那張斯文卻略顯傲氣的臉首先吸引去別人所有的關注,因爲那笑容半點也不符合蘇奕雷平時給人的印象,不張揚,不傲慢,不驕躁,就是一種近乎於可愛的燦爛笑容。
水牛的腦袋有些當機,有些困惑,想了又想,卻記得這種笑容是有見過的,很多很多年前,他們還上山下川去玩兒的時候,一旦玩得愉快,一旦給了那四白眼小海帶足夠的快樂,就會見到那小鬼真正討喜,真正符合年齡的可愛笑靨。
而機會總是十分難得的。
可爲什麼蘇奕雷現在會這樣笑呢?
水牛困惑,打量了半晌,終於發現那雙墨黑的眼睛竟然像蒙了一層薄霧,黯啞的,迷離的。他不禁狐疑,暗忖這傢伙是不是摔壞了腦袋。
蘇奕雷卻突然伸出手,一把扣住水牛的腰帶,拽拉:“哥,你回來啦。”
猶如五雷轟頂,吳水牛一臉受驚樣,手中井蓋戲劇性般給地面砸下裂痕。
“蘇卷卷!你退化了?”
哥?多少年沒聽過的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