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二十章

新年的前一天, 特蕾莎派了一輛馬車過來接姑奶奶回家,因爲要帶的東西太多,夏爾便單獨騎馬, 艾瑪與露易絲坐在車裡, 一個半鐘頭以後就到了貝爾託。尼諾一歲了, 已經會走了, 見到艾瑪的時候雖然不會喊姐姐, 但也不認生。等到艾瑪將一個針織的紅色布偶小馬送給他,姐弟兩個就很親熱了。盧奧老爹比起原來彷彿年輕了幾歲,看得出氣色很好, 特蕾莎身上也換了一件深紫色的綢袍,鑲了水晶花邊, 戴着珍珠耳飾, 手上有翡翠戒指, 儼然已經是太太的妝扮了。

餐廳的爐火燒得旺旺的,小羊排烤的滋滋作響, 奶油燴鴨胸入口即化,燒豬臉上澆了野蒜汁,煎牛排裡撒上香葉末,牛骨湯裡燉着洋蔥土豆,香氣濃郁, 一大瓶蘋果酒擺在桌旁, 盧奧老爹與夏爾在客廳裡喝酒, 準備不醉不歸。特蕾莎帶着尼諾與艾瑪在起居室裡說話, 露易絲已經回家跟父母團聚了。勞拉還在, 也換了婦人的裝束,她跟一個夥計結了婚, 照舊在特蕾莎身邊服侍,是貝爾託田莊的女管家。因爲這一年以來通信不斷,彼此的境況都還了解。艾瑪只問了田莊裡明年春耕的情況,這關係着秋收的出息。特蕾莎笑道:“卡拉進了城回來也跟我說過了,她這一回打算先換一半的種子試試,若是收成好了,我們將來再全換了新種。我自然同意,凡事要有變通,總是抱着過去的法子過日子,日子越過越窄巴”艾瑪輕輕點了點頭,這是謹慎的做法。特蕾莎向來能幹又不冒進,田莊的未來不需要擔心。二人又逗弄了一番尼諾,等到入夜就各自安歇不提。

因爲夏爾的診所不能歇業太久,所以過了新年的第三天,艾瑪就要返回托特。臨行前她給了尼諾二百法郎的紅包,這是做姐姐應該的,而特蕾莎也早有準備,她拿出一個紅封,笑道:“老爺說了,這是給小姐的。”艾瑪連忙擺手道:“我已經出嫁了,爸爸。”盧奧老爹佯作發怒:“出嫁了也是我的女兒啊,尼諾有的你也有。”這句話暖人心,艾瑪只好接過來,盧奧老爹又囑咐了幾句路上小心,本來他要送女兒到大路上,還是艾瑪制止了他,畢竟天氣冷,老年人還是該安穩的待在家裡。特蕾莎照舊讓馬車送姑奶奶回去,來的時候滿滿當當,回去的時候也沒有空地,田莊裡的出產應有盡有。

回到了托特,露易絲先去燒火,屋子裡暖和起來,艾瑪打算晚上簡單的煮一點鹹粥,配上些新醃製的酸黃瓜,畢竟在田莊裡大吃大喝了三天,需要好好清清胃腸。夏爾在樓上大聲喊艾瑪的名字,她只好囑咐了露易絲一聲,提着裙子上了樓。“新年禮物。”夏爾見她進來,連忙將桌子上一個首飾盒拿給她,樣子十分討好。

這可是意外之喜,艾瑪坐下來,輕輕打開木質的精緻小盒,裡面襯着紅色的天鵝絨,託着一枚戒指,艾瑪拿起來細看,居然是一顆鑽戒!鑽石雖然只有一顆,但也快有五十分的大小,差不多是半個克拉,艾瑪大吃一驚這要好幾千法郎吧!夏爾見了妻子的神色,頗有些緊張的問道:“親愛的,你不喜歡麼?”或者她更想要一串項鍊?夏爾不擅揣摩女人心思,見到妻子沒有欣喜若狂,不覺得有些慌了。艾瑪深深吸了一口氣,露出一個明媚的笑臉,她說道:“謝謝,我很喜歡。”夏爾如釋重負的笑了。他笨拙得替妻子將戒指戴在無名指上,當初結婚的時候他只給她買了一個樸素的金戒指,簡簡單單的指環罷了,雖然她不嫌棄,但他心裡有愧,早就想補給她一份像樣的婚戒了!艾瑪看着手中的鑽戒,熠熠放光,這是她現在手中最昂貴的珠寶,這麼漂亮她簡直愛不釋手,夏爾面有得色,艾瑪把玩了一會兒,才遲疑的問道:“這需要很多錢吧?”

夏爾雖然是個老實人,但是從前妻手裡過日子的經驗使得他明白私房錢的重要性,雖然艾瑪從來沒有做過將他錢包搜刮乾淨的事情,但是本能使然。這枚鑽戒,指環很普通,只有鑽石貴一些,杜比克寡婦生前擁有的三千法郎的船股被夏爾合法繼承,這一年艾瑪做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很想給妻子一個驚喜,雖然包法利老奶奶說她奢華,但艾瑪並沒有給自己置辦什麼東西,一切難道不是爲了提高醫生的身價麼?買馬車開晚宴開診所,這些可都是艾瑪的嫁妝啊!夏爾毫不猶豫賣掉前妻的股票,這也是他運氣好,賣的日子恰到好處,所以竟比原先多賣了六百法郎。夏爾將這筆錢連帶自己攢的私房錢湊在一起快有四千法郎,去了盧昂給艾瑪買了新年禮物。

艾瑪聽說了原委,心裡頗有幾分感動,沒想到夏爾能有這個心思,這世間哪個女人不愛珠寶鑽石,他這一回真正碰到了妻子的心坎兒上。艾瑪含情脈脈,夏爾如沐春風,雖然妻子並沒有給丈夫新年禮物,但是她本身就已經讓他神魂顛倒,心甘情願奉獻一切。夏爾不是傻瓜,他現在生活的改善全是託了小妻子的福氣,若不是她,自己能夠穿上以前想都不敢想的燕尾服麼?自己能夠在寬敞明亮的診室裡從容不迫的給病人們施診麼?自己能夠每天都吃到嫩嫩的小牛肉和那些從來沒見過的水果麼?自己能夠住在雖然小但是裝飾得如此舒服的臥室麼?甚至若不是妻子的鼓勵自己能夠一舉考取藥劑師資格麼?所以他樂於討好她,他一直以來的愛與尊重都得到了相應的回報,這種相互珍惜的感情使他越發對妻子着迷,連以往混混沌沌不慮世事的腦袋也變得明晰起來。

夏爾情不自禁的注意她的喜好,常常設身處地的爲她着想,節制飲食,嚴控飲酒,常常洗澡,定時剪髮,與妻子在一起的時候偶爾來兩句甜言蜜語,雖然不熟練但是勇氣可嘉,接吻的時候不再像啃牛排,撫摸的時候動作越來越輕柔,他看她的眼睛,安撫她的身體,不再只顧自己快活,閒暇時也看幾本騎士小說,牀第之間也來幾句風花雪月,休息日也不是一味的呆睡胡吃,他願意陪着妻子到林間散步,興致所致還能吟誦點詩歌,頗能動人心絃。呵,這是前一世裡從未有過的事,艾瑪欣喜的看到了這種變化,瞧,沒有發胖的包法利先生像白樺樹一樣筆直,穿上燕尾服,戴上軟帽穿上長靴,因爲常常跑到盧昂見慣了世面的緣故,舉止慢慢從容起來,他好像脫胎換骨了。

艾瑪前一世與夏爾在一起的日日夜夜常常是勉爲其難,如今瞧着彷佛煥然一新的丈夫,竟然也耽溺牀底之樂。前一世她錯把偷情蜜月當做人生真諦,現今與丈夫在一起身心交合纔得到了精神與肉體的真正滿足。這樣水乳交融的時刻她更願意敞開心扉,夏爾更是惟命是從。她的那些少女時候的幻想依舊深存內心,她想要的紙醉金迷與浪漫冒險是永恆的誘惑,她前一世走錯了路,只想攀附貴族,儘管那些人已經落魄,她卻連殘羹冷炙都沒有吃到。這一世她不會再相信旁的人了,十字勳章還有爵位,她會讓夏爾一一得到的。

新的一年一切又步入正軌。對於大家來說,新年並沒有帶來什麼新的變化,照舊按部就班的生活。公證人一家從溫泉回來之後,艾瑪便做起了馬車租賃的生意。這本來是留着自己舒服的豪華馬車被發現了更有價值的利用方式,艾瑪也就順其自然。再說還有鎮長夫人的請求呢,馬車可以租給公證人夫人,卻不肯租給鎮長夫人,這種得罪人的蠢事艾瑪可不會去幹。鎮長夫人的出手十分大方,比起公證人夫人不遑多讓。但是艾瑪並沒有收取她的租金,因爲她頭腦靈活,有了新打算,當初在買藥房的時候她特地買下了周邊的一小塊空地,而接鄰空地的還有一片較大的空地,艾瑪已經打聽過,這塊地可是個沒主的地方,面積不算大,所以幾個大戶人家也瞧不上眼,中等人家礙於藥房前主人的威勢不敢伸手,現在誰都不知道藥房已經易主,正是混亂的好時機,艾瑪打算將這塊地吃下來,連在自己手裡的蓋上一排房子,將診所再擴大一倍。若是順利的話,最好能蓋成小型醫院就最好了。只要有足夠的錢,什麼事情都能實現。夏爾成爲當之無愧的院長,包法利這個姓氏再也不是平淡無奇了。

鎮長夫人喜歡擺闊,樂得免費坐這馬車回孃家,讓姐妹們開開眼,再也不能暗地嘲笑她日子窮酸。托特不是一個很富裕的鎮,官方的薪水總是有限,鎮上又窮,最高長官的日子也很寡淡。艾瑪藉着馬車跟鎮長夫人套近乎,可若不是這馬車製作精良,出自候爵府,恐怕也入不了鎮長夫人的法眼。艾瑪注意到了鎮長夫人對這馬車明顯的偏愛,她又去了車行。

老闆見到曾經的老客戶大駕光臨,心中一喜,親自過來迎接。艾瑪拍出五百法郎作爲定金,直截了當說還想要一輛舊車,但是必須出自名門,至少要八成新。車行老闆沒有接,他面露爲難之色,艾瑪笑道:“若是價錢方面的事情也好商量。”老闆搖頭道:“夫人,這可是憑運氣的事情,上一回那車也是趕巧才發到我們托特來……”艾瑪明白他的意思,只說道:“我不着急,只要達到這個要求即可。”老闆想了想,笑道:“若是預算寬裕,夫人何不直接要一輛新車?”艾瑪立即明白了老闆的意思,她想了想說道:“可是有訂了車沒按時取貨的?”老闆點頭道:“這倒是常見,價格也能談得下來。”艾瑪抿了抿脣,對着一旁的夥計說道:“我有些口渴,能給我一杯水麼?”夥計得到老闆的示意連忙出去了。艾瑪見四下無人直接從五百法郎裡抽出一百法郎遞給老闆,低聲說道:“我一向信任您……幫我使勁壓低價格,要五人車廂,一定是上等貨,越氣派越好,雕活精緻,內飾我自己來弄,但是價格一定不超過一千五百法郎,事成之後我再給你二百法郎。”一輛五人車,上等貨的價格至少要三千法郎,在托特也從來沒有這類訂單,而從盧昂拿貨,車行老闆獲得的提成絕不會超過一百法郎,財帛動人心,車行老闆明知此事有難度,但他只是一個鎮上的小車行掌櫃,托特這鎮子平靜似水,平常也沒走過什麼大買賣,三百法郎轉眼到手,也不是容易碰見的事情。艾瑪見老闆爽快的收下了一百法郎,心知也有幾分把握,就笑了笑離開了。

艾瑪面上輕鬆,但實際上手頭可動用的資金卻很有限,每一筆收入還沒有在手中捂熱就已經花費出去,現今馬車租賃出去零零碎碎攢了幾百法郎,夏爾賬面上只剩下三百法郎,可一旦車定下來還需要快兩千法郎,而且去拿下那塊空地難道不也得準備點錢麼?艾瑪愁眉不展,夏爾注意到了妻子不如以往開心,便認真詢問起來。長久以來艾瑪總是一個人籌謀策劃,鮮少與夏爾商量,這一回她也力有不逮,雖然不指望夏爾能夠解了燃眉之急,但是一起聊聊也能紓解些壓力。艾瑪現今手頭可動用的只剩下嫁妝裡的六十畝田地,可是不到萬不得已艾瑪絕不肯出賣田產。夏爾聽說了妻子的計劃,簡直像做夢一樣的不可思議,自己會成爲一個院長!哪個男兒心中沒有雄心壯志,他怎麼會不想成爲英雄一樣的人物呢!他雖然平平淡淡過了三十餘年,可是那些在盧昂裡失意的日子他記得,周圍人那些瞧不起的眼神他也記得,他是自我麻醉偏安一隅才懵懂度日,其實這些事情有誰能夠真正不在意?

艾瑪見夏爾聽了半日沒有言語,也是自嘲的一笑,是了,他前世就是個老實的笨人,若是善於經營之輩哪裡會輪到那樣的下場?自己也是想得多了,夜已深沉,艾瑪多喝了兩杯酒,不由昏昏沉沉起來,夏爾扶她上樓去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