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如水,稀稀疏疏的星光從□一般的夜幕中灑落下來,朦朧又靜謐,混合在牛乳似的月色中,更增了幾分安逸清冷。
楊駿靜靜地坐在小院中的湖水邊,微涼的風從湖面上拂過來,吹起淺淺的波痕,尚未枯萎的蓮葉頓時隨波晃動,好似扁舟,偶爾隨着水紋分列開來,頓時如同一道閃電般,露出緩緩涌動的水流——魚翔淺底,映着清冷的月輝,都能看清遊動着的魚兒。
他呆呆地注視着順着水紋輕輕打轉的蓮葉,看着長了金色鱗片的錦鯉搖擺着尾巴游到腳邊,激起小小的水花,將他的衣襬淋了個透溼。
他淺淺地笑了笑,接着卻皺着眉緊緊地抿起了脣角。
想起那雙黑曜石般晶亮的眼眸中掩飾不住地流露出驚訝與憤怒,他就忍不住煩躁——怎麼就能這麼巧地就給撞破了呢……明明那麼努力地在掩飾,明明什麼都沒有讓人察覺,爲什麼偏偏就……被聽到了呢……
他暗暗咬牙,捏着血玉長簫的手骨節泛白,彷彿捏着的不是自己的兵器,而是誰的脖子,半晌,卻又挫敗地垂下頭去,緊緊盯着湖中的蓮葉抿脣苦笑。
“你在想什麼呢?傷春悲秋?”
忽然背後傳來聲淡淡的輕嘆,他下意識地扭過頭去,卻見一個並不陌生的人影似笑非笑地靠着不遠處的古樹。
藏青色的長袍籠罩在悽清的月色裡,襯得原本平凡的容顏頓時多了幾分清貴——正是這府邸的主子,韶峰。
“這麼多年不見,我倒是才知道,楊家大少爺原來還是個文人墨客?”
他雙臂抱在胸前,笑得清淡,但落到楊駿眼裡卻莫名地讓人咬牙切齒。
“你來做什麼?”
“放着貴客在院子裡吹冷風可不是待客之道。”韶峰笑眯眯地摸摸下巴,“你又在這裡做什麼?莫不是當真來傷春悲秋的?”
楊駿冷冷瞥了他一眼,卻沒說話,目光接着又轉回了碧波盪漾的湖面。
清淺的夜風從湖面拂來,搖曳起伏的蓮葉輕輕搖擺,空氣中彷彿還瀰漫着淺淺的蓮香——就像他家小弟身上那股淡淡的香氣,清雅醉人。
他不由微微恍惚了下,半晌才白着臉輕輕勾了勾脣角,眼底深沉如水,竟看不出半分情緒,好像一口古井,足足沉寂了千百年,再也興不起絲毫波瀾。
“呵,瞧你這樣子,難道是向人家姑娘告白被拒絕了?”
話音剛落,就被楊駿冷冷瞪了一眼——他是告白被拒絕了沒錯,但對象卻不是什麼姑娘。
韶峰斜挑着眉眼看他,碰上那道又冷又冽的目光,非但沒被嚇到,反而忍不住抿着嘴揶揄道:“哎,真是想不到,風流倜儻俊美儒雅的楊家大少爺也有被姑娘家嫌棄的一天。”
楊駿暗暗苦笑,垂眼盯着手中的玉簫,卻沒說話,蒼白的手指襯着白慘慘的月光,愈發顯得有些纖長骨感——嫌棄他的哪裡是什麼姑娘……
他不動聲色地抿了抿脣,輕輕撥弄着長簫尾部栓掛着的鵝黃流蘇,半晌,才幽幽嘆了口氣:“韶峰,你……有沒有喜歡過什麼人?”
話音落下,韶峰不由一怔,交叉抱在胸前的手下意識地鬆開,從靠着的古樹上撐起半個身子:“喂,你該不會真的……”被人甩了吧?
——他方纔只是說說而已,難道真的不幸說中了?
他頓時露出一臉見鬼的表情,受到驚嚇了似地朝樹蔭裡縮了縮——不能怪他大驚小怪過頭,在他的印象裡,楊駿除了有時候喜歡針對齊威,本身其實還是很有人緣的。
楊駿沒回答,靜靜地看着柔軟的流蘇在手指間來回晃動,搖頭苦笑道:“如果我說是,你會不會笑話我?”
“哦?這麼說,難道你真有喜歡的人了?”韶峰擰眉看着坐在湖邊的人,“難道真的是那個什麼公主?她不是特意來找你的麼?怎麼還拒絕了?”
——莫非那公主來就是說分手的?可當時明明是一副很興奮很開心的模樣啊!
他皺着眉暗自思忖,卻沒有半點頭緒,只瞪着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楊駿,似乎生怕漏掉什麼。
然而,楊駿卻什麼話都沒說,側着臉輕輕地擺弄手中的玉簫,清俊的容顏映着如水一般清冷淡雅的月色,卻朦朦朧朧地看不出表情,只隱約能看到低斂的睫毛在微微顫動,半晌,他才幽幽笑了笑:“韶峰,你與齊威……真的僅僅是十幾年同窗之誼這麼簡單?”
韶峰聞言不由一僵:“你這話什麼意思?”
撥弄着袖擺的指尖卻莫名輕顫,連心跳都彷彿失了節奏。
他暗自深吸了口氣,斜挑着眉眼靜靜地看着那道清癯俊雅的背影,輕笑道:“我與他怎麼樣,似乎與楊大少爺沒什麼關係吧?”
楊駿不答,輕輕轉動着手中的玉簫,暗紅色的紋路襯着瑩白的月光,肅殺之氣愈發濃烈了幾分。他自顧自地說道:“自古陰陽相合才爲天道,鸞鳳相交,琴瑟和鳴方是正途……”
“你想說什麼?”韶峰死死皺着眉,“你到底怎麼了,淨說些莫名其妙的話。”
楊駿搖搖頭,看着湖面的眼眸中卻一片空茫,似乎想起了什麼,臉上淡淡地浮上了一層哀傷,嘎着嘴脣抖了半晌,卻什麼都沒說。
“你……沒事吧?”月光雖淡,但韶峰仍然看得出他臉色不好,擔心道,“臉色這麼差,是不是病了?”
走上前去想要替他把脈,卻被不着痕跡地避開了:“沒事,不過是連續幾日不眠不休累了些,休息一下便好。”
“可是……”神仙難道不是不睡覺也精神奕奕麼?
楊駿輕輕擺了擺手,擡頭看看漸漸西沉的彎月,輕輕笑道:“你先回去休息吧,我坐會兒再走。”微微停頓,“峰少爺的待客之道楊某已經見識到了。”
韶峰還想再說,但看着楊駿一臉的逐客之意,只好轉回了臥房,留下楊駿依舊呆呆地坐在湖岸邊,不知在想什麼。
燭火微黃,藏青色的帷幔輕輕釦在木質的橫樑上,朦朦朧朧的光線透過薄如蟬翼的紗帳透進來,柔和又靜謐,籠罩着帷幔上的鴛鴦戲水圖,愈發顯得昏黃而曖昧。
楊戩呆呆地靠坐在牀榻邊,靜靜地注視着小桌上明明滅滅的燭火,纖長的人影投射到牀榻裡側的牆壁上,頓時模糊成一片。
——我就是喜歡他,從他只有那麼一丁點點大的時候就喜歡。
——我喜歡他,親弟弟又怎麼樣?
——我喜歡他……
——喜歡他……
細長的手指倏地握拳,狠狠砸在一旁的牀榻上,發出“砰”地一聲悶響。
楊戩深深吸了口氣,深邃冷冽的目光淡淡地夾雜了幾分說不清楚的煩悶,拳頭狠狠撞擊在硬邦邦的牀板上,又是一陣生疼。
——怎麼可能,他們明明是親兄弟,大哥怎麼可能……一定是他聽錯了!
他暗暗咬了咬脣,眼前卻怎麼也驅散不開那張慘白又錯愕的臉——壓抑,苦悶,驚訝又痛楚,還帶着幾分說不出的絕望……
他是第一次看到自家兄長眼中包含了那麼多那麼多的情緒,多得讓他無法辨認,更不敢辨認。
他不是從未涉足情愛的單純孩子,上輩子的他曾經那樣深深地愛過一個人,這種眼神太熟悉,千年的癡戀,讓他幾乎瞬間就讀懂了這份感情。
所以,他立刻拂袖離開了,也許楊駿會以爲他是惱羞成怒,但真正的原因卻只有他自己知道——不過是落荒而逃罷了。
曾經的司法天神,顯聖二郎真君,只因爲兄長大人的一個眼神,便落荒而逃。
“一定是我舊傷復發,腦子不清楚,看錯了。”
他按着額頭低低悶笑了聲,指尖上冰涼的溫度讓他下意識地打了個寒顫,這纔想到起身去關窗。
夜晚的秋風從窗櫺間輕拂而過,還帶着幾分尚未散去的蓮香,似乎連那一聲聲雖然低沉壓抑卻堅定強硬的言語也跟着吹了進來。
——沒錯,月色昏暗,兩人隔得又遠,一定是他看錯了!
楊戩暗暗咬了咬牙,低垂着眼輕輕嘆了口氣,目光落到搭在椅子背上的藏青色外袍上,卻不由想起了方纔看見楊駿,他似乎就只是穿了件單薄的月白長衫?
他立刻近乎本能地站起身來,拿起外袍就要出門,直到前腳踏出門口,才驀地反應過來,只呆呆地看着手中柔軟絲滑的藏青色長袍,半晌,又轉身回去,“砰”地一聲將自己摔進了牀榻。
——既然是他聽錯了看錯了,那麼等明天醒來,一切就該跟原來沒什麼區別了。
只是,尚未等他閉上眼,一陣勁風便從擦着帷幔激射過來,刺目的銀光倏地閃過,他下意識地翻身躍起,斜手一抄,正正將偷襲之物截了下來。
卻是一隻精巧細緻的銀簪,簪尾一顆明晃晃的寶石在昏沉的夜色中閃動着淺淺的光暈——正有一卷小小的薄絹斜綁在寶石的正下方。
他藉着寶石的微光淡淡瞥了眼,正是不甚常見的上古篆書——
明日午時,碧遊宮一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