申芷安和李雁菡拜入太玄門下不過數月,其中大半的時間還是在回家的路上。若是真出了事,哪裡能抵得上用。
這些事情縣太爺自然也是知道的,可他心裡卻是另有一番計較。
這太玄門雖非天下玄門之首,但因今上之姑母曾拜入太玄門下,做了記名弟子。再加上太玄門原就有些門人常在俗世行走,做些濟世救人的功德,所以這俗世間對太玄門自然讚譽有加。
更兼着今上皇考,會崩前曾親筆下詔,賜予太玄門人寒白玉,以雕琢玉佩,配於門人弟子。
一時天下人莫不驚歎天恩浩蕩。
玉出昆崗,而崑崙又是天下龍脈發源之地。寒白玉採自龍脈中,□□下。縱是皇室之中,也並非人人都能得着一塊。
於是太玄門下弟子外出行走,大都要帶着寒白玉佩。若遇有事,只消將玉佩出示與官府,定然有人出面解決。
縣太爺對這其中關節故事無一不明,因此找上門來,不過是想借藉着太玄門的名頭罷了。
近日出沒的兇獸,就連多個經驗老道的獵戶都束手無策,更別提因下了懸賞而弄出的幾條人命了。
今年卻剛好是縣太爺考校的年份,偏偏出了這等事情。若是處理不好,別說升遷陟賞,怕是要連這個小小的縣官的位置都保不住了。
由此就生出個法子出來,請這兩個太玄門的“高徒”出面。不過兩個小女娃,到時只要帶着她們二人遠遠地看了,就可堂而皇之地在呈報上寫個力有不逮,再加上太玄門弟子的親筆手書,不但官位可保,怕是還能得着許多嘉獎呢。
這些心思,自然不敢多露出來,因此對這申芷安和李雁菡二人,也倒恭恭敬敬的。
那兇獸並不日日出現,且行蹤十分詭譎,因此只得用個守株待兔的法子,命人在那兇獸可能出現的地方空耗着。
只是縣太爺帶着申芷安和李雁菡卻並不在任何一處,只是在府衙等了。
申芷安並無多少與官府打交道的經驗,雖然有些好奇,但也沒說什麼。
只是李雁菡早已明白縣太爺的那些小心思,在這裡等着消息來報,可是居然連馬匹車輛都不備。就算兇獸出沒,他們一行乘着轎子,等趕過去,能遠遠看個影子就不錯了。
然而不好說破,所以也只是陪着空耗。
等了三日,還是沒有任何音訊,縣太爺心裡有些微微着急了。只是還未等他真正着急起來,就聽到下面人來報,那兇獸又出現了。
匆匆帶着申芷安和李雁菡兩人,乘了轎子,就往兇獸出現的地方趕。
本來只是打算遠遠看個影子也就罷了,可是哪知平時不過出來肆虐一番,吃些東西就要逃走的兇獸,今日竟然改了性子,露着牙齒與衆人相對起來。
他們三人到時,只見兇獸已經傷了不少人,衆人不過苦苦撐着而已。
縣太爺哪裡敢走得近了,於是隔着老遠就停了轎。
李雁菡知道縣太爺是不肯近前的,也不說破,只是和申芷安也從轎子裡出來,遠遠地看了。
兇獸如羊而四角,原來是土螻。只是這樣子,若不是因體型頗大,又已傷了人,看着可並不怎麼像吃人的兇獸。
申芷安今日將下山時師父給的那些個護身法寶統統帶了來,又將飛劍握在手裡,終於感覺有了些底氣,只是仍舊感覺手腳發涼。
她原就是未曾見過這些的,現在見了,實在不免嘲笑自己前幾日的狂妄,還未交手,自己竟然已經生了怯意。
看着不過用來練習御劍飛行之術的飛劍,連鋒都沒開。申芷安更是忍不住害怕,只是害怕時,居然又胡思亂想起來,那個她是否也曾這樣遠遠地看着害怕呢?
左手又被拉住,輕搖了兩下。轉過頭去,李雁菡笑着看她,讓她心裡稍安。
不過是隻土螻,只要應對時小心些,想來應該沒什麼問題,應該是沒什麼問題吧。
這樣安慰着自己,也就緩步往土螻的方向走去。
那土螻似乎也注意到了這邊,所以申芷安不過顫顫巍巍地緩步走着,可是和土螻之間的距離卻很快就縮短到不足一丈了。
申芷安還是害怕的,她從未見過這樣的東西。不過是羊的樣子,可是角上已浸染了鮮血。
紅色順着角流下來,一直到了鼻尖,讓原本看着像是無害的家畜,變得像是從煉獄中逃出的可怖鬼怪。
距離繼續縮短着。
終於,申芷安的身子僵住了,不敢再動,甚至不敢大聲呼吸。
她想要逃了,因爲土螻的噴吐出的氣息已經迎面而來。腥臭夾着鮮血的氣息自土螻的身上散發出來,申芷安覺得自己快要站不住了。
旁邊的李雁菡注意到了申芷安的不對勁,卻是有些想笑,自己當初,也曾這副樣子吧。
不過申芷安的樣子卻是不太對,猶豫一下,還是拉着她向後退去。
只是土螻的眼睛陡然睜大,像是看到了什麼寶貝,竟然追了上來。
申芷安心裡仍是害怕着,只是手被李雁菡牽着,總算像是抓着些救命的稻草。
兩人奔逃一陣,離衆人越發遠了,可是土螻仍舊窮追不捨。
申芷安心裡的害怕更甚了,握着李雁菡的手力度不斷加大,終於變成了緊緊地攥着。
害怕中似乎又回到了曾經遇到賊人的時候。
起初也是奔逃着。
可是後來父親死了。
再後來,母親也死了。
於是只剩了她一個,躲在草堆裡,除了發抖再沒什麼能做的。
“芷安,你還好嗎?”,李雁菡似乎是有些擔心的,申芷安已經結丹了,這樣的速度在靈氣支撐下本不是什麼問題。
可是她的喘息卻漸漸粗重起來。
握着她的手,力度還在不斷加大。
李雁菡的聲音像是鉤子一樣,將申芷安從久遠的記憶中勾了出來。
終於察覺到了自己似乎太用力握住李雁菡的手,申芷安趕緊鬆開,又想起要看看李雁菡是不是已經被自己用力握出了淤青,於是重又拉起李雁菡的手。
只是土螻已到了近前。
申芷安擡起頭,看着土螻,看看自己。
這裡不再有人能那樣將她護下了,她已不能繼續躲在後面,仰視着那人輕易擊敗每個對手。
何況,李雁菡還在這裡。
已經沒有時間檢查李雁菡的手上是不是有了淤青,於是只輕拍了兩下,算作安慰。
恐懼還是如藤蔓一般纏繞着,可仍舊提着那把尚未開鋒的飛劍迎了上去。
靈氣在體內運轉,申芷安跳了起來,想要學着記憶中那人的樣子結果掉土螻。
而土螻似乎很開心自己的獵物終於停下腳步,只是卻又被申芷安攪了興致。於是低下頭,用角抵住了申芷安劈砍而下的劍勢。
然而還未等申芷安繼續做些什麼攻擊,又有另外的兇獸出現了。
外形似牛似虎,卻還有着刺蝟一般的硬刺,竟是四凶之一的窮奇。
還未等申芷安有什麼反應,窮奇已經直奔李雁菡而去。
申芷安好像又看到了那個只能躲在草堆裡發抖的自己,一如現在自己竟然只能眼睜睜地看着申芷安被窮奇的硬刺穿透。
原來自己從來都只是個弱者,即便有了申芷安的天賦,自己也不過是個弱者。
她曾抱怨自己天賦太差,她也曾羨慕有能力站在高處的人。
然而在此之前,她從未覺得自己弱小。
即便正邪開戰之時,她只能躲在後面,仰望那個人在前方奮戰。即便最後的歸宿,不過替她抵擋一下,爭取一絲喘息。
可是她不覺得自己弱小,也未曾因此而痛恨自己。
周遭的原本稀薄的靈氣開始聚集,靈壓的增長讓窮奇和土螻都萌生了退意。
申芷安開始在心裡憎恨着,憎恨弱小的自己,也憎恨怯懦的自己。
眼眸中開始沾染了些紅色,漸漸的,紅色像是遇了水,蔓延開來。
靈氣瘋狂的涌入丹田,道丹也從原本模模糊糊的樣子,逐漸凝爲實實在在的圓形。
雲層翻滾着聚集起來,慢慢擠成了烏壓壓的一片。
申芷安提着劍,似乎已經忘記了自己面對的是什麼。她衝向窮奇,不停地將靈氣注入那把未開鋒的劍。然後躍起來,一劍揮下,竟然將窮奇的利刺斬斷,正是刺穿李雁菡的那根。
而李雁菡,也隨着斷掉的刺從窮其身上掉下來。
申芷安接住李雁菡,輕輕放在一旁的地上。窮奇的刺還有一截插在李雁菡的身上,從前至後,穿透而過。
申芷安眼睛中的紅色更加深了,周遭的靈氣涌動也愈加猛烈,靈壓已經讓窮奇和土螻感到了強烈的恐懼。
她衝向了土螻。
天地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土螻在靈壓的逼迫下已經無力反抗,終於化作一陣血雨。
聖人不仁,以萬物爲芻狗。
窮奇勉強抵擋了一下,可還是傷在了那未開鋒的劍下。
天上的雲終於聚集完畢,天劫醞釀着,閃出些耀眼的光亮。
申芷安擡頭看看還在正蓄勢待發的劫雲,窮奇卻趁着她這一分神,趕緊逃開了。
手裡的劍再也拿不住了,咚地掉在地上。
她看着被她放在遠處的李雁菡,胸前的那根斷刺狠狠地扎進了她心裡。
她不是天地,不是聖人,所以她無法對萬物一視同仁。
她不是道,也不是水,所以她不能與萬物無爭。
天劫降下,申芷安的身影淹沒劫雷中,像是要從這世界消失了一般。
火紅的身影出現在李雁菡身邊,只是似乎因爲附近天劫的影響,顯得有些委頓。小心翼翼地拔出那根斷刺,用手勉力按住了傷口。
尾巴一起放了出來,一共九條,火紅的,搖晃着,像是一團火。
手上泛出些紅光來,竟然有純正的五行靈氣逸散出來。手下的傷口漸漸癒合,額頭卻出了不少汗,而身後的尾巴,已經少了三條。
天劫對她的影響也在逐漸變強,似乎很難再支撐了。
還差一點,很快就好了,她這樣在心裡鼓勵自己。
然而卻突然從身後響起一聲大喝:“何方妖孽,竟敢在此傷人”。
接着就是一劍從後至前穿過,她看看劍,又看看快要結束的天劫,終於難以支持,倒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