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的時間過得倒也不慢,只是愁煞了楊雁回。
原本楊雁回是極高興的,因爲這一年裡,對她來說,都是喜事。
先是楊嶽傷重死在獄中了。至少在楊雁回看來,這真是一件好事,世上又少了一個畜生。
接着,楊崎醒了,且慢慢調理的身子日漸好了,大有比往年更好的光景。
周氏被判杖一百,徒三年。
楊鳴涎着臉上門來求嬸子救命,拿贖罪例鈔出來,幫娘免了杖刑。閔氏翻臉不認人,又打又罵將他趕出街門。動靜鬧得太大,惹了好些村人圍觀。
楊鳴氣得臉色青白不定,但他口齒遠遜於閔氏,根本辯白不過。
多日不開口不出門的楊鶯,這纔出了門,當衆跪求閔氏留娘一條性命。閔氏這才高高擡着下巴,對楊鳴道:“我看小鶯的面上纔給你這錢的。”
後來,楊鶯的精神才漸漸好起來了。這對楊雁回來說,自然也是一樁喜事。她是越來越喜歡楊鶯這個妹妹了。小丫頭真是心靈手巧,乖巧聽話脾氣好。在她家養了一段時間後,模樣也漸漸標緻起來了。多了這麼一個姐妹作伴,楊雁回自是高興不已。
周氏後來病死獄中。楊鳴這小子終於有了點爺們樣兒,後來拜別叔叔南下闖蕩去了。他守着京城不去闖蕩,反而要捨近求遠,去了南直隸,想來也是覺得留這裡繼續過活,怪沒意思的。
不過對楊家而言,最大的喜事是楊鴻、楊鶴都考了秀才,不久便補了廩膳生。雖然在童子試之前,楊家起了那麼一場風波,好在考試時二人發揮的還不錯。後來又去京裡考了府試,一連幾場下來,次次都被取中,排名還都挺高。
閔氏這麼勤儉的人,高興壞了,拿着大把大把的銀錢,一場接一場的打發報喜的人。
二人因是京郊丘城縣人,先是被撥到縣學,因青梅村其實距離京中較縣城更近,便請求宗師改到府學。宗師也慨然允了。
作爲丘城縣最年少的小秀才,楊鶴很是得意了一陣。最初趙先生嚷得很響亮,說她兒子季少棠是那一科最年幼的秀才。喊了幾天後,一論序齒,卻原來季少棠比楊鶴大了三個月。衆人這才知道,青梅村楊家的小子,纔是這科最小的秀才。楊鶴這下可是得意壞了。
只是楊鴻、楊鶴後來才發現,縣學和府學也都不怎麼樣。各位秀才學子,大多不過是點點卯。高主簿聞聽楊鴻曾有過,“興許縣學和府學的老教官們,能好好的教教學生”的妄想後,還笑話了他好大一場。
楊鴻現在仍舊以自學爲主。高主簿應承了,說會幫他訪個名師。怎麼說也是秀才了,或可請得動名師了。
說起高主簿,楊鶴還告訴過楊雁回一件趣事。
在京裡考試時,楊鴻答題完畢,交了卷子。宗師看過他的卷子後,便問:“你先生是誰?”
楊鴻眉毛都沒動一根,回道:“高希庭。”
宗師還道:“怪哉,可是丘城縣的高主簿?他明明是一縣的主簿,怎地又做了人家的西賓?”
楊鴻道:“學生開蒙,原本在村學。高先生並不在寒舍坐館,只是時常指點。”
一番話說的白龍鎮上的廖先生好像和他全無關係。高主簿來了楊家,聽聞此事,大笑了一場,又道:“往後莫再如此,那宗師不記得你也罷了,倘若記得你,日後又追究出來,到底也不好。”
可是,自從兩位哥哥考起了秀才後,楊雁回的日子,便又不好了。
她如今已是豆蔻年華,又是秀才妹子,家裡成了正經讀書人家,於是,再不好像往日那樣,動不動便走街串巷了。
急得楊雁回時常罵天咒地,很是怨恨了一回天下儒生:“那些腐儒,一個個的也忒不要臉。他們自己天南海北的四處遊逛,動不動還提筆寫個遊記啊詩啊的,難道不知看景逍遙能讓人心情好?卻偏偏污衊出行的婦女無恥啊,不守閨門啊。真真是一羣敗類!若哥哥沒考起秀才倒也罷了,咱沒根基的人家,沒那麼多規矩。偏偏他兩個又做了秀才。我若再跟以往那般,豈不是要害他們在學裡被人笑話?一說起來便是,你們看楊鴻和楊鶴的妹子,一個閨中女兒,走街串巷的。”
楊鶯便好心解勸她道:“姐姐,你只想想咱們守着京城,已是好多了的。但凡遇到節氣,哪個不出來走一走,看看景?你上回沒聽焦大哥說哩?有些小州小縣的,別看那地方又小又窮,規矩那叫個多哩。街上走的全是男人,罕見女人。這眼看着又是清明,多少官太太都要出城來遊玩。姐姐到了那時,出門耍個痛快。”
楊雁回還是難受得緊,道:“就該讓男人也嚐嚐被困在四四方方一座小院子裡的滋味。”說起來,她曾經可是受夠了這種滋味。
楊鶴便道:“無防,待哥哥日後有了出息,給你蓋一座大花園子住。林石泉木,亭臺樓閣,曲廊假山,要什麼有什麼,比畫上的仙境還好看。保你住進去了,便再不想出來。”
楊雁回一肚子火氣,冷笑道:“爹賣兩桶魚,抵你一年得的那點廩膳,你什麼時候才能給我掙個大花園子住?就爲了你那點子臉面,我現在天天都不敢出門子。”
楊鶴讓妹妹雌撘了一頭灰,垂頭搭腦的默默躲開了。心說妹妹今日定是月信來了。
其實楊崎也有心將家宅再翻蓋翻蓋,擴建得大一些。如今家裡多了小鶯,眼瞅着過幾年兩個兒子又要娶親。如今這還算寬敞舒服的地方,到時候定然顯得狹小了。他兩個兒子都是秀才,手裡又不差銀子,不必非要擠着住。只是左右鄰居捱得緊緊的,他又不好叫人家賣了房子給他,於是只好作罷。
楊雁回只好爲了自己的清譽和哥哥的名聲,天天憋屈在小院裡。
還是楊鴻出了好主意,道:“何必這麼委屈呢?家裡又不是沒車。實在憋悶,你多去附近的正經寺院、庵堂裡走一走,散散心,看看景好了。”
楊雁回道:“我纔不去。我哪裡知道哪個庵堂、寺院是正經的,哪個又是不正經的?我去了,沒得再叫他們哄騙着我多給些香油錢。”
話雖這麼說,實在憋悶了,她也只好往寺院、庵堂裡走一走。尤喜去數十里外的小潭山上的明覺寺。當然,主要目的是爲了遊覽小潭山。
楊雁回這才漸漸不那麼燥得慌了。大哥這個主意,果真一舉兩得!
四處溜達排解了一番心緒後,楊雁回便投入到了寫話本的邪路上,九頭牛也拉不回來了。當然也沒牛拉她,不光沒牛,連個拉她的人也沒有。
楊雁回在婉轉向邢先生說了自己的想法後,邢先生倒沒覺得怎麼,讓她只管寫來看。楊雁回寫的本兒,都是一些時下頗能引起轟動的事件。她恨不得交到邢先生手上後,邢先生立時就給她刊刻了拿去賣。但她寫下的東西,邢先生總也不滿意,讓她再看看別人的。她東改西改,邢先生回回都說有進益,只是從未刊刻過。楊雁回幾乎要懷疑邢先生哄着她玩了。倒是楊鶴看過她寫的本兒後,說了句公道話:“難爲邢先生也看得下去你的東西,你還是再寫寫吧。”
……
這一日,季少棠忽然來了楊家。
楊雁回見是他來,忙讓了進來,問道:“這回如何了?邢先生怎麼說?”
前兒附近的蘇家村發生了一樁奇事。一個不孝子在老母去世後,買了杉木棺材收斂了屍身,舉辦了頗隆重的葬禮。衆人不曉得內中詳情,都贊他是個大孝子。
豈料這位大孝子,半夜將母親的墳掘了,將棺材擡出來,另用一張破席子裹了屍身,將那棺材偷偷賣給了別人。這天氣還不是很暖和,那棺材也不臭,他擦乾淨後,也是明光鋥亮,所以很好脫手。
誰知老天爺就偏跟這不孝子做對,一個雷劈下來,將老母親的墳劈開了,露出了草蓆裹着的屍身。已葬了兩三日的人,屍身竟未曾損壞分毫,面貌也是栩栩如生。
衆人還道是盜墓賊盜走了那副好棺材,還有好心人報官了。結果,官差在查看有沒有缺少什麼其他陪葬物品時,發現這老母親身上有被凌虐毆打所致的傷痕。恰好那買了棺材的人,察覺是入過土的,疑心葬過死人,又將棺材退了回來。事情便徹底敗露了。
這事在附近村裡都傳遍了。楊雁回便寫了個本兒,趁着楊鶴上京時,讓他拿去給了邢先生。楊鶴自己先看過了,笑說:“這回有點門道了,連我這個知曉此事的人,都覺得怪有趣的。”
楊雁回卻是已快被打擊得沒信心了。
這會子,就聽季少棠笑道:“邢先生已讓人拿了那個本兒去刊刻了,明早一準兒便有人拿到街上叫賣。待刻出來了,我先拿一本來你看。這是先生給你的潤筆。”他從袖子裡摸出一個錢袋來,遞與楊雁回。
楊雁回喜不自禁,恨不能現在就看到刻本,還道:“這潤筆我還怪不好意思收呢。邢先生肯刊刻出來,便已對我有知遇之恩了。”
楊鴻先恭喜了妹妹一番,又問道:“你那本兒署哪個名?”千萬別一抽風就署了真名。
楊雁回笑道:“大哥也真是怪小心的,我自然不署真名。我早就與邢先生說好了的,我的本兒若拿去刊刻,都署個別名,叫:李傳書!”
楊鴻咂摸了一番,道:“這個名字不顯山不露水,普普通通的。你爲何取了這麼個假名?”
季少棠也對楊雁回道:“我也正想問呢。傳書我能明白是何意,這是暗含了你名字裡的雁字。爲何要姓李呢?”
楊雁回嘿嘿一笑,道:“我喜歡讀《李氏焚書》!”
季少棠笑意更濃:“無怪乎邢老先生喜歡你。他老人家也喜歡這本書。”
幾個人正說着,外頭忽然匆匆跑來了小石頭,人剛進街門,便已叫着說:“雁回姐,你的喜事到了!”
衆人忙問有何喜事。
小石頭也不顧還有季少棠在,便道:“我今兒個去焦師父那裡練拳了。後來見有個專做媒的孫婆子也去了焦家,要給焦大哥說媒。恰好焦大哥纔出了一趟鏢回來,正撞見這事。也不知道那孫婆子和焦大娘說的誰家的姑娘,反正焦大娘滿心的願意。焦大哥就跟焦大娘吵起來了。越吵聲越高,一直從屋子裡頭吵到了外頭。焦大娘氣得,拿着根門閂追着焦大哥打。焦大哥滿院子飛跑,跑急了,就說,他這輩子就娶楊家的姑娘!焦師孃給氣怔了,呆了一會,摔了門閂,說:‘我收拾收拾,這就去給你把楊家的姑娘聘來。’雁回姐,焦師孃她快來了。”
楊雁回的臉色立時黑了。焦師孃若真來了,楊家還真不好回了她。
小石頭嚷嚷的聲音不小,閔氏和楊崎也雙雙從後頭菜園子裡出來了。
閔氏忙問:“小石頭,你可別唬我。這話是能亂喊的?”焦家幫過楊家的大忙,焦師孃若是開了這口,她還怪不好意思回絕的。
不過那焦雲尚倒是也不錯。先前她還看不上人家,可是後來看麼,那孩子對雁回對她們家,都沒的說。雁回不是個安靜的性子,真給她嫁到讀書人家,怕不是要憋煞了她。
季少棠撞見這種事,臉色更是不好看,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楊雁回方纔的驚喜,悉數散了去,拉着閔氏的袖子道:“娘,你可千萬別應了。”
楊崎道:“怎麼不應呢?小焦那孩子挺好的,你這孩子,真是越大越不聽話,不許胡說八道的。”
季少棠看到楊雁回這反應,面色稍霽。
楊雁回正着急,便見到焦師孃大喇喇進了楊家的門,往堂屋裡來了。
閔氏忙趕了女兒離開:“不許對着焦師孃胡說八道。你到後頭去,我不叫,你不準出來。”
楊雁回看閔氏不像玩笑話,便只得先去了後頭菜園子裡。楊鶯也早聽見了動靜,忙去了後頭陪她。
閔氏又看了一眼季少棠,季少棠會意,只得道:“既是如此,少棠便……告辭了。”
……
楊雁回正在院子裡急得打轉轉,楊鶴走過來,笑嘻嘻對雁回道:“妹妹大喜啊!”
楊雁回連忙央告道:“二哥,你快去前頭幫我打聽着些。要是娘不願回絕了這親事,你便來告訴我一聲,我好想法子攪黃了。”
楊鶴道:“我說你這丫頭是怎麼了?小焦到底哪裡不好?”
楊雁回道:“小焦哪裡都好,可我不想做他的老婆!好二哥,你快去前頭幫我看着些。”
楊鶴只好又往前頭去了。楊鶯只得又在一旁解勸楊雁回。
過了不多時,楊鶴便又來了後院,笑得滿面春風,對楊雁回道:“娘說了,‘這親事我是極中意的,雲尚這孩子,我素來就瞧着是極好的。咱們焦、楊兩家在一個村子生活這麼些年了,孩子們平日裡又親近,這親事真是再沒有這等相契的了’。”
楊雁回越聽越灰心。
楊鶴又道:“娘又說了,‘只是我不好自作主張定下親事。論理,孩子的親事,是該由我做主,沒有個小孩子家家的,自己挑女婿的理。但我還是想着,要問過了孩子方好。’然後,娘又掀開門簾叫我說,‘鶴兒,快去把你妹子叫來。’”
楊雁回大喜,道:“我這就去回了這門親事去。”拔腳就要往屋裡去。
“站住”楊鶴喚住她,道,“有你什麼事?”
楊雁回怔住了。
只見楊鶴又對楊鶯道:“小鶯,快去吧,你嬸子喚你過去哩。”
楊鶯傻傻呆在當場。這是……什麼意思?
楊鶴又回頭白了楊雁回一眼:“你還真以爲自己人見人愛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