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舅舅家的表哥要成親了,閔大舅一家最近顧不得浴堂的生意。楊雁回便也跟着忙起來了,每天要去浴堂照看生意。
說起來,這大康國姑舅聯姻的人家可不少。閔氏和孃家兄嫂關係又極融洽的,兩家人卻沒生出過聯姻的意思。閔舅舅有幾個多年相交的好友,因常年走動,孩子們也相熟,是以,大表哥和大表姐都與父親好友家的孩子訂了親。閔家大表哥婚期不久,就是大表姐的婚期了。
閔舅媽自家孩子婚事都有着落後,便很熱心的要幫助兩個外甥解決婚事。慌得楊鴻、楊鶴推脫不迭。閔舅媽倒也認得幾個跟楊家門當戶對的姑娘,想撮合一下,怎奈她的兩個外甥都沒心思談婚論嫁,閔氏也另有主意,只好暫且擱置一旁不提,專心操辦自家孩子的婚事去了。
至於退親的事,閔氏一直沒機會提起。她倒是又受邀和穆太太見過一次,但穆家那邊再沒提過讓穆振朝去遼東前成親的事。楊鴻近來的課業又變得緊張起來,轉眼一個月過去,退親的事好似擱置了一般。
這日,浴堂裡來了個女客,看穿衣打扮,像是個富戶家的老太太,不知爲何,身邊沒跟着丫頭僕婦,而且不去花浴堂,反倒來了普普通通的女浴堂。
那老太太不急着進去,看到楊雁回坐在櫃檯後頭,反倒殷勤的上前拉着她手道:“這是誰家的閨女,長得真是俊呀。”
村裡的老太太多有熱絡的過了頭的,但如這般初次見面就拉上手的,楊雁回還是頭一次見。
一旁早有女工拉過那老太太道:“你老是第一次來洗澡麼?咱們這裡有新建的幾間單間,有公用的浴室,你老是洗哪個呢?大浴室一個錢一次,單間五個錢一次。”
那老太太道:“我是來泡溫泉的,都說這花浴堂建得好看,我瞧着也不甚好看。”
那女工道:“你老來錯地方了,這裡是女浴堂,不是花浴堂,花浴堂還在前頭呢,不如我送了你老過去罷。”
女工扶着老太太去了,楊雁回這才躲在一旁,悄悄展開老太太塞給她的紙條———申時清溪茶舍盼相會朝。
原來是穆振朝的人。
想來穆振朝是想臨行前再見她一次。上一次,他們輕輕巧巧就在清溪茶舍私會,只怕穆振朝便以爲,私會是一件極爲容易的事吧。他哪裡知道,她爲了此事被罰跪了半個時辰。
可穆振朝既再次約見,楊雁回雖知如此行事危險,仍然打定主意要再見他一見。
楊雁回尋了個藉口說要回家去,便將浴堂丟給一個年長的女工暫時照看。她自己出了浴堂,卻不回家去。浴堂這一帶,也是個熱鬧的所在,有不少人在此牽着頭口,或者落着轎子攬生意。楊雁迴心知騎頭驢子上路,只怕要讓人半路上看見,便僱了頂轎子往京城去了。
申時一刻,她便到了清溪茶舍前。
穆振朝早已在二樓一間雅閣等着她。雕花朱窗大開,他臨窗而坐,見到楊雁回獨自一人從一頂平頭小轎裡下來,不由心中訝異。她竟敢一個人僱了頂轎子便來了?竟沒有媳婦子和丫頭陪着了。
穆振朝匆匆起身,下樓迎了楊雁回進來。
茶舍這個時辰,依舊只有上回那個小夥計在。
楊雁回上前,向穆振朝道了個萬福,態度生疏而客氣。
穆振朝連忙還禮後,引着她上樓去了。
依舊是原來的房間。風爐上燒着水,茶桌茶具光潔如新。
待坐定後,穆振朝才問道:“楊姑娘怎麼一個人來了?”
楊雁回微微一笑,依舊是生疏客氣的樣子,與之前的調皮、頑劣、活潑之狀,判若兩人。她問道:“穆公子平日喜歡看戲吧?”
穆振朝不妨她忽然有此一問,便笑道:“還好,但也不是很迷。”
楊雁回道:“穆公子是《西廂記》看多了吧?”
穆振朝一怔:“確實看過幾回。”
楊雁回話中有譏誚之意,目中卻是一片清明平靜:“所以穆公子就以爲,隨便哪個小姐身邊的丫鬟、媳婦子,都可以做紅娘不成?”
穆振朝道:“所以你是瞞過了所有人,自己悄悄來了?”心中頗爲感動,嘴上卻故意道,“楊姑娘,你籠絡下人的手段也忒差了。我的乳母事事都順着我的意思,我求她老人家幫我送個信,她便送了。”
此時,風爐上的水滾了起來。穆振朝正要去提水,楊雁回卻道:“我來。”
說起來,她原本泡茶的手藝比穆振朝還要高明一些,只是許久沒泡過了,只怕要生疏了。
穆振朝便也依了她。
楊雁回泡好了茶,一杯給了穆振朝,又一杯端到自己面前。
穆振朝笑道:“我也吃一回楊姑娘親手泡的茶。”
楊雁回道:“穆公子約我來此,只爲吃茶麼?”
穆振朝飲茶方罷,還未來得及讚一聲,便聽到楊雁回如此問他。他道:“我不日將去遼東,想來令堂已告知你了。臨去前,我總該親口同你道別吧?”
楊雁回問道:“只是如此麼?”
穆振朝道:“一月前,令堂駕臨寒舍,家母出言多有不遜,還望楊姑娘海涵。”
楊雁回只是略略把頭一點,並未言語。
穆振朝道:“我早已想向姑娘和令堂致歉,怎奈家中事務繁瑣,遍尋不到機會。”
楊雁回依舊只是輕輕“嗯”了一聲。
穆振朝又道:“楊姑娘是否還在生氣?我後來聽令堂話裡的意思……”閔氏後來又和他的母親見過面。只是閔氏的態度越發生硬了,言語中隱隱透着退親的意思,只是怕兩家面上不好看,一時還沒說破。但那態度,已將母親氣了個半死。人後直罵,怪不得他們楊家能蓋出個花浴堂來,說死了的親事,也是說反口就反口得麼?成什麼體統。
他覺得這事實在是娘沒道理。人家好好的女孩兒,爲何要早早嫁來穆家守幾年活寡,留在家裡做閨女多自在。於是死勸活勸,將母親這念頭給勸下去了。
穆家不再提讓兩個孩子成親的事,楊家也不好再有下一步動作。
不待他說完,楊雁回忽然打斷他道:“穆公子,咱們兩家的親事談到這個地步,已經很沒意思了。”
穆振朝很是不明所以,道:“楊姑娘這是何意?”
楊雁回道:“至少我娘和你娘已經先鬧翻了,以後結親了又有什麼意思呢?還是說,反正日後我是要在你穆家生活的。你娘對楊家的看法,對我的看法,都不重要。因爲不會傷害到你!”
穆振朝總算是明白過來了,合着楊雁回還是氣得要退親。他忙道:“我娘那個人,我最清楚,她並不是苛待兒媳的人。楊姑娘,事到如今,你還是一心想退親麼?”
楊雁回狠了狠心,這才道:“穆公子,實不相瞞,我平日十分喜愛讀《西廂記》,看戲也喜歡看《西廂記》。只是,我不是崔鶯鶯,你也不是張君瑞。就算我是崔鶯鶯,你也不是我的張君瑞。”已經逼到這一步了,只能實話實說了。不等這小子去遼東前退親,難道還要等他日後高升了回來娶她時才退親麼?那就更不好辦了。
穆振朝面色大變:“楊姑娘,你可知這話若傳了出去,會是什麼後果,你又是怎樣的下場?”
楊雁回決然道:“什麼下場我都認了。”
穆振朝怒道:“既是如此,你們楊家當初爲何應下這門親事?”
楊雁回這才和軟下來,道:“我家裡人不知道我已經心有所屬。”
穆振朝冷笑:“你是來讓我成全你的麼?你心有所屬,你就讓你家裡退親好了,爲什麼巴巴的來告訴我?是不是你爹孃不肯退親,你就來求我做個世人眼裡始亂終棄之徒。纔要去遼東,就要跟你退親!”
楊雁回不由低了頭,輕聲道:“穆公子……你……我求你了……我們家惹不起你爹孃……”
“所以你是來求我去惹我爹孃不開心的麼?是我看錯你了!”
穆振朝盛怒之下拂袖而去。
楊雁回呆坐半晌,忽然低泣起來。她知道,穆振朝絕不會將她說的話傳出去的。雖接觸不多,她也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這件事,他只會吃了這個啞巴虧。她在欺負一個好人罷了,她吃定了他不屑於敗壞女子聲譽。在這件事裡,她只是一個自私自利的小人。
淚眼朦朧中,卻看到他怒極而去時,從廣袖中落下的一個錦袋,那袋子看起來着實不小。楊雁回緩緩起身,撿起錦袋來,卻透過一角縫隙,看到裡頭是一本書。她打開錦袋,抽出書來,卻是一本《金、瓶、梅詞話》的手抄本。這部有人贊爲“雲霞滿紙”,有人斥之“淫穢不堪”的奇書,終於到她手裡了。
原來穆振朝還想着將這書拿給她。
楊雁回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給抽乾了似的,跌倒在地,放聲哭起來。
雅閣的門忽然被推開,穆振朝去而復返。
楊雁回只得胡亂擦了一把眼淚。
穆振朝從她手裡抽出那書來,道:“這書不適合閨中女兒讀。”
楊雁迴心知他是又反悔了,不肯再將這部只有手抄本傳世的書給她看了。只聽穆振朝又道:“原本這書缺了兩回,我前幾日才找全了,因爲是別人的,我只好自己一個字一個字將那兩回又謄抄了一遍。這麼一本書,你也不配讀。”
楊雁回目中又是落淚不止。
穆振朝本來要走,終是忍不住又嘲諷道:“都說人善被人欺,楊姑娘如今是欺我定不會將你的醜事宣揚出去麼?”
楊雁回擡眸看他:“什麼是醜事?如果我與人有私情是醜事,那穆公子兩次與我私會又算是什麼事?”
“我與你本就有婚約。”
“可未婚男女私會,本就不合禮法。”
穆振朝竟被她噎得沒了話說。
楊雁回慘笑道:“我心裡有人,我不敢跟人說。我不想和你定親,可我自己的婚事我做不得主。如果我可以做主,你我二人根本不會定親。禮法兩個字壓下來,要壓死人。穆公子,是我錯了,可我……我不是有意的……我對不住你。”
“滿口瘋話!”
楊雁回依舊笑得淒涼:“是嗎?這是瘋話嗎?元人愛看《倩女離魂》、《西廂記》,今人追捧《牡丹亭》,三言裡的故事那麼多,偏人人都在傳閱《杜十娘怒沉百寶箱》。那喬太守亂點鴛鴦譜,竟也得人人稱頌。我若說的是瘋話,那這世上的瘋子也未免太多了……我和他,我們男未婚女未嫁,互生情意有什麼錯?錯的是規矩,是禮法!”
穆振朝聽得震驚不已,啞口無言。
楊雁回擡眸看他,道:“穆公子若覺得禮法一點問題也無,便不會出現在這裡,更不會帶了這書來。”
穆振朝矮下身子,與楊雁回平視,問道:“你心裡的人,到底是誰?”能入你眼的,究竟是什麼樣的人?
楊雁回道:“穆公子見諒,我不能說。”
“他在哪裡?你們既是互生情義,他爲何不來娶你?你爲了不嫁給別人,殫精竭慮,手段百出。那個男人在哪裡?”
楊雁回只得騙他道:“他有些很重要的事要辦,年前已去了西川,要兩年後纔回來。”
“如果他始亂終棄呢?如果他不回來呢?”
“他一定會回來。”就算他不回來,她也總該等過了再說。不等哪裡知道最後的結果。她不想再稀裡糊塗的過一生,一輩子都在跟名教跟世俗跟規矩妥協。總要拼一次試試看!輸了,也好過渾渾噩噩活一場。
楊雁回忽又緊緊抓着穆振朝的衣袖:“穆公子,你也是性情中人,你成全我……”若有機會,我定當報答。
只是還不待他說完,穆振朝氣得摔下手中的書,復又拂袖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