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謹白被彈劾已是後來的事了。在那之前,有一件比被彈劾讓他難受千倍萬倍的事,就是————老婆的家法。
楊雁回在育嬰堂時,還對他歡喜樂笑,一副已經和好的模樣。張老先生瞧着他們小兩口也甚是滿意。誰知纔回到家,她的俏臉便拉了下來。
阿四阿五見到他兩個,自然是靠邊低頭,順牆根兒躲着走,腳步也恨不能輕巧的不發一點聲兒。至於見了主子要行禮的規矩,也早被嚇得忘記了。
俞謹白看到他們兩個,便忍不住恨得直咬後槽牙,那咯吱吱的磨牙聲,嚇得阿四阿五雙腿直打顫。宋嬤嬤也老實了很多,再不挑鼻子揀眼的說俞謹白的儀容哪裡不好了。
宋嬤嬤終於意識到,她們這位爺,其實是上過戰場的,是從刀山血海里拼殺過來的人。如今真的動怒了,渾身那股冷氣、戾氣,能把方圓三裡的人都給凍成冰酪。
不過……爲什麼奶奶身上的殺氣,好像更重一些……
全家唯一還沒有意識到處境危險的,就是俞謹白自己。當然還有一個沒有什麼危機意識的人,就是秋吟————不過她確實沒什麼危險。
待進了房裡後,楊雁回又回頭叫了一聲:“秋吟。”
秋吟便樂顛顛的跟了進來,問道:“奶奶有什麼吩咐?”
楊雁回坐到牀頭,拿出一個笸籮來,翻出自己上回正做的針線活來,拿剪刀一刀一刀絞了。
俞謹白忙走到她身邊,按住她手,道:“這不是你要做給我的襪子麼?”
楊雁回便拿剪刀戳了下去:“拿開手。”
俞謹白連忙縮回了手,這才察覺雁回還在生氣。
楊雁回又道:“秋吟,給大爺看座。”
看座?秋吟四處看了一下,房間裡這麼多椅子,難道還不夠嗎?就讓爺自己揀把椅子坐唄。
楊雁回又道:“讓他坐我身邊來。”
俞謹白趕忙坐到老婆身邊。楊雁回斜了他一眼:“起來,讓你坐牀了嗎?”
俞謹白站了起來,不知道她到底要做什麼。
秋吟搬了把椅子,放到楊雁回身邊,楊雁回這纔對俞謹白道:“坐。”
俞謹白便坐了下去。
楊雁回又道:“秋吟,我要給自己做條手帕,這天晚了,燈也不夠亮,你把油燈端過來。”
俞謹白終於明白過來,忙抓着她的手,道:“你真的要玩補闕燈檠?”
楊雁回甩開他的手:“拿開你的手。”
秋吟呆了片刻,覺得應該還是聽姑娘的,她一定要凡事都站在姑娘這邊,於是,便顛顛的端了油燈過來。
楊雁回道:“你端着怪累的,放燈臺上吧。”指了指俞謹白的腦袋。
秋吟雖然很清楚,凡事都應該聽姑娘的。尤其這個家看起來,似乎她家姑娘纔是老大!但是,要讓她這麼對待姑爺,她還是有些猶豫不決。
俞謹白心裡雲奔浪涌:“你是我老婆,你不能這麼對我!”說好了要疼他的呀!
“不能,是吧?那以後我們都分房睡吧。”楊雁回出言乾脆。
俞謹白趕緊從秋吟手裡接過油燈來:“你先出去吧。”
秋吟看了楊雁回一眼,見她不反對,便退了出去,幫他們關好了房門。
俞謹白狠了狠心,放下油燈,摘了官帽,褪去官服,復又坐回去,將油燈頂到了腦袋上:“雁回,夠明夠亮了吧?如果不夠,你便說話,爲夫今晚便做一回燈擎。”只要愛妻消消火,讓他做什麼都使得,跪搓板都行。面子跟老婆的歡心比起來,那當然是討老婆的歡心比較重要。
楊雁回道:“若你想少做一會燈擎的話,就利索點回話,我問什麼你便說什麼。我若是落問了什麼,你補上回話也行。這邊這邊,靠這邊點,我都看不清針眼了。”
俞謹白的平衡能力很好,趕緊往楊雁回手邊蹭了蹭,腦袋上的油燈紋絲不動。
楊雁回很滿意,這比燈擎好使多了,那玩意是死的,這可是活的,動動嘴,就能按着她的心意照明瞭———以後要多使使。
俞謹白道:“夫人有話,只管問便是了。”
楊雁回問道:“你和蕭夫人,幾時認識的?”
“我十四歲那年。”
“怎麼認識的?”
“她大發善心做好事,來了育嬰堂兩回,就認識了。看我功夫好,就收我做義子了。不過是揹着人的,她不讓我告訴別人,還說,她以後可能會需要我幫她辦些差事,但她不想讓別人知道。我便同意了。不過……我不想再瞞着張老先生,就告訴了他。張老先生的事,又瞞不過永福叔,所以,育嬰堂裡只有他兩個知道這件事。”永福叔今晨那麼生氣,都沒當衆揭破他和蕭夫人早就相識的事,也夠仗義了。
“蕭夫人後來知道張老先生知道這件事嗎?”話剛問完,楊雁回自己都覺得拗口。
好在俞謹白聽懂了:“知道。”
楊雁回恨恨道:“你們真不愧是母子連心。蕭夫人也騙我說,是你從遼東回來後,她瞧着你順眼,才認做義子的。”
俞謹白道:“這個……我們有些事要做,所以……需要暫時的……掩人耳目。”
“你們要做什麼事?”
俞謹白很爲難:“蕭夫人不讓說。真的不讓說。”
“那你就頂着吧,頂一晚上。不,我們還是分房吧。”楊雁回覺得還是後面那句話,比較有震懾力。
俞謹白忙道:“雁回,這些事你知道了,真的沒好處。”平白添幾分擔憂罷了,又道,“你不是真的要我頂着油燈去問蕭夫人,得到她的允許了,我再來回話吧?”
楊雁回又問:“蕭夫人就是看你功夫好,就收你爲義子了?”
“不,她還說,我像她的一個故人。”
“哪個故人?”
“好像叫……俞重恩。對,就是俞重恩。”
“也姓俞?你爹?”
“不是。我查過俞重恩,他沒有子嗣,這輩子也沒到過京城一帶。而且,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他還不到二十呀。
“那你爲什麼叫俞謹白?”楊雁回問。
“張老先生起的名字呀。他老人家說我是在白龍鎮上長大的,白龍鎮上善心人多,時常有人往育嬰堂捐些糧食、衣物的。他讓我要謹記這份恩情,所以就叫謹白呀。”
“怎麼不乾脆叫念恩?”
“這個要問張老先生。”
楊雁回嘆口氣:“算了,我本意是問,他爲什麼讓你姓俞。”這個姓氏,真的和他身世沒關係嗎?
“這個,我也不知道,好像是因爲我小時候喜歡吃魚。我可以改日重新向張老先生確認一下,是不是這麼回事。”
“那你爹到底是誰?”
“……三歲前的事,我都不記得了。三歲後,我也只記得到了育嬰堂以後的事。”
楊雁回審視他半晌,決定先略過這個問題。不管他是真忘了,還是不想說。她都決定,先不逼他。她換了個坐姿,又道:“靠這邊來點,太黑。”
俞謹白很聽話。
楊雁回又問:“那我秀雲姐那一年打官司,蕭夫人是碰巧來的,還是……”
“我特地告訴她有這麼一場官司。”俞謹白趕緊表功。
楊雁回的臉色果然緩和多了,又問:“那後來蕭夫人莫名其妙的看我順眼,是怎麼回事?”
“她知道我那時候就在……嗯……打你主意……她當然對你好。”
楊雁回恍然大悟,終於知道了自己爲什麼得了蕭夫人青眼,她道:“這麼看來,蕭夫人對我好,其實是因爲疼你呀!”這乾媽認的,快趕上親媽了!替他操這麼多心!
“是,她老人家是很疼我。”俞謹白說起這個,頗爲感慨。
楊雁回看他一眼,知道他去滇南的事,他到遼東的事,今晚是問不出來的,便嘆道:“今晚先到這裡吧。”
太好了。俞謹白趕緊將油燈拿下來,他就知道雁回捨不得折磨他很久。
楊雁回道:“我是說,問話就先到這裡吧。我還要繼續做手帕呢。”
俞謹白默默的重新頂上油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