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姨媽的病看起來雖然不能說很嚴重,但也不大好,她雙頰凹陷,面色蠟黃,精神也比往常蔫了大半,只是看起來又還是能走能動能坐的。不過這幅模樣,還是把楊雁回嚇了一跳。
楊雁回道:“姨媽病得這個樣子,怎麼也不着人往娘那裡送個信?”
崔姨媽如今也買了幾個奴僕伺候,並不差派出去一個送信的呀。她又問道:“姨媽這是什麼病?”
崔姨媽穿戴打扮倒是很光鮮,一身棗紅色滾黑邊的緞面衣裳,髮髻梳得整整齊齊,髻上插着兩根純金如意簪子。她靠在榻上,撫了一把額頭,指間滑過額上的黑緞嵌寶抹額。那模樣,活活就是個富貴人家的老太太。她道:“不過就是風寒,沒什麼好大驚小怪的。我這裡伺候的人也儘夠了,哪能大事小情都要跟你娘說呢?”
楊雁回見她撫額,忙坐上前,問道:“姨媽是不是頭不舒服?要不我來幫你按一按?”
“不用不用,姨媽歇一歇,再吃幾服藥就好了。”
楊雁回只得作罷,又道:“姨媽這話說的可就見外了,我娘聽了,指不定還要以爲姨媽和我們生分了呢。”
崔姨媽看着她一副乖巧體貼的模樣,不由嘆口氣,道:“你現在這副模樣,不也挺乖覺的麼?怎地在外頭卻總闖禍呢?如今都成了親的人了,怎麼反倒還不如以前做姑娘時了?”
楊雁回道:“我闖什麼禍了?”
“你還想瞞着我?我什麼不知道?你在陝榆的事,京裡多少人都知道了。”
楊雁回這下也沒得話回了。她在陝榆鬧的動靜是有些大,陝榆當地也有寫話本的人,寫了她的事。以她如今的名頭,陝榆那邊的話本,硬是有賣到京城裡來的。也有京裡寫話本的人,抄了陝榆那邊的本子,或者耳聽一點風聲,便寫了本子的也有。不過這些人倒是沒有如何抹黑她,比之當初莊秀雲和楊鶯所受到的誣衊,她簡直已經被寬容對待了。她回到青梅村後,爹、娘、秀雲、小鶯他們,見她平平安安回來了,又問了她詳細的始末,知道她除了給一個流氓碰了一下,後來再沒吃虧了,便也就不放在心上了。娘也是長噓一口氣,又聽說大哥二哥快回來了,心裡更是着實的高興。宋嬤嬤以往雖是教導大家小姐守規矩的,但如今好似變了個人一般,全然是站她這邊的,沒說過她一句不是。其實依着宋嬤嬤這樣的身份————蕭桐早些年送來管教俞謹白的,若真是說兩句不中聽的話,她也只能聽聽作罷。
楊雁回眼瞧着身邊人都是向着自己的,只覺心裡暖融融的,不幾日便更是將此事丟在腦後了。誰知今日崔姨媽又提起此事了。崔姨媽道:“你真是命好,嫁了個好夫婿,由着你這麼拋頭露面胡作非爲的。也虧得謹白還肯和你一道去逛廟會。人家的奶奶,哪有這個命。結果就玩出事兒來了吧?”
楊雁回也只好耷拉着腦袋老老實實聽着。畢竟姨媽還病着,她也不好跟以往那般,搬出來些歪理攪和,白白耗費姨媽的精力。
崔姨媽又語重心長道:“雁回呀,做人需懂得惜福。謹白這般待你,你往後行事也需三思。惹出這樣的事來,只怕他人前背後也要被人笑的。你不是個未婚的小姑娘了,總該爲家裡也多想着些。”
崔姨媽以往甚少說這些話,今日卻絮絮叨叨的說了這麼多有的沒的,這氣氛總讓楊雁迴心頭蒙着一股不祥之感。她這才道:“姨媽說的都是,我都記下了,往後我……我小心着就是。”她實在是沒辦法狠下心腸說自己往後再不去逛廟會了。那不是欺騙姨媽麼?
崔姨媽又嘆息道:“你還年輕,只怕我這時候跟你說這些,你還嫌我管得多,嫌我煩。”
楊雁回忙道:“沒有,我知道姨媽都是爲我好。我會將姨媽的教導記在心裡的。”
崔姨媽精神不濟,說了這好些話,便已乏了。楊雁回瞧她這樣,便幫她放下靠枕,讓她先躺着眯一會,又道:“我去瞧瞧廚房裡那藥煎好了沒有。”
崔姨媽躺好後,無力道:“去罷。”
楊雁回一邊往廚房裡走着,一邊狐疑起來,姨媽這是怎麼了?她環顧一下正在灑掃院子的下人。崔姨媽雖是孤身在生活,但她買來的這些奴僕自也不敢怠慢自家主子。何況崔姨媽還有個女兒是侯爺的小妾,又與表妹一家關係親密,還有她這麼個外甥女呢。
若不是這些奴僕怠慢,崔姨媽的左鄰右舍也都是極好相處的啊。那崔姨媽的精神怎麼忽然間就垮成這個樣子了?僅僅是因爲生病了,所以感慨多麼?
楊雁回一邊想着,一邊往廚房裡行去。秋吟也在一旁輕聲道:“奶奶,我怎麼瞧着姨太太不大對勁兒?”
楊雁回道:“許是因爲病了吧。”她嘴上這麼說,心裡卻想着,回頭得跟娘仔細說一說,讓娘也儘早來看看姨媽,綠萍那裡也要知會她一聲纔好。
來到廚房後,只有一個年約三十五六的媳婦子在看着煎藥。楊雁回進來後,藥也剛剛煎好。那媳婦子將藥鍋從小火爐上端下來,慢慢倒入藥碗裡。
楊雁回道:“我端過去餵給姨媽罷。”
媳婦子手上得了閒,又看看四下除了楊雁回主僕和她自己,再無別人了,這才道:“俞奶奶,我覺着我們太太近來不大好。我說了也沒用,你還是想個法子勸勸她罷,叫她想開些。”
楊雁回忙問:“怎麼了?”
那媳婦子道:“我煎的藥,都被太太偷偷到了,一口沒喝過。我後來發現了,太太還不承認。你說哪有這樣的,不吃藥,這病怎麼好?她才生病時,也沒這兩日這麼嚴重,都是拖的。”
“還有這種事?”
那媳婦子又道:“可不是麼。這病本來生得也古怪。”
楊雁回聽得滿腹疑惑:“怎麼個古怪法?”
那媳婦子道:“有一天,明明天兒不好,太太出門也不帶個遮雨的東西,連個傘也沒帶,也不叫人跟着,就自己出去了。後來下了好大的雨,太太是冒着大雨回來的。太太往常雖說一直身體康健,可年紀也不算小了,哪裡禁得起這麼淋雨?這才病倒了。這可不就病得蹊蹺麼?這是京裡,不計她去了哪,回來若遇上大雨,尋個鋪子或者人家避避雨,人家還能趕她出來?我瞧着她那日,也沒什麼要緊事做呀。”
這聽起來倒像是故意作得自己生了病,又不肯吃藥。聽着怎麼就那麼像是要尋死呢?楊雁回想到這裡,一陣心驚肉跳。姨媽這是怎麼了?
那媳婦子又道:“俞奶奶,我的話,太太不肯聽,還是得你和楊太太來了。再不然,讓我們姑娘從侯府回來一趟,看看太太也成啊。”她是個寡婦,孃家也沒什麼人了,膝下又沒個一男半女,被大伯兩口子賣了的,還說得好聽,說是尋個活路。她原本不樂意,後來看這個崔太太人也不錯,便也就沒說什麼了。
楊雁回知道這媳婦子平日裡便細心,崔姨媽贊過幾回她得力,也知道這媳婦子沒別的親人在外頭了,是以,平日裡伺候崔姨媽確實比別人也上心些。既然她都這麼說了,楊雁回便覺得事情有些嚴重。
楊雁回端了那碗藥,對那媳婦子道:“我去喂姨媽吃藥,再勸勸她。”
楊雁回將湯藥端到榻前,擱在一旁的小几上,又輕輕叫了崔姨媽起來吃藥。崔姨媽迷迷糊糊醒轉,看了她一眼,道:“我還困着呢,許久沒這麼想睡了,我再睡會兒。藥先擱着吧。等我醒來再喝。你若無事,便先回去吧。姨媽病着,就不送你了。”
楊雁回假意道:“那姨媽先歇着,我先走了。”言罷,便帶着秋吟出了屋子。
崔姨媽瞧着她主僕兩個走了,便悄悄翻身起來,下了榻,端了那碗藥,來到窗前的一溜花盆邊,挨個倒了過去。
楊雁回偏在此時殺了個回馬槍,又和秋吟前後腳邁了回來,道:“姨媽,你這是做什麼?”
崔姨媽看到她回來,便知道事情兜不住了。雁回可不是什麼好糊弄過去的人。她嘆口氣,丟開了手裡的白瓷碗。楊雁回瞧她才做了這點事,便已累得有些氣喘吁吁,便又扶着她躺回了榻上去。
待崔姨媽好些了,楊雁回才試探着問道:“姨媽,該不是秦太太……她要你……”要你死吧!
崔姨媽甚少與人結怨,如今得罪過的人家,掰着指頭數數,也就是秦芳姐妹。但秦芳姐妹恐怕沒本事讓崔姨媽心甘情願赴死。那麼還有一個人,就是……葛倩蓉。崔姨媽知道葛倩蓉很多秘密。崔姨媽若是死了,葛倩蓉就會少一個大威脅。
可是像崔姨媽這麼一個自由人,葛倩蓉自己如今都無法拿捏,她又是哪裡來的本事,逼着崔姨媽去死呢?
崔姨媽忙道:“你別多心,我不過是嫌那藥苦,所以才倒了藥的。”
“你不吃藥,病怎麼會好呢?”楊雁回瞧着白瓷碗裡還剩了半碗藥,便去端了過來,對崔姨媽道,“姨媽今天不喝了這個藥,我是不會走的。”
崔姨媽知道她的性子,便也只得就着她的手,喝了剩下的湯藥。
楊雁回看着她喝了藥,心裡便想着,要讓方纔煎藥的那個媳婦子看好姨媽,別再出什麼事,她得想法子弄清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這麼想着,她很快便真的告辭離去了。崔姨媽這次還不忘了叮囑她道:“我就是小毛病,按時吃藥,養幾天就好了。你不用再跟你娘說了,到時候,她又得勞師動衆的來看我。”
楊雁回滿口答應了。當然,也只是口頭上答應罷了。她還是很懂得食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