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鴻主動過來表示幫忙,這讓楊雁回頗爲感慨:“大哥,你真是太體貼做妹妹的了。原本我就發愁呢,我既不想讓邢家落得這樣慘烈的下場,也不想看着季少棠搭進去一條命,偏偏又不好出面。這可如何是好呢?大哥便來幫我分憂解難了。”
楊鴻道:“誰叫我是你大哥呢。倘若你情急之下,爲了這件案子,拋頭露面四處周旋,爹孃恐怕又要爲你操心了。還是我出面好,你們三個都省心。”
楊雁回笑道:“大哥能告贏霍志賢,一定也能救了邢家。小妹很是敬仰大哥呢。這一回,大哥定然也不會讓小妹失望的。”
楊鴻嘆氣,起身道:“你先別忙着說好話。季少棠和邢老先生想對付的人,比霍志賢難對付多了。那是致仕尚書,又是太子妃的姑丈。何況你大哥我爲了對付霍志賢,準備了好幾年,這次事發突然,我一點都沒準備。上一回,還有蕭夫人幫咱們撐一撐場面,好歹也能嚇唬嚇唬人。這回蕭夫人可不一定再幫咱們撐場面了。”
楊雁回想起上次的案子,便很是感動。以前二哥還說,她病得昏昏沉沉那幾日,姨媽一直捎信來苦勸爹孃莫跟霍家做對,說惹惱了霍志賢和霍老夫人沒好下場,大哥看過信後,也幫着勸爹孃,不要去找霍家的晦氣。二哥爲此還十分不忿。結果直到前些日子,楊家人才知道,楊鴻那麼小的年紀,就開始步步籌謀了。虧他能暗中留意霍家那麼久。這麼多年來,被霍家趕出去的奴僕,被霍志賢非禮過後自盡的少女的家人,他不知道接濟過多少。還悄悄結交過許多他能結交到的,對霍志賢有敵意的人。
還有一件事,也頗讓楊雁回鼻酸。林姑娘說,在船上的那段日子,楊鴻精神好的時候會跟她聊起很多他們兄妹幼年的事。其實他只是想說楊鶴,但是難免也會說到楊雁回。他說,他的妹妹曾經在跟着母親進京往秦家送魚時,被霍家的馬車撞成重傷,差一點就死了。可恨那兩家人後來都不聞不問。秦家人當時嫌雁回的血流在門前太晦氣,雁回都傷成那樣了,他們還要楊家趕了馬車快些離開。
秦霍兩家的行徑,都讓楊鴻很生氣。但他後來還是勸說母親,去給秦家的老太太刺繡。他想的是,霍家那麼難對付,他將來若要有能力幫妹妹討回這個公道,一定要想法子積累更多的力量。而秦家當時是他們能接觸到的,最了不起的人家了。如果能和秦家一直保持不錯的關係,說不定哪天,這個人脈就能用得上。況且,秦家還是霍家的親家。常和秦家走動,也有助於他能掌握很多霍家的事。
只是,要靠着母親和妹妹去高官府邸,討好奉承人家的老太太,楊鴻心裡始終都有些抑鬱,很是跟自己過不去了一段日子。他還對林妙致說,閔氏和妹妹第一次去給秦老太太送繡品那一日,他因爲心裡難過,在後院裡劈了許多柴,一直累到連擡手的力氣都沒了,這才停下來。
這件事,楊雁回一直記得清楚。其實那日,閔氏誤會楊鴻不想讓妹妹繼續念女學,所以才罰他劈柴。沒想到兒子那麼實誠,竟然劈了那麼多。吃飯時,手抖的連菜都夾不住。
若不是林妙致說了,楊雁回還不知道,大哥劈柴還有發泄的意思。
想着過往種種,楊雁回不禁動容道:“有大哥在真好,事事都頂在前頭。只是有我這麼個不省心的妹妹,大哥是不是經常鬧頭疼呢?”
楊鴻仍舊是嘆氣:“那也沒法子啊。你也不是故意要添亂。邢老先生如今已是這個模樣,他求到你跟前,你還能不管他不成?”
楊雁回不由脣角彎彎,笑道:“多謝大哥這麼通情達理,善解人意。”
楊鴻道:“時辰不早了,我即刻進京,若我能自己進刑部大牢瞧瞧季少棠,跟他搭上話,那是最好不過了,便是我沒法子探監,也一定想法子買通獄吏,哪怕就送進去些吃的和棒瘡藥也是好的。若有人問起,我只會說,我是要幫邢先生,不得已纔要關照他。你也莫說漏了。不然外頭人還以爲楊家人瘋了。”
楊雁回道:“這些事我都省得,你妹子我還不糊塗呢。”想了想,又道,“求人辦事、上下打點,都是要錢的,我這裡還……”
楊鴻打斷她,道:“錢的事你就不要操心了。我拿你的錢去幫季少棠,你就不怕謹白多心?”
楊雁回這纔不傻乎乎的想着給大哥塞銀子了。
待楊鴻走了,楊雁回這才又帶了秋吟過去瞧邢老先生。秋吟還滿心不樂意,道:“趙先生也在那裡呢,我可不想看她的嘴臉。也不知道奶奶哪裡來的那好性子,還能對她客客氣氣的。”
楊雁回道:“你不願意去就算了,我自己去。”
秋吟沒奈何,也只得跟了去。
邢老先生睡了好大一會,才慢慢醒轉過來。楊雁回給他安排的住處十分清淨,老人家醒來後,便下了炕,由一個媳婦子攙着,慢慢出了屋子,來到院裡。
趙先生正坐在屋檐下,縫補一件洗得發白的藍葛布道袍。看到邢老先出來,她才停了手裡的活計。雖然心裡亂成一團麻,她仍舊勸道:“俞夫人已安排了人手,出去打聽消息了。老先生還是先安心歇息。咱們還是……還是先等消息。”
另一個媳婦子搬了藤椅來,邢老先生便也在屋檐底下坐了,道:“我就說雁回會幫我的。只是少棠這一插手,雁回反倒不好明着幫了。唉,說來說去,都怪我身子骨不爭氣,少棠不敢讓我拖着這把老骨頭去告狀。”少棠那孩子沒有功名傍身,不過是一介草民,膽敢敲登聞鼓狀告致仕尚書,只怕案子還沒開審,就要先吃上兩回殺威棒。只是這個話,他不敢跟趙先生說。
趙先生也不是無知婦人,一聽這話,又開始掉淚了。她當然知道少棠要爲這事吃大苦頭。如果不是怕官府用刑,邢老先生自己就能去告狀。
邢老先生也越發傷心了,口中翻來覆去道:“都是我這把老骨頭,害了孩子們……”
楊雁回和秋吟進來時,正看到這悲悲慼慼悽風苦雨的場面。
楊雁回忙上前勸說道:“老先生,你才醒過來,莫要太傷心了。咱們一定有法子救人的。”
趙先生瞧是楊雁回來了,忙問道:“少棠可有消息了?”
楊雁回道:“他人被關在刑部大牢裡。這案子什麼時候審,還不知道呢。只怕他還要在裡頭待幾日呢。我大哥已經想法子進去見他了,說給他送些吃的用的。”
趙先生忙道:“我聽說那牢房裡頭都是又陰又潮。我把少棠的道袍補好了,能不能讓楊舉人,將這衣服也捎進去?”
楊雁回看了她手裡的衣服一眼,道:“大哥這會兒不在,怕是隻能等下回了。先生也不必太過憂心,我大哥不會叫他在裡頭受罪的。”
邢老先生道:“我們這一路上,走得甚是艱難,有時連吃的也不夠,少棠寧可自己餓着,都讓給我和他娘了。這一路顛簸,他也沒少受苦。這才入京便要打官司,我怕他也吃不消。”
秋吟聽了這話,倒也十分同情季少棠,不禁插嘴問道:“老先生,季公子幼年時,你便極爲欣賞他,後來也一直提攜他。今日他能爲了邢家不顧一切,想來也有報答您的意思。不過,我一直不知道,老先生當初爲何那麼喜歡季公子?”
楊雁回笑道:“說起來,我也不知道呢。”
邢老先生一怔:“你怎麼會不知道?少棠說,他跟你說過。”
楊雁回也是一怔:“都這麼多年了,我……我忘了。”
邢老先生不疑有他,只是看了一眼趙先生,這才緩緩道:“說來事情也簡單。那一日,我不過是在街上四處走走,聽說書的在說什麼故事,再看看別人的書攤子上都在賣什麼書。結果,看到一個小孩子在幫人寫書信和對子。他自己不光能寫,還能做對子。那孩子的的字倒也寫得有模有樣。只是那幾日,天很冷,風太大,吹得他臉頰和鼻子都紅紅的,手都凍得伸不開,但他還是呵一呵手,寫得很認真。我一時好奇,就上去讓他幫我寫了個扇面,還跟他聊了幾句,怎麼年紀這麼小就出來幫人寫字。他說”邢老先生又看了一眼趙先生,繼續道,“他母親的生辰就要到了,他想攢些錢,給他母親買一支玉簪。他連買哪支簪子都想好了,他的母親帶他來京裡時,看過好幾回那支簪子。只是每一回,都沒捨得買。家裡的錢都花在他身上了。”
趙先生聽到這裡,握着衣服的手一陣抖,臉色陣陣發白。
就聽邢老先生道:“我覺得他是個心地純良的孩子,又懂事又孝順,看他因爲年紀小,生意不好,後來才叫他來幫我抄書。那時候,他已經擺攤三天了,也不過攢了幾十個錢。”
秋吟聽到這裡,對趙先生道:“我還從未見過先生戴玉簪呢。只見過先生戴烏木簪和銀簪。”後來季少棠考中了舉人,趙先生或許有金簪戴了吧。只是她卻沒見過了。如今,她只見過十分落魄的趙先生了。秋吟又問,“趙先生怎麼不戴那支玉簪呢?”
趙先生一臉痛悔難當的神色,哆嗦着脣,一句話也說不上來,好半晌才道:“後來,少棠買了那支玉簪,回來送我。我卻怪他騙我。明明說是去京裡參加幾日詩會,卻揹着我去幹了這沒用的事。那玉簪,本來就是下腳料做的,材質也不怎麼樣,價錢也便宜。我想着反正也戴不出去,一氣之下就給摔了,還將他痛打一頓。”
楊雁回主僕聽了這麼個結局,頗爲唏噓。
邢老先生道:“你真是糊塗呀。那些在京裡參加詩會的子弟,多是家裡寬裕的,少棠去了一日,便受不了花銷,再不想去了。他後來沒跟你說實話,是怕你心疼他,不讓他去擺攤,他想買了再送你,好給你個驚喜,讓你高興高興。誰知你問也不問,也不給他機會說,便……”話到此處,老人家長嘆一聲,道,“我往後再也不能幫他了,這一回還拖累了他。趙先生,這次是我對不住你和少棠。如果少棠平平安安回來了,你……你莫再像以前那樣對孩子了。”
“我早就後悔了……只要他這次能好好的回來……只要他好好的,我情願拿我這條命換了他,讓他好好的。如果少棠這時候,還有功名在身,至少也不用受那皮肉之苦。這都是我害的他”趙先生說着,已泣不成聲,“他還這麼年輕,他從小到大做的事,十件裡有九件都是爲了我。他還沒有爲自己好好活過……”就說這一次,他要告御狀,終於不是爲了她這個做孃的了,可還是爲的救邢家。
楊雁回看趙先生哭得如此傷心,早年的那些不快,更是消散的無影無蹤。從她來了這個院子裡,還沒聽見趙先生埋怨過邢老先生一句,只是懊悔以前沒能好好對兒子。看來趙先生是真的後悔以前那樣對兒子了。
一旁的兩個媳婦子聽着看着,也都紅了眼眶,悄悄在一旁抹了兩把淚。
邢老先生又對楊雁回道:“雁回,你幫我勸勸少棠,讓他一定聽我的,一定要說雕版是我在談州老家時,偷偷找人做的,我的兒孫們都不知情。其餘的,我上了公堂,自然知道怎麼應對。我不知道他這官司想怎麼打,狀詞要怎麼說,但我琢磨着,他定然不會將我牽涉進去的。可這太難了,他鬥不過姓柳的。若我肯將這條命搭進去,以往我在京中攢的那點人脈,或許還能用得上,至少能保我兒孫的性命。若是想全盤翻案,那便是要跟柳尚書和譚知州作對到底,沒有幾個人會幫我的。少棠如今在京中的名聲,不用我說,你也知道。一個舉人被革了功名,還不是人人奚落?他要告狀,便更不會有人願意理睬了。但是你……你定然知道他的爲人的……咳咳……我知道這讓你……咳咳……”
楊雁回道:“我怎麼能去呢。我大哥已經……”
“楊鴻勸不住他的。雁回,還是得你勸他……我知道你不方便見他……咳……”
一個清越的聲音,在小院門外響起:“讓雁回去,還不如讓趙先生去。也好讓季少棠清醒清醒,別忘了他還有個媽在世上呢。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誰來管趙先生呢?”
楊雁回聽到這個聲音,一陣興奮,回頭叫道:“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