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氏端端正正坐在軟榻上,徐徐喝了一口新沏好的六安瓜片。一旁侍立的劉媽媽看她神色從容,便暗暗舒了口氣。可她這顆心剛放下,就見蘇姨娘忽然擡手,將手裡的成窯五彩小蓋鍾重重往地上砸了去。“啪”的一聲脆響,杯子四分五裂,茶水潑濺了半個地面!身後的天青色彩繡五鳳朝日靠枕,映着她潮紅的臉色分外可怖。劉媽媽看到,蘇姨娘的眼角已生出了細細的眼紋。憑她再怎麼如花似玉,也終有老去的一天。
奉茶的小婢慌得膝蓋一軟,跪了下去,膝下頓時沾染了茶漬,人卻已連請罪的話都忘了說。
蘇氏只是冷着臉道:“出去!”
那小婢這才戰戰兢兢退了出去。
蘇氏面上幾分哀怨,幾分憤恨,幾分不甘:“我這輩子,是沒有扶正的指望了……”
除非秦明傑不想在仕途混了!
劉媽媽只是拿着帕子,輕輕摁了摁下巴,彷彿那裡有飯渣子似的。嘴上雖是什麼也不敢說,心裡卻有自己的思量。這蘇姨娘的心氣是越來越高了。以前做外室,便想着進府,進了府便想着把持內宅,這幾年大約是看老爺遲遲不續絃,就開始肖想正頭太太的位置了。
也不想想,老爺不續絃,那是有道理的。
一則是老太太懶得管老爺的親事,他一個三十好幾有兒有女的大老爺們,不好自己討媳婦。總沒有叫個妾幫自己討正頭太太的道理。
二則前頭已經不明不白故去了兩位太太,家中有貴妾,有成家立室的庶長子,有做了侯夫人的庶長女。且那誥命夫人最多也只封兩位,再續絃的太太,連個誥命也封不了,將女兒嫁過來做甚?還沒個小妾身份地位高。是以,也沒有像樣的正經人家找老爺主動提這事。
不過,這樣也好。劉媽媽慶幸自己沒選錯了主子。在秦家這後宅,只有跟着蘇姨娘纔有好日子過!若是跟了王氏、葛氏,現在連骨頭渣在哪都不知道。還有那什麼春姨娘,夏姨娘,晚姨娘,如今也都過着苦哈哈的日子,全靠蘇姨娘從指頭縫裡漏點肉渣子過活討飯吃。
又聽蘇氏道:“高祖父當年也曾因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親,後來還不是休了正妻,扶正了那個當街耍雜技賣藝的?咱們老爺,沒有高祖父半點風骨。什麼情呀愛呀的,也就是順嘴那麼一說,半分真心都不肯給人。”
劉媽媽繼續拿着手絹子按下巴。心說,這能一樣麼?秦家的高祖父秦興業是個生意人,只要他不犯法,別人就算瞧不慣他拋棄糟糠妻,又能怎麼樣?何況蘇姨娘口中那位“賣藝的”秦家高祖母,於秦興業多有助力,幫着談下多少生意,闖過多少難關?分明是個商場上的巾幗英雄!如今,人家的牌位擺在秦家祠堂裡享受後人的香火供奉,那是名正言順的正室嫡妻。便是在世時,秦家兒孫還要尊一聲“老祖宗”纔是。反倒是原先那位正頭太太,整日拈酸吃醋,多次加害妾室腹中骨肉,秦家這才容不下,攆了她出去。
現在的秦家三代爲官,早已今非昔比,秦明傑更是官居三品,若能做出這樣的事來,也就混到頭了。
蘇氏忽然重重一拍榻上的梅花式小几,厲喝一聲:“怎麼不說話?你啞巴了?”
劉媽媽被嚇了一跳,不知道這火怎麼就忽然燒到了自己身上。她沒有順着蘇氏的意思痛斥老爺秦明傑,反而低聲問道:“主子可是對這位葛家的二姑娘不滿意?”
蘇氏恨聲道:“我不滿意有什麼用?這是老爺自己挑中的人。說是讓我幫着相看一下,不過是叫我勸一勸,哄一鬨,讓人家心甘情願嫁進來。他是落得清閒,讓我怎麼辦?若是葛二姑娘不願意,別人還不都得把賬算我頭上?明知葛家與我不睦,卻還叫我……分明就是要我給人家賠不是、說好話,平了葛家心裡的怨氣,人家的姑娘才願意嫁進來。”
好在那葛倩容看着也是個溫柔和順的。葛玉容在世時,葛倩容也多次來府裡看姐姐,可也沒能幫到葛玉容什麼,想來也是個沒手段的。瞧她眉宇間頗有幾分清高之態,估計也是個蠢的,“不屑”玩弄心機。何況她就算有手段,自己也不用怕什麼。不過是個平民小戶女罷了,看樣子,連嫁妝都不會有,將來還不是捏在自己手心裡過活?
劉媽媽道:“憑他什麼人,只要入了這秦家的門,還不都得仰仗着主子您?您也犯不着爲那些個阿貓阿狗的生氣。老爺一會便要來,我叫人來打掃了這裡,再給主子泡杯新茶來,主子好歹先壓壓火氣。”
蘇氏便道:“我懶得看他。”一擡眼,透過窗子,卻看見張勇家的進了月洞門,又道,“張勇家的回來了,想來這會子,葛家那姑嫂二人已到了華庭軒。你吩咐人給老爺捎個信,叫他直接去華庭軒吧。”
秦府後花園有一片小小的湖水,上有竹橋彎彎,旁有垂柳依依。湖水的西北角上,有一座四四方方的小院,院裡竹影參差,青苔斑駁,院中正北方向,是一座二層小樓。這裡便是華庭軒了。
葛倩容打量了四周一遭,秀目微垂,口中一聲嘆息,似有若無。那個和姐姐相依爲命的姑娘,便是死在這裡。這華庭軒所在本就荒僻,如今莞姐兒不在了,院子裡的人也都發落了,更生出幾分荒涼蕭瑟之意。一生都困在這裡,真是可憐。
汪氏從樓裡出來,滿眼笑意,拉過她的手,道:“快跟我進去瞧瞧,裡頭那個氣派呀。蘇姨娘說了,只要你肯點頭,她便命人將這裡再重新漆過。有哪裡不滿意,只管說了,她送了更好的來換下。你說素喜詩文、好靜,人家便將這麼清雅幽靜的一處地方給了你……”
倩容將汪氏的手撥開:“嫂嫂休要胡說,這地方是給秦家太太的,不是給我的。”
汪氏聞言,臉色陡變:“你說什麼?我可告訴你,別給臉不要臉!這門親事若黃了,咱們便按早先說好的,你給我安安生生進齊家的門。齊家的生意耽擱了,這會兒可還留在京裡沒走呢。”又斜眼上下瞄了小姑子幾眼,“長得也不出挑,歲數又這麼大了,有人肯收你就不錯了,你還挑三嫌四的。窩在家裡啃兄嫂你也好意思?你不要臉,我們還要臉呢,你的侄兒侄女還要臉呢!”
倩容冷笑:“齊家?給姓齊的商賈做第八房小妾,你們就有臉了不成?”
汪氏也冷笑:“家裡養你這麼大,你總該做些對得起我們的事吧?難得齊老爺肯出那麼個好價錢來,你便應當爽快的應了。也該你這臭丫頭命好,又讓秦老爺相中了。說起來,人家還是你姐夫,大家也算知根知底。我可告訴你,這回我和你大哥說到做到。倘使你今兒個不能叫秦家滿意,人家又沒了結親的心思,你就等着進齊家的門。這回你再玩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把戲也沒用了。看看哪個來心疼你!若是這兩家都不成,看你大哥不揭你一層皮下來。”
她心說,這臭丫頭也真是命好。不過是在廟會上逛了一回,卻叫個姓齊的富商看中,願意出高價納了她爲妾。她和丈夫葛金容自然是一百個同意。眼看着再過幾天,就到了齊家來擡人的日子,偏又趕上了葛氏的忌日。這臭丫頭說,這一去山高路遠,怕是再不能回來了,定要去祭拜了姐姐,纔好放心走。到了這當口,做哥嫂的也不好把事情做得太絕,免得將她逼急了,再鬧個魚死網破,便同意了。
到了葛氏的忌日,兩口子便陪着她一起去了葛氏墳前。秦家祖墳裡臥着好些個土饅頭,她覺得背後瘮的慌。偏這臭丫頭不怕,硬是在大太陽底下,跪在墳前哭了一場又一場,說什麼也不肯走。
可是巧了,秦明傑也來祭拜葛氏,且那祭拜亡妻的陣勢擺得叫個大,似乎生怕別人不知道他今兒個要來這墳前大發一番悼亡之情。
這臭丫頭便當着衆人的面,上前抓着姐夫的袖子,哭得梨花帶雨,直嚷着說:“姐夫救我,哥嫂要將我賣給來京裡做生意的糟老頭做妾。三日後,便要我上船跟那老頭兒下揚州去。姐夫,你救救我。就當看在姐姐的份上,你幫妹子一把,我求你了。”
直把個秦明傑喊得愣住了。葛金容和汪氏便上前扯了倩容,一路拽回了家。
葛金容動了大怒,將倩容一把搡倒在炕頭上,又去院中拎了根鞭子進了他妹子的屋。
誰知倩容面無懼色,只是冷眼瞧着葛金容:“我日後是要如姐姐一般做官太太的。你今兒個敢動我一下,我日後必定十倍百倍討回來。大哥,真到了那天,你莫怪妹子不念舊情。”
葛金容瞧着她那安閒鎮定的模樣,反倒被唬住了。汪氏氣不過,上前奪了馬鞭:“你聽她胡咧咧,她有那福氣麼?你不肯動手,我來!”
不過才抽了一鞭子下去,還沒打得這臭丫頭叫出聲來,秦家便來了人。那管事的一臉威嚴,將她們兩口子好一番嚇唬,着他們好生照顧着些二姑娘。兩口子這纔不敢輕舉妄動了。
等到第二日,便有媒人上門來說親,竟是要將倩容這賤蹄子說到秦家去。他們夫婦直樂得歡天喜地。反倒是倩容對着媒人,表現的一百個不樂意。這不,今兒個秦家便請她們上門做客了。看樣子,秦明傑是打定了主意想娶了這小賤蹄子。
楊雁回悄悄趴在華庭軒東牆上一個掏空的扇面鏤花窗子前,豎着耳朵細細聽這姑嫂兩個說話,越聽越不忿。女兒家好好的生下來,比男兒家身嬌肉嫩多了,卻要給人這般糟踐。
正想着,就聽見倩容又閒閒道:“哥嫂可真是疼我得緊,不是將我賣到齊家,便是將我賣來秦家。你們睡覺時,當真不做噩夢麼?”那聲音慵懶得,好似在說一樁與自己無關的閒事。
汪氏最恨她這陰陽怪氣的調子,氣得一把揪住倩容頭髮:“你個小賤人,別給臉不要臉,這種混話,不許再說。我們好端端將你嫁來這高門大戶做官太太,哪裡對不住你了?難不成,你是真想攪黃了這門親事,吃你大哥一頓鞭子不成?”
倩容疼得眼淚都出來了,忙去推汪氏:“你鬆開,鬆開!”心中實在氣不過,眼見汪氏不鬆手,她也一把揪住了汪氏的頭髮,“你這賤婦,這樣糟蹋別人,小心將來全報應在你的兒女身上。”
“好呀,你還敢跟自己嫂子動手了……”汪氏手上力氣更大了。
楊雁回瞧得躍躍欲試,正待進去幫忙,眼角卻瞥見湖水另一邊的柳樹後頭,徐徐行來一人。美髯飄飄,風神磊落。
是秦明傑!
如今再見到這個混賬老爹,她心裡早已對他沒有絲毫感情。說到底,是他枉爲人父,枉爲人夫,才縱得蘇氏到了那般地步。楊崎纔是她爹,秦明傑又算什麼?
她現在擔心的是秦明傑看到華庭軒裡這一幕。
以秦明傑的性子,若是知道倩容實在不願嫁過來,定然不會娶她。秦明傑再怎麼混賬,也沒幹過強娶的事。更別提倩容小姨現在看來,就是個潑婦呀!誰樂意強娶個潑婦?
嫁來秦家固然是掉進了火坑,總比給糟老頭兒做第八房小妾強吧?何況以汪氏和葛金容的性子,真的能將倩容小姨打個皮開肉綻!
想到這裡,楊雁回連忙朝着後花園的月洞門跑去,邊跑邊叫道:“你這隻臭花貓,看你往哪裡跑。”
小姨你莫怕呀,有我在呢。你還是入了這府裡來,咱們裡應外合並肩作戰吧!話說小姨,其實你還是想嫁進來的吧?不然秦家也沒本事把你請過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