閔氏眼瞧着葛倩容走出了月洞門,這才點着女兒的腦門教訓道:“你個死丫頭,今兒個是哪根筋不對?那小秦葛氏固然可憐,蘇氏也着實可恨,可你能胡亂伸手幫忙麼?”
葛倩容雖然不信楊雁回的話,閔氏倒是深信不疑的。她女兒,幹得出來這種事!
楊雁回乖乖站着給娘罵。
閔氏又去戳她的腦門子:“你不想想自己,也不想想你老子和哥哥?你是發了善心,你是舒坦了,萬一惹出禍事來,咱家惹得起秦家麼?!”
直到又有小丫鬟從月洞門裡進來,閔氏這才閉上嘴,不罵女兒了。
楊雁回這才小聲道:“娘,我有我的道理,你看你女兒像是那種胡亂惹禍的莽撞人麼?”
閔氏沒好氣道:“像!”
楊雁回頓覺被母親大人狠狠打擊了。
眼看那小丫鬟進了華庭軒,閔氏又道:“弄到現在這個地步,要我怎麼辦纔好?”她恨不得把女兒今兒個進了秦家後的一切言行都抹殺掉,全當沒有發生過。
楊雁回便道:“如今之計,當然是走爲上策。秦侍郎可不是什麼好惹的主。方纔咱們看他家老太太發作小妾也就罷了,傳出去,外人只會道那蘇氏在秦家也不是多麼無法無天。若要再將這熱鬧瞧下去,只怕沒有咱們的好果子吃。”
“都是你鬧的。好端端的,非攛掇我今兒個來!”閔氏真想把女兒拉過來打一頓,當然也就是想想。
……
葛倩容緩步行至榮錦堂。
羅氏已經從榻上起身,在英大奶奶的攙扶下來到正屋。
八仙桌案前,偌大的金絲楠木太師椅上鋪着硃紅色壽紋錦墊。羅氏端端正正坐在上首,掃一眼滿屋裡毫無血緣的兒孫,一張臉又冷又平。
秦明傑垂首躬身問安,語氣中卻頗是不耐。羅氏挑了挑眉,只在心底冷笑。秦明傑只怕早不想忍她了,如今可算是尋着由頭,來給她臉色瞧了。這個狼心狗肺的白眼狼!
羅氏正要開口教訓這個逆子,卻聽外頭的小丫頭叫道:“太太來了。”
羅氏一張冷冰冰的臉,頓時有了笑意,向外頭道:“賢媳快來。”
其實羅氏對葛倩容並無什麼感情,只是她昔日冷眼瞧着,這小葛氏對姐姐並不像兄嫂那般冷酷無情,相反,她和姐姐感情極爲親厚。不但從未想着從姐姐身上撈好處,反倒生怕給姐姐添麻煩。想來是個不錯的女子。
如今她們婆媳相處時日雖短,但這小秦葛氏總是變着法的逗她開心,爲人不像大秦葛氏那麼沉悶木訥,還是比較得她心的。若小秦葛氏能對她有幾分真心,她不介意多幫她幾把。
其實大秦葛氏人也不壞,只是實在立不起來,況且她那時也沒生出如今的心思來,也就無甚心情理會這個兒媳。
葛倩容嫋嫋婷婷進了榮錦堂正屋,向羅氏笑道:“老太太,楊嫂子和楊姑娘要走呢。她二人是老太太的客人,我需得先來跟老太太說一聲。老太太準了,我纔好送她們離去呢。”
又對秦明傑笑道:“老爺今兒個回來得好早。”
一副此間之事與她無關,她什麼都不曉得的模樣。
羅氏對兒媳笑道:“去了這麼久纔來,可見你們聊得來。只是她二人還走不得,你去將那孃兒倆押了來。免得她們被今日這陣勢嚇到,悄悄得跑了。”
葛倩容聞言怔了一怔,方笑道:“哎,這就去。”又擡眼看了一眼秦明傑,目中柔情百轉,但並未再說什麼,徑自轉身去了。
……
楊雁回和閔氏等來了葛倩容,滿心以爲能走了,誰知葛倩容並不是來送她們離去的。
只聽葛倩容笑道:“楊嫂子,楊姑娘,你們莫不是給我家老太太灌了什麼迷魂湯吧?她生怕你們孃兒倆跑了,叫我押你們過去呢。”
楊雁回和閔氏俱都吃了一驚。哪有這個時候還非要留客的?若要留,也只能是極親近的親戚。要論親緣,她們楊家和秦家,根本就八竿子打不着。要說交情,也沒有多深,雖說楊家給秦家送魚多年,但是見到秦家的正經主子,也不過就那一回罷了。就這還是因着接了老太太的活計,要給人家做繡活呢。
閔氏對女兒道:“咱們萬不能過去。”這個熱鬧,決不能去瞧。
楊雁回深以爲然,便對葛倩容道:“秦太太,不如你去回老太太說,我們孃兒倆早已走了,你並未見到人。再者說,我們是女客,本也不方便隨意和男子相見。”這一番話,多麼的合情合理兼且守禮呀。
葛倩容抿嘴一笑,又道:“楊姑娘,我瞧你方纔膽子大着呢,這會子怕什麼?還是跟我走吧。”她一把拉過楊雁回,往榮錦堂去了。
開玩笑麼,老太太命她把人帶去,她卻故意將人放走了,這不是明擺着得罪老太太麼?何況這丫頭鬼得很,她還挺想看看,這小丫頭到底想幹什麼。
楊雁回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委委屈屈瞧着葛倩容,小模樣甚是無辜:“秦太太,你就饒我這一遭吧。”小姨你不能這麼對我!
閔氏眼見女兒給人捉了去,也只得跟了去。
葛倩容對楊雁回笑道:“好楊姑娘,你莫求我,待去了榮錦堂,你求老太太放你走。你方纔也瞧見了,我在這府裡,哪裡是個說話能頂事的?”
閔氏忙攔住了葛倩容去路,道:“秦太太,我就越性問你一句,我們如今去了,會不會……有麻煩?”
葛倩容略想了一想,便道:“老太太那裡定不會尋你們麻煩的。我瞧着她十分看重楊嫂子和楊姑娘。”
楊雁回聞言,也想了一想,便笑問道:“秦太太,卻不知你能否叫秦侍郎也不尋我們麻煩?”小姨吹枕頭風的本事如何,她還真不清楚。
閔氏又推了女兒腦袋一下子:“怎麼說話呢你?”
葛倩容彎彎脣:“那就看楊姑娘的了。”若楊雁回真的是敵非友,她自然不會叫秦明傑尋楊家的晦氣。
楊雁回頓時精神了:“有秦太太的話,我就放心了。”又對閔氏道,“娘,放心吧,既秦侍郎和老太太、太太、都不會尋咱們的晦氣,那就不怕什麼了。這麼熱鬧的一場戲,不看白不看。”
葛倩容眉頭一陣跳。這小丫頭還真是個天不怕地不怕的。秦家都要亂成一鍋粥了,她卻只當是來看戲的。
閔氏只覺得她又要給女兒氣暈過去了。
……
秦明傑對嫡母的不滿,已經到了忍無可忍的地步,他壓抑着怒氣,沉聲道:“那楊家母女又是何人?母親何故如此折辱自己的孫兒、孫女,特特叫兩個外人來看熱鬧。”
羅氏冷笑,問跪在地上的秦英:“英哥兒,你父親說我折辱你,你告訴他,可是祖母叫你來此間跪着的?”
秦英只得道:“是孫兒和妹妹自己要來的。”
羅氏又問:“是我不叫你們起來的?”
“不……是孫兒實在不忍姨娘受罰。”
羅氏厲聲道:“那你們還不起來?是打算在這裡跪多久?”
秦英並不起身,只是懇求道:“祖母,求你饒了姨娘這一遭吧。只看在她爲秦家操勞這麼些年,沒有功勞也有苦勞的份上,還求祖母給她留些臉面。”
羅氏對秦明傑道:“我的好兒子,你如今可瞧見了?非我不慈,實是這些孫子孫女不孝。莫非還要我老婆子跪下來求這些哥兒、姐兒起身?我知道你心裡在想什麼,也知道我這好孫子在想些什麼。他無非是賴在地上不起來,逼着我收回成命。若我執意不肯順從這個好孫子的意思,他就一直跪到你回來,好讓你以爲,是我在磋磨他們兄妹。小小年紀,就敢挑撥長輩關係,離間你我母子感情。我已是快入土的人了,還是頭一回見到這樣爲人子孫的。”
秦英面色如土,磕頭不迭:“祖母,孫兒受不起您這樣的話。若孫兒惹惱了祖母,還請祖母重重責罰,萬望祖母莫要如此誤解孫兒。”
秦明傑也被羅氏這番話嚇着了。若這樣的話傳了出去,秦英的名聲便要壞透。
偏羅氏不依不撓,仍舊責罵秦英:“我哪裡敢責罰你?自小到大,我雖未曾寵着、縱着你,但何曾說過你一句重話,又何曾彈過你一指甲?我待你如此,你還滿心算計,若我真敢責罰你,你又當如何?”
不待秦英開口爲自己辯解,羅氏繼續繼續道:“你父親爲了教你成材,真是煞費苦心。教你弓馬的裴師傅,原是教過皇子的。他大筆銀子花出去,又苦心求了人家,裴師傅方肯來咱家。教你拳腳的鄧師傅,原是封拳歸隱的,也叫你父親去深山老林裡求了來。師父們憐你父親愛子心切,又瞧你是可塑之才,這纔將滿身絕技,盡數傳授於你。可你呢?那些明公正道的本事不知學了幾分,反倒跟着蘇姨娘學了些不入流的內宅婦人心機。如此作爲,你對得起哪個?你日後只別帶着妹妹們在我跟前又哭又跪,已是我的造化了。”
秦英冷汗涔涔:“祖母,孫兒絕無此意。”
他已不知是該起身還是該跪着,心中着實惱了羅氏。偏老太太說的話,他還無從反駁。老太太原是個冷情冷性的,瞧不上他們兄妹幾人,話也懶得多說幾句,但也確實不曾苛待過。
秦明傑也只得跪下了:“老太太息怒。”心裡卻怒道,這老傢伙分明是反過來離間他們父子感情。不過是小孩子心疼娘,所以才求老太太饒了姨娘罷了,怎麼就讓老傢伙說成了這般大逆不道之人?
英大奶奶聽了這話也嚇得跪下了:“老太太,求你饒了大爺這一遭吧。他今日絕非有心衝撞老太太,孫媳知道他從心裡是孝順老太太的。只是今日爲着姨娘,一時左了性子,這才做錯了事。”她再瞧不起丈夫,日子也要過下去,這種情形下,也只得幫着求情。
此時,葛氏帶着楊家母女進了榮錦堂。羅氏聽見小丫頭報說楊太太和楊姑娘來了,方對秦英道:“今兒個就看在你媳婦的面上,饒了你這一遭,還不帶着妹妹起來?真想丟人丟到外頭去麼?”
秦英只得起身,秦蓉也跟着起了身。秦英跪這一回到沒什麼,只可憐秦蓉是個嬌滴滴的女兒家,又不曾習武強身,只覺得雙膝痠麻入骨,難受至極,此番一站起來,不由一陣抽氣。慌得一旁的丫鬟忙去扶她。
羅氏又訓斥秦英道:“看看你把妹子牽累的。若非你胡鬧,蓉姐兒又何苦跟着你跪這一遭?”
秦英只得垂首道:“是孫兒錯了。”
英大奶奶着實有些看不懂這老太太了。秦明傑到底是一家之主,是秦家的頂樑柱,秦英是未來的秦家家主。這老太太哪裡來得底氣,硬是敢這樣疾言厲色的教訓他們父子?就算她今日討了便宜,就不想想往後的日子麼?
屋外的小丫鬟打起了簾子,只等着小秦葛氏等人進來。偏楊雁回走了幾步路又折返回去,溜到蘇慧男身邊左看右看起來。
閔氏忙去將女兒捉了過來:“還沒野夠呢,亂瞧什麼?”
秦明傑、秦英等人不由暗暗皺眉。老太太的客人,好生放誕無禮。
待小秦葛氏三人進得屋來,羅氏朝楊雁回招招手:“丫頭,到老太太身邊來。”
楊雁回便過去了。羅氏問道:“你來時便盯着蘇姨娘瞧,這會又盯着她瞧,怎地還看不夠她了?”
楊雁回驚奇道:“那個跪着的大美人便是蘇姨娘麼?這倒是我失禮了。我只是沒瞧見過那麼好看的人,纔想多瞧幾眼。待會兒我得去給姨娘賠個禮。”
這麼傻氣的話說出來,直叫秦明傑等人哭笑不得。
羅氏便道:“要說起來,我們家的姨娘裡,確是數她的模樣好。人都說賢妻美妾,若非因爲那張臉生得好看,她這樣的低賤女子,萬萬進不了我們秦家爲妾。”一副說玩物的口氣。
秦英兄妹臉都綠了。秦菁心中大恨,盯着老太太的目光裡,滿是怨恨。
葛倩容柔柔道:“四姐兒可是哪裡不舒服?”她站的地方離秦菁甚遠,又是忽然開口,秦菁一時沒反應過來,這般神色便被人瞧了去。
羅氏看了一眼秦菁,又盯着秦明傑瞧了一眼,未再說什麼,一副不跟小孩子計較的大度模樣。
只聽楊雁回又笑眯眯對羅氏道:“蘇姨娘不光人長得好看,那身衣裳穿戴也好看,頭飾尤其好看。秦家果然是大家氣象,尋常小門小戶萬萬比不得。”
秦明傑和蘇氏早已是“老夫老妻”了,方纔並未多麼留心她的衣着,此時聽楊雁回一說,再順着窗子向外瞧去,果見蘇慧男盛裝打扮,儼然是個高門貴婦的模樣。
秦明傑的臉色立刻就更不好看了。往常她怎麼打扮都好,可如今新太太才進門,她怎能穿戴的比家中的太太和老太太都體面?
這般放肆,偏偏還給外人瞧見了!他縱然偏心,也覺小妾逾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