岸邊栽滿雕胡、紫擇、綠節等植物,時值秋季,碩果累累,其間更是伏以鳧雛雁子,船舟行過,驚擾得一片呱叫唳鳴。
皇帝這會兒正在太液池中央的漸臺殿閣內與金賞對弈,金建不精棋弈,只擅六博,索性拉了金安上到池邊垂釣。
正午陽光充足,曬得人從頭到腳發暖發懶,他合上眼正欲假寐,忽聽對面水聲大作,睜眼一看,一艘小艇破浪而至。
他丟開魚竿,站了起來,隨手抓過一旁伺候的黃門,道:“去,趕緊上去通稟。”
漸臺高約二十餘丈,臨於太液池中央,居高環伺,寒風獵獵。
霍光、張安世上得殿時,恰好看見皇帝正手拈一枚白棋托腮冥思,風吹得他的髮絲些微凌亂,身上那一襲玄色的衣裳,襯得露出廣袖的那隻手白玉般剔透,與拈於指尖的棋子色澤無二。
霍光站在門口望着那個臨風而坐的俊美少年,有那麼一刻,腦海裡不知想起了什麼,竟而呆了一呆,張安世在一旁輕輕咳了一聲,他方醒轉,快步走了上去。
霍光道:“大司馬大將軍臣光叩見陛下!”
張安世道:“光祿勳臣安世叩見陛下!”
兩位大臣依禮向皇帝叩首,可跪在冰冷的地磚上良久,也不見皇帝起身回禮。
霍光下頜微擡,目光如電般射向皇帝無瑕的側面。
皇帝仍是坐在榻上,拈棋作沉思冥想狀,倒是他對面的金賞已然站起,面現惶惶不安之色。
霍光的眉頭輕輕一蹙,隨即便恢復原狀,皇帝不回禮,不叫他起身,他便直挺挺地跪在地上。
張安世見他如此,更不敢造次起身,兩個上了年紀的老者均是挺直腰板長跪於地。
“吋!”一聲清脆的落子,皇帝嘴角勾起,似笑還哭,這副怪異的表情看在金賞的眼裡,竟有說不出的頹然悲愴,“你這一手很是漂亮,朕輸了。”
金賞低頭一瞥,棋枰上黑白棋子星羅密佈,他上一手落的黑子早被皇帝剛纔下的那手白子吃死,連帶着整個半壁江山也全被吃了去,他的“大龍”已被屠,棋局勝負分明,皇帝的贏面不止是一手半子那麼少,緣何認輸?
正納悶,皇帝已推枰而起,轉身將目光對上霍、張兩位,如同初見般恍然大悟道:“原來大將軍與光祿勳在此,免禮吧。”
皇帝側首對上金賞,目光中頗有責備之意:“你們怎麼也不提醒朕?”
張安世滿臉窘迫,霍光卻落落大方地站了起來,微笑解釋:“是臣來得唐突。”
“又是什麼事?朕離京時不是囑咐過,朝中大小事務全由大將軍處理麼?”
霍光道:“叛黨皆已伏誅,只是燕王那裡……”
皇帝知曉他的意思,沉吟道:“燕王與叛黨勾結,貴爲皇胄,罪不容恕。”
霍光低低地應了聲:“諾。”
皇帝又道:“但他畢竟乃朕的兄長,誅殺他恐有傷手足之義。”
霍光道:“既如此,陛下可下詔與燕王,如能自裁了斷,則加恩赦免其子嗣族人;如若負隅頑抗,則舉天子令,傳檄各諸侯國,發兵燕國,剿平亂黨。”
皇帝遲遲不應,目視遠方,良久方沉沉點了下頭。
霍光道:“臣還有一事,皇后乃上官族人,依律當廢,連坐其罪。”
皇帝皺了眉:“皇后年幼,她自五歲入宮,長居掖庭永巷,不聞世事,上官桀父子作反與她何干?”
回頭見霍光一派不以爲然的神色,心中壓抑的怒氣急升,險些難以自持,“她雖是上官族人,到底還是大將軍的外孫女,大將軍不念着已故敬夫人的面上,替皇后求情開罪,難道還要親手送自己的外孫女去地下追尋敬夫人不成?”
這話說到後面已是嗓音微顫,皇帝到底年少,涵養再高,也抵不住霍光的咄咄相逼。
金賞見狀,忙笑着插嘴:“陛下與皇后情深意重,大將軍豈有不知之理?”
霍光一派大義凜然之色,肅容道:“臣心中只有公,未有私。”
皇帝氣急,狠狠地咬緊牙關,面色發白,雙手微顫。
張安世在邊上不徐不疾地勸說:“大將軍輔佐天子,情操之高堪比周公,但陛下所言也在情理之中,霍將軍豈忍讓帝后夫妻分離?”
霍光聞言,看了看張安世,又看了看皇帝,這才鬆口:“既如此,臣謹遵聖諭。”
皇帝心中的厭惡已難掩藏,背轉身後拂袖揮手:“朕尚年幼,不及親政,以後這樣的事不必再來問朕,大將軍自行拿主意便是。”
霍光這才領着張安世退出。
他倆走後,皇帝像棵紮根的大樹一樣,一動不動地立於原地。
金賞打量皇帝的臉色,內心焦急卻又不敢肆意出聲驚擾,只得滿臉憂慮之色地陪站在一旁,雙手握於身前,十指緊緊糾纏在一塊兒。
上天既然讓他成爲天之子,爲什麼又時時對他開着惡意的玩笑,冷眼看他狼狽至斯?
五年前金日磾死了,三足鼎立的局面一下子淪爲二虎奪食;
現下王莽死了,上官桀按捺不住起了反心,二虎終究剩下了一虎,朝中的內政悉數落入霍光手中,就連三公的御史大夫也賠了進去。
接下來還會發生什麼?他這位少年漢天子,又還能做些什麼?
高處不勝寒,殿門大敞,涼風嗚嗚地穿堂而過,皇帝猛地打了個寒戰,悵然道:“好冷啊。“
聰明如他,有些事,他可以預見到結局,卻無力去阻止。
他成全了所有人,可是誰來成全他呢。
金賞急忙召來黃門侍衛,令他們關閉門窗,殿內燃起燈燭。
正在這時,樓底下卻聽得金建扯開清亮的嗓子一陣歡呼:“可算是上鉤了!上天註定爾乃我盤中烹鮮,如今又何必苦苦垂死掙扎乎?”
聲音之高,字字句句順風清晰地傳入皇帝耳中,皇帝渾身一震,抱着頭大叫一聲,仰天摔倒,身子撞翻棋枰,紅磚上蹦落一地的黑白棋子,叮叮咚咚如驟雨狂風般砸下。
皇帝抱恙,休於建章宮,對於霍光的舉措無一不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