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7

7part 7

林夏家所住的小區對面,就是剛剛興起的商業區,酒店賓館林立。葬禮結束後,長長的車隊原路全部返回,最後停在林夏家對面的一處酒樓門前。林夏認得這家,當初奶奶葬禮結束後,來觀禮的人們就是在這裡,吃了他們家幾萬塊。

中國人的習俗有很多都令人費解,就像眼前這一幕一樣,明明是一件那麼令人悲傷的事情,爲什麼反而還要像慶祝什麼一樣大擺筵席呢。她不懂。就像她不懂幾年前奶奶的葬禮之後,也是在這家酒店這間宴會廳,一桌子人爲了一盤剛剛端上來的鮑魚而差點大打出手。

透過半敞的大門,望着漸漸開始嘈雜起來的人羣,林夏忽然爲自己和父母感到悲哀。

有人從酒席間鑽出來透口氣,就站在離林夏不遠的地方,燃起一支香菸。透過漸漸遊離開來的霧氣,林夏最後看了一眼正在衆人間沉默着一杯一杯灌酒的自家老爹,那好像要把自己灌死的樣子,幾乎讓她想立刻衝上前去阻止自家老爹的自殘。

老爹,你那酒精肝脂肪肝高血壓什麼的,真的不能再這麼喝了啊……

真的,什麼都沒有活着重要,所以就算是爲了愛你的親人們,也請一定要好好保重身體。

……爸爸,你等等我,我馬上就回來。

最後望了一眼已經喝到渾身都開始泛紅的自家老爹,林夏轉身望着落地玻璃窗外一眼就能看得到的高層,淡淡對蘇淮安說:“走吧。”

林家的防盜門是被蘇淮安叫來的開鎖公司的工作人員撬開的,因爲林夏在按門鈴、鑿門甚至馬上就要上磚頭之後,屋裡的人依舊沒有開門。而林夏知道她家孃親一定在裡面。剛纔葬禮結束後,她是看着她家孃親上的樓。林夏急壞了,她怕孃親想不開。雖然林家媽媽一向是個堅強的女人,但林夏一直記着,她曾經戲言過如果自己出了意外,讓他們白髮人送黑髮人了,孃親會怎麼樣。

那時,她家成日裡總是笑眯眯的孃親,難得板起了臉說,會瘋的。

誰能知道當初的一句戲言,竟然就這麼一語成讖。

只是如今她真的死了,孃親又會怎麼樣?

當初那句“會瘋”就那麼在腦海裡一遍遍迴響,林夏幾乎沒有任何思考,跌跌撞撞地就開始往樓下跑。

林夏拎着塊磚頭滿身大汗從樓梯口走出來的時候,他們家的門已經開了。

蘇淮安還在門口跟開鎖的人說着什麼,林夏卻管不了那麼多了。

手裡的磚頭一鬆,“哐嘡”聲還回蕩在寂靜的走廊中,人卻已經看不見了。

林夏找到孃親的時候,滿頭白髮的女人正躺在牀上看着天花板兀自出神。林夏鬆了一口氣,頓時跌坐在地上。

“孃親……”怯怯地伸出手去拽女人冰涼的手掌,見女人沒有反應,林夏把臉湊過去,埋在孃親手背上。

“孃親……我是林夏,我回來了啊……”林夏吸了吸鼻子,眼角幹得厲害,明明心裡已經難受得要死了,卻再也流不出一滴眼淚,“娘誒,你別不理我……我真是林夏……你要是不信,我給你說說我從小到大那些烏龍的事情……說了你就信了。”

“我記得你說過,我一歲的時候在你們單位滿地亂爬,那時候正好剛下過雨,你一眼沒照到,我就爬沒影了……最後被人大頭朝下從水泡裡拎出來的……”

“我小學時候,有一次數學考了八十一分,結果回家之後你把我一頓揍,因爲我之前沒好好複習,你說我考試肯定只能考八十,結果我回家說多考了一分,你就把我揍了……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和你一樣,越是心理難受的時候,就越是會嬉皮笑臉的……我都那麼難受了,你還打我,這件事我肯定記你一輩子……”

“有一年過年的時候,我跟那幫孩子說……”

林夏就那麼坐在地上,握着林家媽媽的手一直絮絮叨叨的唸叨着這些年的過往,邊說邊抽。

“那年我因爲你和我爹吵架的時候,你不是把我說了麼,然後我老傷心了,就尋思你說我這不是犯賤麼,爲了你跟我爹吵你還罵我。你也知道我這人神經大條不記仇,跟你冷戰了挺長時間之後,就發現,其實你們兩口子過日子就是你們兩個人的事情,跟我一毛錢關係都沒有,就算我是你們的女兒……嗚……”

“娘誒,你勒勒(lei)我唄,你說我在這說得臉紅脖子粗的,你連聲都不吱……”

“你說當初我死活說要回來的時候,你死活不讓我回來,現在我回來了,你還不勒(lei)我了……”

“其實後來不是我不想回來,但是我走之前不是說了麼,這次走之後,我死外面都不回來了……”

“……死外面都不回來了?”林家媽媽終於出聲了,眼神也終於聚焦到了林夏身上。

林夏依舊把臉埋在孃親手上,只是肩膀猛然抖了起來。

“你從小就被我們慣壞了,我和你爸總怕你受苦,就一直由着你……不讓你回來,是因爲想讓你學會獨立,畢竟爸爸媽媽不能在你身邊照顧你一輩子……”

“你說……你說你怎麼能就這麼沒了呢……你還想不想讓你爸和我活了啊……”

“我……嗝……我又不是故意的……”林夏一抽一抽地說着。

林媽媽沒說話,林夏等了半天,終於擡頭看了一眼,發現孃親好像已經睡着了。

兀自又抽了半天,發熱的大腦才終於想起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

“那什麼,娘啊……”

“我現在這個身體不是我的怎麼辦啊……我爸看到我能不能把我轟出去啊……”

“又說什麼亂七八糟的呢……”林家媽媽半夢半醒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兩人皆是一陣沉默。

半晌後,林家媽媽忽然開口,“……你誰呀?”

“娘誒,你剛纔真是雷死我了……”靠在廚房門邊,林夏頭上盪漾着一掛黑線,看着自家孃親在裡面忙叨。

“誰知道是你啊,你娘我沒嚇死就不錯了。”滿頭白髮的女人背對着林夏,把切好的青菜放進鍋裡,滾燙的油鍋裡就噼裡啪啦地炸開了。林夏走過去,幫孃親把抽油煙機打開。

“誒!疼死了!”瞪着跟自己視線齊平的抽油煙機,林夏扭頭問自己孃親,“娘誒,你說我現在有多高?”

“你往後站站……啊,好像有一米八?”林媽媽看着林夏,“大概比你原來高一個頭一點?”

“有那麼高麼?”回頭看着窗戶中的倒影,林夏對着旁邊的冰箱比比劃劃。

“娘啊,我咋總覺得現在跟做夢似的呢……”林夏回過身定定看着自家孃親,“這種事情如果是別人跟我說,我肯定說他小說看多了,你咋接受度那麼高呢,連我自己都有有點不敢相信。”

“前一陣看過一個報道,說一個孩子得了絕症,到後來已經成醒不過來了,就植物人那種,”林媽媽邊說邊又開始切肉,林夏就跟在她屁股後面轉悠,有點茫然自家孃親爲毛說這個,“然後呢?”

“然後那家父母就給孩子簽了那個什麼**捐獻器官的那個合同。”

林夏瞪眼,“活着的時候捐?”

林媽媽白了她一眼,“對啊,死了還怎麼捐?就是把心肝腎什麼的全捐了。”

“我暈!那孩子不是還活着呢麼?他父母怎麼這樣啊?怎麼想的啊?!”

“你可能還不理解,等你到我這歲數的時候,有孩子的時候你就知道了,”看了林夏一眼,林媽媽掀起旁邊燉排骨的鍋蓋,“對於父母來說,把器官捐了,起碼還可以安慰自己孩子還以另一種形式活着。”

“啊,就是活在別人的身體裡?”林夏有些反應不過來,“但是就算那樣那也不是他們的孩子了啊。”

“就算那樣,當爹媽的也會捐的。”林媽媽的聲音前所未有地堅定。

林夏不禁有些退縮,“……怪嚇人的,再說對那孩子來說太殘忍了……”

林夏忽然愣住了,她忽然反應過來自家孃親說這些話的意思。

“娘誒,”嗓子幹得快冒煙,林夏的聲音忽然有些乾澀,“你是不是覺得……就算今天來的不是真的我,就算有個人跟我今天一樣說他是林夏,你也會信的……是麼?”

林媽媽沒說話,用湯勺舀了點紅彤彤的燙嚐了嚐味道。林夏急了,立刻奔過去拽住自家孃親衣角,“娘誒,我跟你說,真是我!真的!比珍珠還真!”

林媽媽一臉莫名其妙地回頭,“什麼真的假的?”

“……娘誒……”林夏OTL。

“對了,娘啊……”

“嗯?”

“你能把頭髮染了麼?”

白得她看着就想哭。

“啊,前一陣忙活得都忘了,過幾天就染。”

“娘啊,真是我。”

“啊,我知道。”

“娘啊,我真不是故意的。”不是故意出事讓你們擔心的。

“……”

“娘啊……”

“我能不跟蘇淮安回帝都麼?”

林媽媽又沉默了。

“娘啊,我真不想走……我在帝都過得不好,可不好了……但是我上次走之前都說了,這回就算死外邊也不回來了。其實我有時候也想起瑞姐說的話,真的,在外面就頭幾個月不好過,其實我都已經適應了……”

“你還是跟他回去吧……我和你爸起碼還知道你還活着,但是蘇淮安的兒子誰知道在哪呢?你說你……竟然還把他帶回來了。”

林夏知道孃親哭了,她家孃親一流淚的時候嗓音就會帶哭腔,她總能聽得分明。

“你捨得我麼……”林夏也有些哽咽。

“這有什麼捨不得的,又不是回不來了,”林媽媽轉過身看着林夏,蒼白的臉上還帶着淚痕,卻還是笑着,“我們已經對不起他了,這種事情要是說出去誰信啊。”

“娘你說蘇淮安是不是也跟你們一樣呢,覺得只要蘇白的身體還在,那他就還是活着……”

“娘你說他是不是會恨死我啊……我有時候都怕他弄死我……”

“娘誒,說實話,我有點怕蘇淮安……”

“他不像那種人,要不然他也不可能讓你回來。”林媽媽又舀了一勺燙給林夏,林夏湊過去喝了一口,吧嗒吧嗒嘴,“味道不錯啊,真是好久沒吃到了……咳咳咳咳……有點辣啊,我去喝點水。”林夏說完,擰開廚房門出去了。

“嘔……”癱坐在廁所裡,林夏失神地看着下水道里的一片血紅,一陣頭暈目眩。

低頭看了看身上,還好衣服上沒有沾到。

晃晃悠悠地站起身把開得大開的水龍頭擰緊,看着鏡中那個眼睛通紅的陌生臉孔,林夏苦笑了一下,看來這回還真是不能不走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