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八四、日下聲交失馬翁
老大人聞言也是微微一笑,然後用已經老花渾濁的眼睛打量了一番:“你是剛回北京吧?”
“嗯!”孫元起點點頭,仔細給老大人掖好毛毯。老年人的身體很嬌氣,稍微冒點風,都是件不得了的大事。
“今天學部衙門應該還沒封篆吧?你去銷假了麼?”老大人繼續問道。
“沒有封篆。我去銷假的時候,南皮中堂和榮尚書都在。”
“如果老夫沒記錯的話,你這一次出洋,可比假期多了十多天。他們怎麼說?”
“我也問了,他們倒沒說什麼,只說不妨事。”孫元起恭敬地答道。
老大人沉思了片刻,然後用枯瘦的手指示意道:“百熙,趁着今天衙門都還辦公,你趕緊寫個自請處分的摺子,遞進宮裡頭。”
“……”犯了錯寫自請處分的摺子,類似於後世的檢討書,這規矩孫元起懂,而且對老大人的指示也不想違逆,只是有些不解,“大過年的,給宮裡送這種摺子,會不會——?”
如今慈禧老奶奶喜怒無常是衆所周知的秘密,這大過年的給她添堵,誰知道會不會惹來禍端?
“不會!”老大人的語氣非常肯定,“太后對你還是很看重的,這點小事根本不算什麼。你寫了摺子,她看到以後,只會認爲你知道進退,沒有恃寵而驕。如果你不寫,她也不會知道,即便知道也不會說,只是哪天突然記起這茬兒,心裡難免有個疙瘩。以後再遇到什麼事,就不好說了。”
“我這就寫。”桌上有現成的筆墨紙硯,孫元起扯過一張椅子,開始動手。
沒吃過豬肉,還見過豬跑麼?官也做了好幾年,奏摺的格式可不陌生。至於內容,老大人正半眯着眼睛,一句一句地口述呢!
半個小時後,老大人戴上老花鏡,接過孫元起寫的奏摺,仔細看了起來,還隨口讚道:“不錯,不錯!百熙的字算是大有長勁,至少橫平豎直,還算工整,勉強能看了。”
叔祖父大人,您老這是誇獎麼?
改了幾個字句,孫元起又吭哧吭哧重抄了一遍,派人趕緊送到軍機處,這事兒纔算告一段落。
看來老大人身體真是不容樂觀,剛纔只是草擬了一封奏摺,神色便有些倦怠。孫元起見他精力不濟,便欲起身告辭。老大人卻說道:“百熙,你再陪老夫說會兒話吧,等老夫睡着了,你再走不遲。呵呵,七十三,八十四,閻王不請自己去。老夫過完年便八十三了,時日無多了。你又在湖北,很少回京,祖孫倆見一面少一面啊。”
“叔祖父……”孫元起覺得自己心中堵得慌,“等年後,我就把差事辭了回北京,專心寫寫書,做做研究,平時也能陪陪您老。”
“昏話!”老大人立馬睜開眼,坐直身子厲聲斥責道,“老夫又不是病得一絲兩氣、臥牀不起,幹嘛要你守在牀前?大丈夫當志在四方,不要整天兒女情長、英雄氣短!”
“是、是、是!”孫元起連忙承認錯誤,“要不這樣,等節後哪天回暖,請您老到經世大學小住幾天?學校裡面裝了暖氣,住起來可比城裡舒服多了!”
按照清朝慣例,各衙門每年臘月二十日封印,停止辦公;等到來年正月二十,纔開印上班。春節假期長達一個月。當然,對於各部堂官和入值軍機官員來說,春節時間從未間斷辦公,類似於值班。這也是孫元起能在學部衙門看到張之洞和榮慶的原因。
“你也不要在京中逗留太久,畢竟你出洋一去三個多月,節後再姍姍來遲,趙次山對你該有成見了!依老夫看,你也別等到元宵節後再動身。過了人日,你就可以去了,藉着這機會,好好和湖北的士紳打打交道。前些日子有消息說,要調陳庸庵出任湖廣總督,趙次山改任四川總督。湖北官場少不了又是一番波動,你還是多熟悉一下爲好。”老大人雖然在家養病,可政壇任何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
見孫元起點頭答應,老大人才重新在太師椅上躺好:“說到你們學校的暖氣,如今京中是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啊。據說只要安上幾個大鐵片子,屋內便溫暖如春,還沒炭氣。你們學校不少師生就衝着這個玩意,每年寒假都不想離校。你那幾個不成器的弟弟就是戀着那暖氣,直到昨天才被家裡人給催回來。結果一到家,就抱怨屋裡冷;生上火盆,又嫌有味兒,說什麼會炭氣中毒。唉,都是給嬌慣的,以前十幾二十年沒有暖氣,他們不也過來了麼?”
聽着老大人絮絮叨叨地說着這些家常話,孫元起覺得非常溫馨:“叔祖父,改天您到學校體驗幾天試試?絕對比火盆好!可惜這暖氣需要一個完善的供暖系統,距離又不能太遠,要不然一定給您家裡也裝上。”
“宮裡面也聽說暖氣好,還特地派人去你們學校看了,回來都是讚不絕口,還準備什麼時候把地炕火道撤了改成暖氣呢。誰知言官得到了消息,諫疏就跟雪片似的送進宮裡,什麼宮中大興土木,有礙風水啦;什麼祖宗成法,不宜改易啦;什麼洋人奇技淫巧,不可輕信啦;什麼工程浩繁,靡費財帑啦……總之,就是不行。太后爲此還發了一通火。發火也沒用,暖氣今年是肯定用不上了!”老大人一邊說一邊搖頭,看得出他對言官也是非常不感冒。
孫元起也是搖頭:“以前都說‘撼山易,撼岳家軍難’,依我看,‘撼岳家軍易,撼言官難’。”
老大人微微一笑。突然他想起另一件事來:“百熙,聽說你在日本國,被革命黨扔了雞蛋?”
孫元起頓時愕然:“您怎麼知道?”
老大人努努嘴,孫元起這纔看到書架的角上,居然擺着一臺收音機!真是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沒想到自己的醜事連老大人都知道。更沒想到老大人居然如此與時俱進,連最新潮的收音機也配上了!
近年來,託尼在中國積極開拓無線電廣播市場,作爲全國政治、文化中心,北京自然不會忽視。廣播作爲獲取信息的便捷方式,也迅速爲北京的政府要員所接受。至於購買收音機那點花費,放在他們眼裡還算錢麼?再說,根本也用不着自己買,早有貼心的下屬買來奉上。
日本廣播公司和中華廣播公司一母同胞,所有新聞歷來都是共享的,孫元起被扔雞蛋的消息也不例外。一來二去,就傳到了老大人的耳朵裡。
“到底是怎麼一回事?”老大人想聽聽當事人的親口陳述。
孫元起只好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了一遍,最後恨恨地說道:“歸根到底,這事是預備立憲公會自主主張引發出來的。等節後,我就在各大報紙上刊登聲明,揭露他們無中生有、造謠生事的畫皮,讓世人見識這些僞君子的真面目,好出了我胸中這口惡氣!”
老大人卻搖搖頭:“這事兒我看還是算了!如果你真的對那個預備立憲公會不滿,以後不理睬他們便是,聲明就不用登了!再說,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哦?”
“你在湖北的時候,京中有傳聞說你和革命黨人過從甚密,還多方包庇、縱容匪類。如今出了這檔子事兒,那些謠言不攻自破;宮裡面要是知道這事兒,也會對你信任有加。”老大人緩緩地說道。
感情自己這是上演了一出苦肉計?
又說了一陣閒話,老大人開始打起盹來。片刻之後,見老大人進入夢鄉,孫元起這才輕手輕腳地走出書房。
明天就是除夕,儘管孫府殷勤留飯,孫元起還是婉言謝絕,急急忙忙往回趕。孫府上也知道他是出洋數月剛回來,着急回家看看,也沒有強留,只是讓人套上馬車送他回去。等出門上車,才發現車廂裡早已堆滿了各種年貨。這回還能拒絕麼?
孫元起本來就是車馬勞頓,加上奔波於學部衙門和廉子衚衕之間,一上馬車,依着車壁,頓時睏意上涌睡了過去。醒來的時候,就聽見車窗外人聲鼎沸,各種吆喝聲響成一片。孫元起剛醒,有些迷迷瞪瞪的,便問趕車的僕人:“咱這是到哪兒了?我感覺都睡了一覺,怎麼還沒出城?”
車把式是孫府的老人,聞聲笑道:“侄少爺,我們已經到了經世鎮,馬上就該到家了!”
“經世鎮?”孫元起這纔想起來經世大學外面的那個小集市,怎麼如今改名叫經世鎮?
車把式答道:“原先這裡倒是沒名字,後來人口多了,又靠近學校,德勝門外趕車的把式習慣把它叫成‘經世鎮’。一來二去,就都這麼叫開了。現在京城裡一說‘經世鎮’,大傢伙都知道是這麼個地兒,不會有第二家!”
“麻煩停下車,我下去走走!”孫元起吩咐道。
這是節前最後一天,鎮子上熱鬧非凡,各種商鋪鱗次櫛比,買賣年貨的擠成一團。更令人驚奇的是,很多金髮碧眼的外國青年穿梭於人羣之中,用或熟練或生澀的中文和夥計們聊天侃價,周圍過往的羣衆也絲毫不以爲異。
見街上人多,車把式也下了車,牽着馬跟在孫元起後面,頗爲感慨地說:“十多年前,小的跟着老太爺、老爺到香山看紅葉的時候,這裡哪有什麼人家?完全是一片空蕩蕩的荒郊野嶺。直到侄少爺您來這裡蓋學校,路邊上纔有幾間馬棚。這才幾年時間?眼看着人煙一日日地密集起來,成了個熱鬧的大鎮子!皇城根上的老北京人都說,先有潭柘寺,後有北京城。以前覺得有些玄乎,現在看看這裡,不就是先有學校,後有鎮子麼?”
“這個鎮子也不知是誰管的,倒是比其他地方開明許多,也更整潔些。”孫元起到過清朝的不少集市,包括前門的大柵欄、武昌的九龍井街,總覺得這裡更好。或許是敝帚自珍吧?
“可沒人管!再說,誰敢來管?街上隨便一個老夫子,沒準兒就是進士老爺;一個不起眼的學生,說不定就是哪家府上的少爺;更何況這滿街的洋人呢?所以官面上沒人過來。聽說曾有幾個混混想到這裡撈食,結果被學校保安隊揍得屁滾尿流,以後再也沒人敢過來了。就是因爲沒人管,開店的才更願意往這裡來,這裡也更熱鬧。”車把式可能經常來接孫多男、孫多煃那幾個傢伙,對這裡倒是門兒清,“至於整潔,是因爲商戶們承學校的情,專門湊些份子錢鋪了路,還請人專門打掃的緣故,所以乾淨許多。”
商戶承學校的情也是對的,除了受學校庇護之外,消費主力也是學校師生不是?
倆人一問一答間很快穿過集鎮,路一拐,便踏上了經世大學的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