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七七、江州司馬青衫溼
吳同甲暗暗鬆了一口氣:“賢弟何出此言?”
楊捷三道:“孫元起雖然籍貫江蘇淮安,卻與壽州孫文正公關係匪淺。壽州孫氏乃是兩江名門,仁宗睿皇帝曾手書‘盛世醇良’匾額予以褒獎,當年‘一門三進士,五子四登科’更是享譽大江南北。苗匪禍亂淮北之時,孫氏全族寧死不屈慘遭屠戮,可謂滿門忠烈。壽州孫文正公咸豐九年大魁天下,又曾爲先帝師傅,道德文章天上景仰。
“孫元起生於簪纓之家,日受忠孝之教,屢蒙先帝、孝欽皇后不次之擢,從光緒二十七年(1901)初入仕途,十年之間由國子監博士洊升至學部尚書、內閣大臣,世間恩寵孰逾於此!然而他又是如何報答朝廷的呢?自從暫署四川總督出京之後,他分兵謀亂、擁兵自重、招降納叛、稱兵犯闕……種種惡行簡直擢髮難數罄竹難書!如此不忠不孝之人執掌學政,能選出什麼名師碩儒來?”
在南方中華民國臨時中央政府,孫元起是教育總長;在北方袁世凱內閣,孫元起是學務大臣。也就說,無論在南在北,孫元起都是分管教育的最高長官。只要吳同甲還想在教育界混飯吃,就得對孫元起保持十二分的尊重。所以他聽到好友對孫元起的抨擊,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孫百熙學問還是極好的,尤其精通物理、化學、電子等各種科學。大江南北青年學子無不尊之爲‘當代聖人’。甚至很多洋人都不遠千里前來問學,可謂名滿天下!”
楊捷三勃然大怒:“我呸!什麼狗屁聖人?他就是一鮮廉寡恥、曲學阿世之輩!在大清,他是恭親王內閣的學務大臣;逆賊袁世凱起復組閣後,他又擔任學務大臣;如今亂黨孫文在南京另立政府,他還是內閣大臣、教育總長。都說呂布是三姓家奴,我看他孫元起也不逞多讓。照這麼下去,或許只有不倒翁馮道才能和他並肩!
“再說,他所懂的哪是什麼學問?不過是一點奇技淫巧罷了!縱使能讓人飛天入地,對於天下政教人心又有何裨益?只會讓懵懂學子沉迷其中無法自拔,不知奇技淫巧之外更有聖人忠孝仁愛之學。昔日顧炎武曾說王夷甫(王衍)之清談、王介甫(王安石)之新說、王伯安(王守仁)之良知禍亂天下數百年。以我觀之,今後禍亂天下數百年者必定是孫百熙之奇技淫巧!”
吳同甲搖了搖頭:“少泉老弟,只怕有些言過其實了吧?去年東北爆發鼠疫,孫百熙主動請纓。爲國分憂,拯救萬千生民於水火,不可謂不忠於國家。他以科學爲根本創立經世大學,廣泛招收外國遊學生,每年可抵庚子賠款一百萬兩,也不可謂科學無功於社稷。今日天下形勢演變如此,更非孫百熙一人所致。賢弟又何必責全求備呢?”
楊捷三冷哼一聲不作言語,端起酒杯喝了半杯才接着說道:“棣軒兄,你新近從湖北過來,應該知道孫元起聯合華熙銀行在四川、陝西等地擅自鑄幣一事吧?”
吳同甲從身上摸出一塊銀元遞了過去:“你說的是這個?”
銀元顯然是剛鑄成不久。在偶然掠過的陽光下發出熠熠的光彩。仔細看時可以發現,銀元正面是孫元起半身側面浮雕,看得出設計者很費匠心,不僅雕工精美、深淺得當,而且生動傳神地描摹出孫元起的英俊儒雅,浮雕上方則是“四川省造”四個漢字。背面中間寫有“壹圓”字樣,標明瞭這枚銀元的幣值,四周環繞裝飾着綢帶包裹的麥穗。總體看來,這是一枚非常精緻漂亮的銀元。
見楊捷三在打量銀元,吳同甲急忙介紹:“這種銀元是華熙銀行五六天前正式公開發行的。因爲華熙銀行的營業網點密佈長江沿線,而且銀元輕重合適做工考究,商家和百姓都很認可,所以很快就在各地市面上流通了起來。”
楊捷三怒目圓睜,戟指大罵道:“世間還有比此更大逆不道的事情麼?自生民以來。但凡錢幣都只鑄明權重幣值,南北朝以後纔開始冠以國名、年號。我朝定鼎之後一直因襲成例。直至光緒年間仿造鷹洋鑄造銅圓,纔在上面增加團龍圖案。孫元起一介臣子,皇上、太后俱在,何德何能敢用自己頭像替換年號、團龍?他究竟是何等肺腑、何等居心?狂悖如此,真是古今無雙!”
吳同甲辯解道:“少泉老弟你有所不知,像歐美各國,向來都是在硬幣上鑄造人像的。遠的不說,就說在大清朝,光緒三十二年(1906)上海信成銀行發行的紙幣上便印有商部尚書振貝子的半身像。如今大清銀行的兌換券上,不也照樣印上攝政王和李文忠公的頭像麼?”
楊捷三頓時被噎住了,狠狠瞪了吳同甲一眼才說道:“小弟剛纔說的是銀元,棣軒兄扯上紙幣做什麼?再說了,我天朝上國自有制度,何必取法於西方野蠻無禮之國!”
見楊捷三說話帶着“得理不饒人,無理爭三分”的味道,吳同甲知道好友情緒有些激動,當下只好裝聾作啞,悶頭喝酒吃菜。楊捷三見狀也覺得無趣,只好端起酒杯自己喝了幾口悶酒。
就在這時候,店裡夥計推門而入,恭敬地打個千兒:“二位爺,外面來了個唱小曲兒的,人長得標緻,小曲兒也唱得委婉動聽。您老要不要叫來聽聽?”
這種在店裡賣唱的行爲,就好比在專櫃裡代賣別的商品,如果做成了生意,店裡和夥計都是要從中分紅的,所以夥計得空就會極力向客人推薦。吳同甲正覺得氣氛有些尷尬,聞言大喜,連忙點頭道:“那就叫進來唱一曲吧!”
“請二位爺稍等!”夥計樂得見眉不見眼,趕緊出門叫來“駐場樂隊”。
樂隊人不多,攏共才三個人:一個唱曲姑娘和兩個伴奏的,手裡分別拿着鼓、板、曲笛、三絃等樂器。不過夥計有一點沒說錯,姑娘確實長得非常標緻。她年齡約摸十五六歲,瓜子臉,白淨面皮,眉似遠山濃淡得宜,眼如秋水顧盼有情,烏亮的大辮子直垂到腰際,身上穿着一件藍布大褂。雖是粗布衣裳,倒是十分潔淨,給人一種“粗頭亂服亦佳”的感覺。
姑娘進來後,衝着兩人盈盈一福:“鳳雲見過兩位老爺!”
兩人頓時覺得屋裡的光線都明媚許多。吳同甲笑着問道:“鳳雲姑娘,最近京城流行什麼時興的小曲兒?唱幾首來聽聽吧。”
鳳雲脆聲答道:“回稟老爺,最近倒是沒有什麼時興小曲兒。只是這幾日但凡老爺們對酌獨飲,總喜歡點《桃花扇》結尾的那套《哀江南》。”
吳同甲眉頭微皺:孔東塘的《桃花扇》乃是有清一朝數一數二的傳奇劇本,結尾那套《哀江南》更是家喻戶曉。內容說的是秦淮河上教曲師傅蘇崑生在南明滅亡後故地重遊,觸目所見皆是淒涼冷落的景象。他撫今追昔,百感交集,唱出這套沉鬱、悲愴的曲子,借眼前興衰之景,抒心中亡國之痛。京中諸位達官顯貴這幾天挑選這套曲子來聽,其用意不言自明。
吳同甲怕勾起楊捷三的傷心事又惹得他嚎啕大哭,正有心要拒絕,就聽見楊捷三卻一拍桌子:“好,現在聽這套曲子最應景,我們就聽這一段!”
鳳雲又向兩人福了一福,等琴師調好三絃、笛師上好笛膜,合奏了前調,輕啓朱脣柔聲唱道:“山鬆野草帶花挑,猛擡頭秣陵重到。殘軍留廢壘,瘦馬臥空壕;村郭蕭條,城對着夕陽道。”
最初聽時,楊捷三還以手作拍,不時點頭讚賞。漸漸地,他開始融入其中,彷彿曲中所唱的景象都是他親眼所見:白玉柱橫倒在地,紅泥牆坍塌半邊,地上遍是碎琉璃爛瓦片,原先百官朝拜的丹墀只有燕雀在上面歌舞,昔日喧囂的皇宮大殿裡到處長滿野蒿,居然有不少乞丐在稍微完整的宮室安家落戶……
鳳雲唱了還不到一半,楊捷三的眼淚就掉了下來。等唱到最後的《離亭宴帶歇拍煞》時候,楊捷三終於痛哭出聲,嘴裡猶自唸叨着曲詞:“俺曾見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這青苔碧瓦堆,俺曾睡風流覺,將五十年興亡看飽。那烏衣巷不姓王,莫愁湖鬼夜哭,鳳凰臺棲梟鳥。殘山夢最真,舊境丟難掉,不信這輿圖換稿!謅一套《哀江南》,放悲聲唱到老。”
鳳雲和琴師、笛師見狀絲毫不覺驚訝,想來這些天他們不止一次遇到過這種場景,早已經麻木了。
吳同甲掩飾道:“這位爺喝醉了,你們不用再長了,下去吧!”說罷把桌上的那塊孫大頭隨手扔給了鳳雲,然後起身把他們送出門外。等樂隊已經下了樓,依然能聽見包廂裡有人在斷斷續續哼着“金陵玉殿鶯啼曉,秦淮水榭花開早,誰知道容易冰消!……將五十年興亡看飽。……不信這輿圖換稿!”
吳同甲在包廂外佇立良久,才長嘆一聲:“既然知道容易冰消,將興亡看飽,又爲何不信這輿圖換稿呢?既然輿圖已經換稿,嚎哭流涕又有什麼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