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一九、且暫低頭織草籃
六十歲的朱爾典更像是一隻青春期的公鵝,趾高氣揚地邁進孫元起的辦公室,下巴刻意擡得比額頭還高,眼簾微微睜開,彷彿在蔑視他所看到的一切事物。
剛剛落座,他便用帶着愛爾蘭口音的倫敦腔傲然說道:“約翰遜先生,一直以來你們經世大學在教育方面與大英帝國保持着友好的合作關係,英聯邦的留學生在此得到了良好的教育和細心的照顧,我們對此非常讚賞,並因此認爲你是可以信賴的合作伙伴。但是,我們注意到你近期的某些言論和舉動正在遠東地區的穩定局面,也威脅到了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利益,完全可以視爲一種嚴重的挑釁。我希望約翰遜先生能夠恪守相關國際條約,以英中關係的大局爲重,爲保持遠東地區的和平做出應有的貢獻!”
孫元起不動聲色地用漢語說道:“我知道,朱爾典先生自前清光緒二年(1876)來華,至今已有36年。在這三四十年的時間裡,你不僅對中國官場相當瞭解,而且對中文也非常精通。既然如此,你我之間爲什麼不用中文交談呢?”
朱爾典一愣,馬上反駁道:“約翰遜先生也在美國留學多年,英語同樣嫺熟,爲什麼我們要用中文,不用英語?”
孫元起道:“很簡單,因爲我們現在是在中國!”
失去了裝逼利器的朱爾典好比是剪了毛的鬆獅,頓時塌了脊樑骨。吭哧半天才用中文說道:“孫大人,近日傳聞閣下在南北遊說,希望貴國中央政府能夠拒絕土登嘉措恢復十三世達賴喇嘛名號的請求。並反對他返回拉薩居住。不知是否屬實?”
孫元起也不掩飾,點點頭答道:“確有此事。不過大使閣下,這干卿何事?”
朱爾典頓時立起眉毛,大聲斥責說道:“孫大人,你的這些言論和舉動已經嚴重影響遠東地區的穩定局面,並威脅到了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利益。在下希望孫大人能夠恪守相關條約,以英中友好邦交大局爲重。不要做出損害遠東和平的事情來!”
孫元起伸出一根指頭:“大使閣下,首先,西藏是中國領土完整不容分割的一部分。主權不容置疑;達賴問題是中國的內政,要由中國人自己來解決。某些人假借自由、民主,企圖否定中國對西藏的主權,利用達賴問題干涉中國內政。這纔是影響遠東地區安全穩定局面的罪魁禍首!”
孫元起又伸出第二根指頭:“其次。所謂‘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利益’,不過是通過一次次威逼利誘竊取而來。如果你說的‘遠東’包括西藏地區,那麼縱觀前清光緒十六年(1890)《中英藏印條約》、光緒十九年(1893)《中英藏印續約》、光緒三十二年(1906)《中英續訂藏印條約》等文件,英國的利益僅僅是通商貿易、要求中方削平山寨撤去武備、禁止其他列強進入而已,絕不包括干涉內政。相反,《中英續訂藏印條約》明文規定英國不準佔並藏境、不干涉西藏一切政治!”
孫元起接着伸出第三根指頭:“第三,如果閣下真的能夠以中英友好邦交大局爲重,恪守相關條約。不要做出損害遠東和平的事情,那麼西藏問題纔會有和平解決的契機。西藏局面纔會有安全穩定可言!”
朱爾典強自按捺住怒火,嘶聲說道:“我們大英帝國一向認爲貴國對西藏只有宗主權,西藏的內政怎麼能等同於中國的內政呢?再者,土登嘉措是藏傳佛教的最高宗教領袖,不僅在藏區具有崇高聲望,還對尼泊爾、不丹、哲孟雄(即後來被印度吞併的錫金)及印度等地區廣大信衆擁有巨大的影響力。他的出走不僅是西藏的內政,更是遠東地區的大事,由不得我們不關注!”
孫元起答道:“土登嘉措是藏傳佛教的最高宗教領袖之一,而不是唯一。據我所知,前藏的達賴喇嘛、後藏的班禪額爾德尼、內蒙古的章嘉呼圖克圖、外蒙古的哲布尊丹巴呼圖克圖是藏傳佛教齊名的四大活佛,都可以享用五層坐墊和明黃傘蓋依仗。在藏區,除了達賴、班禪,還有四層坐墊的薩迦法王、三層半坐墊的噶瑪巴活佛等,地位都十分崇高。
“如果非要說達賴比別的活佛高一級,那不過是因爲他爲清世祖章皇帝所冊封,而班禪、章嘉、哲布尊丹巴爲清聖祖仁皇帝所冊封罷了。土登嘉措既然已被清廷革去達賴喇嘛名號,而且明確指出以後無論逃往何處、是否回藏,均視與齊民無異,則他現在既非達賴喇嘛,又非宗教領袖。所謂崇高聲望、巨大影響力,不過是普通信衆一時未察。
“對於一介叛逃的平民,回國之後自當由中國政府依法處理,讓不讓他會拉薩居住也會綜合權衡,似乎不必大使閣下出面干涉吧?至於中國到底對西藏擁有什麼樣的主權,我想事實勝於雄辯。如果你真想找人辯論的話,我覺得樑崧生、王亮疇都是不錯的選擇!”
朱爾典鬍子直抖,神色俱厲地說道:“孫大人,難道你不怕你的言論和舉動會引來大英帝國的軍事幹預麼?”
當然,孫元起並不想現在和朱爾典背後的大英帝國鬧僵。
儘管此刻的大英帝國和二十一世紀第二個十年的美國有些類似,已經有了日薄西山的氣象。而且隨着美國和德國的崛起,英國已經注意到了自己的衰敗與虛弱,所以此刻比以往更加敏感、更加狂躁,好像三十多歲的剩女容不得任何人在面前提及“老”字。任何一點的挑釁都會被視爲對大英帝國權威的質疑,它會用最強烈的武力鎮壓加以報復,以此掩蓋自己的衰弱。只有經過兩次世界大戰的侵襲,掏去它數百年剽掠的財富,英國纔會徹底的窮途末路。
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此時的英國依然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存在,對付積貧積弱的中國完全是手到擒來。尤其是在西南邊境,英國更是保持着強大的軍事壓力,僅在印度就駐軍六萬五千人,還不包括在當地徵召的僕從兵。前車之鑑就是光緒二十九年(1903)年底至三十年初英國發動的第二次侵略西藏戰爭。當時,英軍上校榮赫鵬率領近萬人的武裝使團,從印度經哲孟雄由亞東進入西藏,一路進攻,相繼攻陷帕裡、江孜,於1904年8月佔領拉薩,最終迫使西藏甘丹寺長羅桑堅贊簽訂了《拉薩條約》。
人口衆多、土地肥沃、物產豐富、市場廣闊的中國是二十世紀初少數幾個未被瓜分的殖民地,列強們早就垂涎三尺。大英帝國也不例外,甚至它比其他國家更加覬覦,因爲它想汲取中華帝國的豐富營養讓自己擺脫萎靡不振,甚至期望藉此返老還童、煥發第二春!
它需要藉口,但孫元起不能給他藉口。
雖然在四川、陝西已經有兩個協的軍隊在秣馬厲兵,準備在今年夏天入藏,但在入藏之前激怒朱爾典顯然並非明智之舉。而且從印度經由亞東、江孜抵達拉薩,遠比從四川、陝西更爲便利,如果要讓駐印英軍搶得先機,孫元起兩路入藏的謀算很有可能竹籃打水一場空,兩協軍隊也將陷入困境。
孫元起當下笑道:“大使閣下,你未免有些危言聳聽了吧?在下只是遊說中央政府能夠拒絕土登嘉措恢復十三世達賴喇嘛名號的請求,並且不允許他返回拉薩居住,你便恫嚇會招致大英帝國的軍事幹預。什麼時候大英帝國的神經變得這麼脆弱了?如果消息傳出去,國際輿論會如何評價?”
朱爾典這才意識到和自己談話的不是唯唯諾諾、膽小怕事的傳統中國官僚,而是在世界上都享有盛名的科學家。或許西方社會不知道英國有個駐華公使叫朱爾典,也不知道中國西藏有個流亡宗教領袖叫土登嘉措,但一定會知道這位改變現代科學基礎的著名學者。如果爭論內容傳出去,國際輿論未必會偏袒自己。
於是他的態度也稍稍軟化:“在下之所以這麼說,是注意到閣下的言論中帶有濃濃的民族主義和國家主義的味道。這是種很危險的傾向,尤其是由一位擁有廣泛影響的著名科學家、政治家、政黨首領說出來,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嚴重影響遠東地區的穩定局面,並威脅到大英帝國在遠東的利益,所以在下覺得必須加以糾正。”
孫元起眉毛一挑:“哦?難道大使閣下就沒有注意到自己思想裡的大國沙文主義傾向?”
朱爾典卻不顧孫元起的嘲諷,徑自說道:“總之,我覺得達賴喇嘛作爲藏傳佛教中歷史悠久、影響巨大的活佛轉世系統,不應該就此斷絕;而土登嘉措作爲藏傳佛教的最高宗教領袖之一,也不應該長期流亡在外,應該儘快返回拉薩的大昭寺!”
孫元起皺眉想了片刻,然後答道:“既然大使閣下覺得此事甚爲重大,又和在下意見分歧,而且此事不可能由你我二人一言而決,不如就暫時擱置。等南北和談達成、各省選出國會代表後,在正式國會上由全體議員投票表決。你看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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