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一、君平簾下誰家子
“黎明睡覺未婚妻,煎餅果子大燒雞。”
這是北方的一句諺語,認爲人生最大享受莫過於此。而排第一的,就是在睡意正濃的早上,美美地睡個回籠覺。騎馬坐轎,不如黎明睡覺嘛。
孫元起昨日剛從顛簸的輪船上下來,一番周折,吃了中飯,又和人喝酒聊天。晚飯後,回到房間,雖然不太習慣和式旅館的直接睡在地上,睏意上涌,自然也管不了那麼多。裹着薄衾,就着夏夜涼爽的海風,沾枕即睡。再一睜眼,窗外已微有熹光。夏日天亮得早,現在大約是五點鐘的樣子。轉念想起,船票是今天下午的,倒也不急,不如多睡會兒。換個姿勢,又沉沉睡去。
睡得正美,彷彿聽見有人說話:“百熙兄起來了麼?”
再想聽時,卻又沒有聲響,只疑是發夢。
“百熙兄?”聲音彷彿在門外。
“誰啊?”孫元起不再睡,坐起身問道。
“哈哈哈,是我樑某人。”旅館的和式推拉門沒有任何保護隱私的效果,外面的人直接拉開,施施然走進來。原來是梁啓超。
孫元起見梁啓超一大早過來,以爲是有什麼要緊的事,睏意頓時去了大半,整了整睡衣,被褥胡亂地堆在一旁,問安道:“任公,早啊!”
“百熙早!”說話間,梁啓超走到窗前,“譁——”地拉開另一側的推拉門,正好是面對東方,鮮紅的太陽冉冉升起,陽光直射進屋。門外是溪水匯成的小池塘,脈脈無聲地流淌着,幾縷菖蒲隨着晨風翩翩起舞。
孫元起精神爲之一振:“好景色!”
“大清早,擾人清夢,我倒做了回惡人。”梁啓超一步邁出,在門外的臺階上坐下,拍拍身側,示意孫元起也過來坐,“昨日回去,我便一直在想你說的那個中華未來形勢,越想,就越覺得有可能發生;越覺得有可能發生,就越不安。所以一晚上沒有睡好。”
孫元起在他身側坐下,聞言心想:“這本來就是真實的史實,自然是最有可能發生的!”當下卻沒有說話,繼續聽他說下去:
“自道光以降,我中華屢蒙外侮,有志之士起初見西洋船堅炮利,便欲師夷長技以制夷,開始興辦洋務,恭忠親王、曾文正公、左文襄公,以及數月前剛去世的李文忠公,他們的目的,無非是想國家強盛、萬民康乂。誰知道,學來學去,還是照吃敗仗,國家也一天天壞下去。
“我的老師康南海見此,認爲非得立憲法、開國會、變革政體,則國家不能興起。所以糾合同志,公車上書,希望皇上與太后能審時度勢,變法維新,庶幾能挽狂瀾於既倒,扶大廈於將傾。誰成想,一朝風雲變幻,努力皆付諸流水。之後又鬧拳亂,八國聯軍扣京,帝后狼狽西狩,最終以四萬萬兩白銀換得一時苟安,這可都是萬民的膏血呵!當此時,國未亡實已亡,民未亂實將亂。
“我來日本,聽聞遊學生中有人倡言暴力革命,以爲國家危亡,皆是封建統治的緣故。若想國家振興,首先便要推翻這滿清統治,然後建立全新的共和政府,則國家強盛可期、民衆富裕可待。私以爲,振興中華之路,其在茲乎!
“昨日聞君一言,轉覺即便暴力革命,也不能扭轉中華之頹勢,反而南北爭鬥,遍地刀兵,使得中華之慘狀,尤甚於今時今日!”梁啓超攢眉蹙額,不勝愁悶,彷彿愁腸百結,困頓無計,“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說,中華的路到底在哪裡?難道真的只能坐等亡種亡國麼!”
“就目前形勢來看,清廷陳舊腐化,而且民心思變,暴力革命的趨勢已經是不可逆轉了!”孫元起怕他又想起保皇黨的那一出,事先給他打預防針,“如果想改變,只能從改變革命黨本身入手。”
梁啓超思忖片刻,猛一擊掌:“是極!革命黨人之起事,不在太后病危之際,便在太后身死之後。近時帝后自西安迴鑾,一路車馬勞頓,尚無偶恙,足見太后康健,應還有五至十年之壽。百熙你也推測是十年左右,應該不謬。十年後的青年學生、青年士兵,如今不過是少年,如果施與良好的思想教育,使其明白革命之目的、肩負之使命,心中自有主見,不爲政治家所迷惑。縱使南北兵戎相見,士卒皆從正確之一方,則欲圖私利者,其可得乎?”
“是的,”孫元起也贊成梁啓超的思路,“民弱則國弱,民強則國強,國民素質決定一國政體的優劣。正是由於中國民衆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不知道如何抉擇,才使得中國只能由專制政府統治,陷入了南北相爭、彼此殺伐的深淵。我們必須把中國振興的希望寄託在廣大民衆身上,尤其是廣大青少年身上。通過教育、宣傳等手段,改變他們愚昧落後和麻木不仁的毛病,讓他們具有國家至上、民族至上的觀念,以及高度的政治覺悟,時刻以維護國家利益爲第一要義。由此出發,改造中國社會,選擇合理制度,建設一個民主富強新中華的目標必能實現。”
“對!”梁啓超興奮地站起來,在過道中一邊踱步,一邊大聲說:“欲建新中華,必先新民衆。苟有新民衆,何患無新制度、無新政府、無新國家!那些中老年人,讓他們接受新思想很困難,關鍵是在青少年。明日的責任,不在他人,而全在青少年!今天的責任,則在你我肩上!”
梁啓超停下腳步,目光灼灼地盯着孫元起:“原來百熙早有定見,是不是?所以你從前幾年就開始辦學校、編教科書,就是想教育和培養下一代,是不是?很好,很好!我就知道,我們中華必然會有大智慧、大魄力之學者,在此危難時刻迎風奮起,左右國家,啓蒙民衆!”
孫元起搖搖頭,心想:自己的本意,最初不過是爲了謀生,後來稍微開闊些,想讓身邊的人活得更好,直到立意創辦學校,纔有一絲科技救國、教育救國的想法,現在也是如此。卻從來沒有想到梁啓超所說的那麼宏遠。
梁啓超復又挨着孫元起坐下:“百熙,你編的教科書,我認真拜讀過,非常好。可是也有一個小毛病,那就是新思想、新理念沒有大張旗鼓地予以突出——當然,我也知道,在現今國內,這些都是犯忌諱的,而且你在《生物》《思想品德》等教科書中也隱約提過,不過還不夠。——我覺得,你還可以再編一套歷史或者地理的教科書,把國家、民族等觀念融入其中。要知道你的教科書在江南流佈極廣,幾乎只要是有學堂的地方,就有你的教科書。‘天下興亡,匹夫有責’,你有責任、有義務宣傳這些!”
讓我編寫歷史、地理課本?搞笑的吧!這就是問村長,村長也不知道啊。孫元起就要出口拒絕,可那些話,被梁啓超充滿希冀的目光生生地逼在嗓子眼裡說不出來,只好硬着頭皮答道:“好吧,我盡力。”
梁啓超這才滿意,擡起頭,望着東方的太陽,最終喃喃低語:“我在日本,不能回國,不過我還能辦報紙、還能寫文章,也要爲宣傳新思想、新觀念,培養中華新青年而鼓呼!十年、二十年後,我深愛的中華,你會變什麼樣呢?”
下午,橫濱港口人來人往,太陽照在東京灣的海面上,波光粼粼。
隨着一聲長長的汽笛,客輪緩緩離開碼頭,孫元起和楊度等一行,扶着欄杆,揮手作別岸上的梁啓超、馬君武等。等岸上的人都杳不可見,才走回甲板上。
翻着手中的一摞教科書,孫元起越發佩服20世紀初那些一心爲國的熱血志士。聽聞孫元起要爲中國學生編寫教材,需要相應的參考書,不用梁啓超吩咐,那羣小夥子就四下尋覓,買的買、借的借,不過一上午,就找來了十多種日本出版的相關教科書。
依着本來的意思,就是參考這些書的內容和體例,用自己中學學過的歷史書模式來剪裁,再請學校的幾位國學大師審閱一番,不出什麼大的紕漏。雖然總體上有些剽竊的嫌疑,卻也不妨礙使用,再說,自己剽竊的還少麼?大致翻了幾本,孫元起不覺皺起眉頭,這些教材大多是日語寫的,比如桑原騭藏《東洋史要》、市村瓚次郎《支那史要》、小川銀次郎《東洋史要》等,自己全然看不懂。想起楊度曾在日本留學,便詢問道:“皙子,你的日語如何?”
“楊某在日本近半年,雖然日常的對話、普通的報刊沒問題,還是有很多東西不太明白。”楊度一臉謙虛地說道。
“……”孫元起直接無語,果然低調的謙虛纔是高調的炫耀!想當年,兄弟我學英語,半年才背完二十六字母,會說幾句“Goodmorning,teacher”、“Goodbye,Mr.Smith”而已。人跟人之間的差距,怎麼就那麼大呢?順手把遞過一本教科書,問道:“這本書,你沒問題吧?”
楊度隨手翻翻,滿臉自信:“要說別的,或許還有不明白的。要說這類東洋史,一點問題沒有!”
“如果楊兄這幾日在船上有空,敝人有個不情之請?”孫元起對着楊度微微鞠個躬。
“請講!”楊度拱拱手。
孫元起拍了拍手中的一大摞教科書:“任公命我編一本教科書,結果給了一大堆參考書都是日文的。如果皙子兄有空,想煩請你從中選出三五本優秀的,乘着在船上的空暇,給我講講書中的內容和體例。”
“正所願矣,不敢請耳!”楊度乾脆地答應了孫元起的請求。
這客輪從橫濱出發,還要停靠大阪、神戶、福岡、長崎等地,最後到天津塘沽總也要三四日。從第二天,楊度就上、下午各給孫元起講授內容,正好能把一本說完。在講述過程中,楊度還時常發表自己的看法,比如說這兒錯了,根據《漢書》應該是怎麼一回事兒;這兒漏了一件大事,《資治通鑑》是怎麼說的……孫元起也跟着學了不少知識,撿裡面重要的、對自己編書有啓發的,都認真抄下來。
到了第五日早上,兩人就不再講課,因爲海水已經變渾濁,想來天津近在咫尺了。
孫元起正在甲板的僻靜處悵望,就見楊度搖着一把灑金紙扇,一步一步踱過來。孫元起見了,心中暗暗發笑:這海上早晨甚涼,風也很大,這騷包還拿拿着紙扇扇啊扇的,也不嫌冷,耍酷賣萌麼?
楊度看孫元起盯着自己的摺扇看,直以爲是喜歡,便“刷——”地合上摺扇,遞了過來:“這是我寫的扇面,若是喜歡,便送與你!”
“……”孫元起自然不能說不喜歡,只好接過來,還裝模作樣地打開看看,上面是句詩:“五六月間無暑氣,二三更裡有書聲。”因爲是楷書,孫元起倒也認得,當下抱拳:“好句,好書法!謝謝皙子兄割愛。”
“哈哈,客氣!客氣!”楊度在孫元起身邊立定,一起憑欄眺望。突然,對孫元起說道:“百熙,你是否奇怪那天在橫濱,爲何我要替你和任公斟酒呢?”
孫元起一愣,你不說,我都忘了這事兒了,怎麼突然提起來?便順着他的意思說道:“我心中也覺得非常奇怪,卻又不好詢問。”
楊度突然說出一番令孫元起丈二和尚摸不着頭腦的話:“吾師湘綺老人在與曾文正公幕下多年,賓主極爲相得。世間皆傳文正公《冰鑑》一書,以爲文正公精擅君平之術,天下無二,殊不知吾師亦邃此道,數與文正公評說,自是一時瑜亮!”
孫元起不知如何應答,只好裝作深沉,看着楊度,等他繼續說下去。
楊度果然接着說了下去:“我在老師門下問學三年,經史百家未獲寸進,唯獨於這相人之術,卻略解箇中三昧!”
“相人啊?”說到相面揣骨,由不得孫元起不感慨:
遙想初中那會兒,懵懂不了事,有次電子錶壞了,去一修表攤上修,攤主是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帶着老花鏡,鶴髮童顏,很有幾分仙風道骨的味道。一檢查,電池沒電了。換上電池,非要親手給孫元起戴上。一摸孫元起的手臂,滿臉驚駭:“啊呀,龍筋虎骨啊!以後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業!……好,修表費20!”
等回頭一問,換塊電池不過三五塊錢,大爲光火,就去找那老頭理論理論。還沒走到攤前,就看到老頭給另一個人戴上手錶,還是滿臉震驚:“啊呀,龍筋虎骨啊!以後一定能做出一番大事業!……好,修表費30!”
自此以後,孫元起再也不相信算命的了。
“是,敝人對於相人之術頗有研究!”楊度沒有看孫元起的表情,自顧自說下去:“就說你、我和任公三人。一般來說,算命的人最忌諱的事情就是給自己算命,有道是‘算命莫算己,算己死無疑’。可是人人都好奇啊,哈哈,所以我自己給自己看過相。我呢,是依人成事的命格,可是眉眼相迫、兩頰無肉,此乃孤寒薄弱之相,註定終生勞碌,負盡謗名,無功無德。文章也與身共朽,皆不能傳世!最爲低下。故爲人斟酒,也無不可!”
楊度自傷片刻,接着說道:“至於任公,耳高眼大,鼻高手長,本來是富貴清秀之相,可惜地閣有缺,不能立功。可是道德、文章,足以名世。且子嗣發達,皆能傳其家風。算是中上之人。”
至於楊度的事,孫元起不曉得;梁啓超的生平,似乎就是楊度所說的那樣。難道他真是高人?於是好奇地問道:“那,我呢?”
楊度偏過頭,看着孫元起:“你龍筋虎骨,貴不可言,以後一定能做出一番驚天大事業!”
聞言,孫元起差點沒一跟頭栽進海里:坑人沒這麼坑的!就算要騙,勞煩你換句臺詞,行不?兄弟我十多年前就聽的是這句話啦。
“怎麼?不信?”楊度看孫元起一臉憤憤的表情,不爽地說。
“信,信,我信!”孫元起有氣無力地回答道,“衝着你給我講授知識,又贈我摺扇,等我發達了,少不得你一份!”
楊度聞言大喜,立馬伸出右掌:“君子一言!”
孫元起無奈也伸出右手,輕輕一擊:“快馬一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