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四四、欲別東風剩黯然
趙景範沉吟片刻:“如先生所說,孝敬父母不僅是人倫之本,也是教法戒律。學生這些年來求學於異國他鄉,沒能盡到贍養之責,而且時有忤逆之處,確實子職有虧。如果先生能夠說服在下父母的話,我倒願意在中華科學院的研究所裡工作一段時間試試,閒暇時間得以侍奉父母,略儘子職。”
孫元起隨即聲音一沉:“雖然我同意你信教傳道,但同時也要爲你立下幾道規矩,亦是借你之口告知在中國傳教佈道的中外宗教界人士必須遵守我國法紀,不得恣肆妄爲。如果膽敢觸犯國法綱紀,輕則革除教職嚴禁傳教、驅逐出境永遠不得入華,重則置之以法決不輕饒。你當謹記在心,他日若有違逆,勿謂孫某言之不預也!”
孫元起本來就是老師出身,這些年又歷任侍郎、尚書、內閣大臣、總長、總理等要職,再加上刻意訓誡,說話間頗有些威重肅殺之氣。趙景範連忙屈身答道:“請先生訓示!”
孫元起道:“首先一點,傳教不得干涉政治。或許你要說你只專注於傳教,對政治沒有半分興趣,怎麼可能會干涉政治?事實上,宗教與政治從來都是密不可分的,數十年前太平天國、白蓮教、天理教、義和團、雲南回亂、陝甘回亂等都是前車之鑑。儘管有些宗教與政治關係相對疏離,只不過是力有未逮、所謀者大而已,並非是‘絲毫塵事不相關’。就拿天主、基督等教來說,自晚清以來大批西方傳教士來華傳教,除了宗教信仰之外,往往另具其他政治目的。比如竊取和收集各種情報;而且他們的傳教手段,也往往是依靠超宗教信仰的政治影響和軍事強力,爲其國家的侵華政策服務。”
趙景範肅然答道:“學生生於斯長於斯,自幼受先生父母教導,深知民族大義。雖然不能獻身疆埸衛我家國。但絕不敢爲此賣國求榮之事!”
孫元起道:“政治亦有大小之分。當初不少西方傳教士爲了招徠信衆,自恃背後有國家撐腰,肆意干涉中國內政,凌駕於地方官府之上,操縱司法審判,強佔土地房屋。乃至包庇奸人、殘害良民,激起中國民衆的強烈怨恨。然而清政府畏懼引起外交糾紛,又因列強的政治或軍事壓力而無力管束外國傳教士,遇到這種事情經常是裁抑中國民衆的反抗,使得傳教士更加肆無忌憚。
“正因爲傳教士不斷展示出來的強大威力,吸引了不少居心不良的信徒。他們信教並非單純出於對宗教的信仰,而是爲了入教之後可以狐假虎威,藉助外國傳教士的勢力而橫行鄉里、魚肉百姓!如果這等無賴接受洗禮加入你的門下,之後被官府抓住加以嚴懲,你會不會出於宗教熱情而伸出援手,對官府施加壓力?如是有,便是干涉政治!”
如有教友犯法被捉。教友地無分南北、年無分老幼都聞風而起,也不管他到底犯了什麼罪,總之圍攻政府要求立即放人,否則就是“破壞宗教信仰自由”、“傷害國內外同胞信衆感情”,政府也馬上變成專制愚昧、腐化獨裁的代名詞,可以打砸搶、可以被推翻。此種戲碼孫元起屢見不鮮。而且這類事情不僅出現在清末,近一二十年在某些宗教地區也時常出現。
隨着網絡技術發展,博客、微博等新媒體不斷涌現,這種事情也出現得更加頻繁,尤其是如今的“公知黨”。對於這一手法更是駕輕就熟。比如平度拆遷事件甫一爆發,真相尚未大白天下,馬上有數百名新聞記者、律師“爲了正義、良知和期待的法治”自上海、北京、廣州等地千里馳援,以煽動的言辭禍亂天下,對政府施壓。意圖操縱司法審判。
趙景範抿抿嘴:“學生傳教之後絕不干涉政治!”
孫元起又道:“其次,傳教不得與其他宗教或教派發生劇烈衝突。早在基督、天主等教派傳入之前,中國就已經擁有各種各樣的宗教,包括自己的本土宗教道教、流傳演化近兩千的佛教、在西北一家獨大的天方教、在開封已經式微的一賜樂業教等等,此外儒家忠孝仁義理念各種更是深入人心。本來他們也都是棱角分明的石頭,但經過數百上千年的磨礪融合,它們大多都已變得圓潤光滑,漸漸融入中華民族的文化血脈中,正常情況下不會發生劇烈衝突。但近幾十年間突然涌入的西洋天主、基督等教,好比是熱油鍋裡突然掉進幾滴水,頓時引發無數騷亂。
“我也承認,廣大中國人民,包括許多知識分子及官員士紳,反對洋教傳播的原因是非常複雜的,動機也不完全一樣,其間夾雜着很多落後、保守、狹隘的民族情緒。但我們同時也要看到,天主、基督等教對於中國傳統思想和社會結構的巨大沖擊,比如不祭拜祖宗、不跪叩父母、不進入祠堂等,確實讓人難以接受。你想想,你的父母尚且如此,何況是其他人呢?”
趙景範聞言若有所思。
孫元起接着說道:“第三,傳教應當允許信徒背教。據我所知,在西方的大多數宗教裡面,背教都被視爲是非常嚴重的罪行;而且在教會的訓導下接受信仰,就永遠沒有任何正當理由去變更信仰,或疑惑所信的真理。一旦有人背教,輕則動員所有教衆出面規勸,重則罔顧國家法令施以懲戒。但近世以來,隨着自然科學對於世界本原更深邃的探索,以及人文科學對人類本身更豐富的瞭解,宗教在嚴格規範信衆日常生活的作用已經日趨淡薄,行爲的背教乃至信仰的更改都會成爲常態。
“《民國臨時約法》中規定‘人民有信教之自由’。所謂‘信教自由’,既包括任何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不得強制公民不信仰宗教,也包括任何國家機關、社會團體和個人不得強制公民信仰宗教。所以無論是以宗教區分的族羣,還是以宗教歸類的人羣,他們中的個人都完全有權利選擇不信或者改信,誰也不能強迫。尤其是神職人員!”
趙景範有些猶豫:“爲什麼不允許神職人員規勸背教者呢?有些教衆在初始的時候信仰不夠虔誠,就好像迷途的羔羊,這個時候正應該由牧者來指點迷津,讓他們找到正確的方向纔是!”
孫元起不客氣地反駁道:“在這世界上,人與人之間是平等的,沒有誰是羔羊、誰是牧者之說!再者說,那些神職人員就能確保他們所指的方向就是正確的?如果他們所指的方向就是正確的,那世界上還要科學家、政治家、軍事家幹什麼?直接到神學院等待神靈啓示便好!”
趙景範有心反駁,但最終只是張張嘴巴,沒有說出半句話來。
孫元起隨即又說道:“第四是傳教過程中不得引誘、強迫未成年人蔘加宗教活動,不得在學校發展教徒,更不得利用宗教妨礙義務教育。未成年人思慮單純,缺乏判斷力,不諳世事而又容易輕信,好比是一張潔白的宣紙,染朱則赤,染墨則黑,一旦受影響則終身難以改易。也正因爲如此,很多宗教都把少年兒童當作最好的發展對象。但未成年是國家的未來、民族的希望,現在國家貧弱如此,安能讓這些未來建設國家的生力軍投身到宗教中去?
“所謂‘十年樹木,百年樹人’,現在國家耗費大量人力、財力普及推廣義務教育,用意便在培養適應時代發展要求的棟樑人才。如果學校變成傳教場所,又或者好不容易千里挑一選出幾個優秀人才,突然他要捐棄所學,決定爲宗教實業奮鬥一生,那豈不是成了‘燕婉之求,得此戚施’?如果你真要有心傳教,大可以到川藏雲貴等邊遠貧窮身份,既能破除愚昧,也能教化民衆,那纔是功德無量!”
趙景範頓時面紅耳赤。
孫元起猶自不覺,徑直說了下去:“最後一點,傳教是你個人行爲,不能利用孫某、景惠、行止等人的名義,以免攪動地方、惑亂百姓。這五點你能做到麼?”
趙景範恭謹地答道:“先生教誨,學生句句銘記在心,定當時刻遵從!”
“孫某之前曾教了你一些理化知識,但你現在既然矢志傳道,那些東西不過是你謀生的工具,以後遲早都要被丟棄的,我這個‘先生’就有些名不副實了。而且你們基督教中是不是對師徒關係也有明確界定?不如以後你我就以郎舅相稱,莫要再提什麼‘先生’、‘學生’了!”說罷孫元起揮了揮手:“你先回我半山居的宿舍小住幾日,等你父母情緒平息再回去不遲。”
趙景範一怔,良久才單膝跪下,隨即換成雙腿,恭恭敬敬地給孫元起磕了三個響頭,哽咽着說道:“學生趙景範叩謝先生拯救教誨厚恩!”
孫元起不禁回憶起當初共同寄寓在馬神廟、後海的那段時光,依稀看見十歲左右的趙景範正跟在自己後面拎着書包,有模有樣地學着自己的步伐走路;他瘦小的個子正伏在課桌上,一筆一劃地完成自己佈置的作業……想到此處,孫元起也有些黯然神傷。
PS:前兩天回家,恰好趕上有大事發生,耽誤更新數日,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