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三、霜天曉角 六十六、也是人間生活計
“嗯?”吳敬恆先是一愣神,旋即滿臉鄙夷地看着孫元起:“你是白癡麼?我們鼓動大家集會,自然是要到京城,向外務部那羣大人先生遞書請願。在校園裡抗議,能有什麼用?”
“這個吳瘋子!”張元濟不禁搖頭罵道。
聽聞吳敬恆罵孫元起是白癡,跟在後面的學生先不幹了,大聲鼓譟起來:“不準辱罵先生!”“老吳,給先生道歉!”性急的已經把手中紙旗扔到地上,捲起袖子準備過去暴揍他一頓。
吳敬恆見自己的隊伍裡發生內訌,連忙回身安撫道:“我給孫先生道歉,自然可以,但孫先生必須同意我們去城裡請願。大家說,好不好?”
熱血的學生們一時間自然不識吳敬恆話語中的陷阱,頓時歡呼起來,齊聲道:“好!”
孫元起不由氣悶:這吳敬恆嘴尖舌利,果然是搞宣傳暴動的好手!當下也不再客氣:“你道不道歉,敝人管不着,也不需要!但是今天,我絕不允許我的學生走出校門半步!”
吳敬恆、胡漢民等人立馬怒目相視。
胡漢民更是不客氣地說道:“你今天要是敢阻攔我們的愛國遊行,你就是漢奸!就是賣國賊!永遠釘在民族的恥辱柱上!”
孫元起看着這個二十世紀初的憤青,不怒反笑:“那你跟我說說,什麼就是愛國了?”
胡漢民轉過身,面向後面越聚越多的學生,大聲說道:“列強亡我之心不死,其中,沙俄最貪婪無厭,自從康熙年間以來,一直覬覦我中華國土。只要有機會,他們就會在我們這個老大帝國身上啃下一塊。尤其是近百年來,已經強佔我領土數百萬平方公里,其大小三倍於法蘭西,五倍於日本!儘管如此,這個強盜還不滿足,繼續窺伺。現在,他們又把眼光轉向了東北,趁着庚子年我國家有難,悍然強佔了東三省!雖然去年的時候,在我國民強烈抗議下,迫於國際輿論壓力,被迫答應撤軍。可是依舊賊心不死!年初看到我國民懈怠,便違約拒不撤軍。不僅如此,還又提出七條無理要求!我等中華國民,能不能答應他?”
近百名學生一齊振臂高呼:“不能!”
“是的,我們誓死也不能答應!”胡漢民揮舞着右手臂,“消息傳來,全國上下無不憤慨。上海各界紳商、民衆、學生數千人,在張園集會,抗議沙俄的侵略要求,並致電外務部。電函中義正詞嚴地說道,對於這種無理要求,我全國人民萬難承認!即便政府承認,我全國四萬萬國民也萬不承認!”
“我全國四萬萬國民萬萬不承認!”學生高聲喊道。
“在日本東京,中國留學生五百多人,於錦輝館集會,聲討沙俄侵佔東北罪行。會上,他們決定成立拒俄義勇隊,準備效法斯巴達三百勇士,開赴東北,與沙俄侵略者決一死戰。兩日之間,報名者就達一百三十多人。親愛的同學們,在溫泉關前,斯巴達三百勇士全部戰死,只爲祖國獨立自由!今天,我們的同胞在日本也準備流血捐軀,難道我們就這樣坐視不管麼?”
“不能!不能!”學生們高亢地迴應着。
胡漢民滿意地點點頭:“是的,我們不能坐視不管!剛纔孫先生問我,什麼是愛國。現在我就告訴他,上海各界在張園的集會,就是愛國!留日學生成立拒俄義勇隊,就是愛國!我們今天去京城向外務部遞交抗議,就是愛國!!”
吳敬恆這時候高喊道:“抗議有理!愛國無罪!”
學生們跟着喊:“抗議有理!愛國無罪!”
看着場面就要失控,張元濟、孫元起急忙站到最前面,對學生們高聲喊道:“同學們,同學們!請你們聽我說幾句好麼?”
張元濟、孫元起畢竟是他們的老師,畢竟是他們的校長。看到倆人要說話,下面幾個呼吸間恢復了安靜。張元濟撤後一步,把話語權讓到孫元起。
“愛國,是每一個國民應有的品質,不僅要寫進書裡、記在心裡,還要刻在骨子裡、流在血脈裡,世世代代傳承下去。可是,”孫元起搖搖頭,“我們都知道自己處於什麼樣一個國度。不說因言獲罪,就是惹上頭一個不高興,我們學校都有可能明天就關門。你們大張旗鼓,到京師重地去遊行抗議,你讓官府的人怎麼想?讓皇宮裡的人怎麼想?所以,爲了我們的學校、爲了我們的同學,我希望你們不要到城裡去。”
吳敬恆冷笑道:“孫先生,我記得經世大學的宗旨就是‘經世致用’吧?用之大者,爲國爲民。如果連爲國爲民請願抗議都不行,還要‘經世’二字何用?”
孫元起對這個激進分子皺起了眉頭:這羣鼓吹暴力的傢伙,純粹是有激情沒理性、有破壞沒建設,國家怎麼可以交到他們手中呢?當下厲聲說道:“經世大學的宗旨,不是‘經世致用’四個字,而是‘經世致用,強國利民’八個字。國家沒有屹立於強國之林、國民未能衣食無憂守法知禮,經世大學就有繼續存在的價值!而且,我並不反對你們愛國。表明愛國的途徑不止一種,只是不贊成你們用集會抗議的方式。”
胡漢民嗤笑一聲:“那用什麼方式?難道像某人一樣,八國聯軍還沒打到北京,就先跑到國外,這纔算愛國麼?”
俗話說:打人不打臉,罵人不揭短。胡漢民當着衆多學生說這話,把孫元起羞愧得無地自容。學生們先是一陣靜寂,然後大聲喧騰起來,此起彼伏的都是對胡漢民的聲討。這時胡漢民也發覺自己失言,只是在這麼多學生面前,如何好意思把道歉說出口!
張元濟也急忙過來勸慰。孫元起苦笑着搖了搖頭,然後稍加振作,示意大家安靜,才說道:“庚子年你們也都經歷過,他們義和團盲目排外,把鐵路、電燈、電線視爲妖物,西學書籍也在燒燬之列。而我則屬於十惡不赦的‘二鬼子’,如果留在京城,定然難逃一死。死在他們的手中,算是愛國麼?退一萬步講,義和團‘扶清滅洋’成功了,就是中國之福麼?我不覺得!
“我記得西方有人說過這樣的話:‘人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每人只有一次,人的一生應當這樣度過:當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會因爲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會因爲碌碌無爲而羞愧,當他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獻給了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爲人類的解放而鬥爭。’我所做的事兒,雖然不能上升到爲人類解放而鬥爭的高度,但我自信,我活着的價值,絕對比死在義和團屠刀下要大!所以我要活下去。
“是的,我很怯懦、很卑微,我不敢大義凜然爲國捐軀,我不敢讓辛辛苦苦建好的學校就這樣關門,甚至我不敢讓滿腔熱血的學生走進京城去集會抗議。但,這絕不是因爲我不愛國!相反,我愛這個國家愛到了骨子裡!或許要過二十年、三十年,或許是一百年後,你們會知道,我對這片熱土愛得有多深沉!”
孫元起說道這裡,有些傷感。整頓下情緒,才接着說道:“不錯,大規模的抗議是能讓列強暫時退步。可如果國家沒有實力,國民就如同螞蟻一般,開墾土地的人們誰會注意地上一羣螞蟻的抗議呢?而且抗議可一不可二,可二不可三,頻繁使用,便如黔之驢的嘶叫,吼得多了,老虎習慣之後就不怕了。到那時候,下場只怕更慘!
“秦漢時候的韓信,在年少的時候在街上遇到幾個地痞。地痞說:你雖然喜歡佩刀弄劍,其實你就是個窩囊廢。如果你有本事,就捅我一刀;要是害怕,就從我胯下鑽過去。如果韓信逞一時血氣之勇,拔刀相刺,不是被地痞羣毆而死,就是被官府捉拿處斬。可韓信是有大抱負的人,怎麼能就這樣平庸的死去呢?所以他選擇了胯下之辱。韓信尚能忍受胯下之辱,作爲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以及你們這些有知識有理想的愛國青年,難道就不能忍受麼?中國如今最缺少的,不是熱血青年,而是理性而睿智的才俊。只有他們,才能明白‘十年生聚,十年教訓’的道理,肯爲了一個宏大的目標,花上數十年、乃至一輩子的時間,臥薪嚐膽,矢志不渝,無怨無悔!
“你們這樣去城裡抗議,除了逞一時之快,還能有什麼效果?如果抗議真的能讓列強退出國境、政府廉潔奉公執政愛民,我倒非常願意陪你們一起去。事實上呢?恐怕只會讓朝廷對我們學校心懷忌憚,必欲關之而後快!
“人各有志!我希望經世大學培養的學生,是走教育救國、科技救國道路的!如果你們強要出去,我也不多攔,只請你們不要穿軍訓服裝,也不要說是經世大學的學生。走出去之後,就不要再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