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沐槐心裡微微一震,暗道:聽聞嫂子病重,她來瞧瞧,也是人之常情。這般想着,便吩咐小廝到後頭去要茶點果子。
少頃,唐姑媽便帶了唐愛玉、唐春嬌兩個姑娘進來。這兄妹二人見過,便在堂上坐了。
唐姑媽開口便問道:“聽聞嫂子病又重了?”傅沐槐將頭一點,嘆了口氣,說道:“前兒還好了些,昨夜裡又發起病來,大小女服侍了一夜不曾睡。今兒一早更是越發昏沉起來,我心裡煩悶,更不知要怎樣纔好。”他這番言語,皆是傅月明教的。他本是個實心的人,行這等欺詐之事,又是矇騙自家人,不免有些心虛氣短。一時又想不通爲何這一家子人會弄到如今這般相互出揣度猜疑的地步,他本非善於遮掩之人,這神態便流於面上,不禁長吁短嘆起來。
然而看在唐姑媽眼裡,便只當是陳杏娘果然病的極重,心頭一陣竊喜,面上還是一副關切之情,問道:“既如此,哥哥沒請大夫來家瞧瞧?”傅沐槐又嘆了口氣,說道:“自打你嫂子病了,藥便不曾離口。這大夫請了許多,藥也吃了十幾副,總不見個效驗。落後請到那顧太醫來看,吃着他給的藥,倒有些用處。誰知這近來又出了貓妖作祟一事,你嫂子病的只是越發的昏沉了。還是前幾日來的那個婆子,倒是有幾分手段,貼了符,給了些丸藥,吃下去倒好了許多。如今又鬧起來,我只是沒個主張,不知要怎麼樣纔好!”
唐姑媽聽這話對景兒,便趁勢說道:“既是這樣,哥哥如何不再把那婆婆請到家裡來看看?”傅沐槐說道:“我原也是這樣想,然而人家高人來去無蹤的,如今也不知上哪兒去尋。”
唐姑媽見這話是個鉤子,耐不住滿心瘙癢,便想毛遂自薦,奈何臨來之際,唐睿千叮嚀萬囑咐,只是叫她穩着性子。當下,便將到喉嚨口邊的話硬吞了下去,說道:“哥哥也少要煩惱,想嫂子一世不曾有什麼過犯,不該遭此劫難。哥哥只消打發人尋着,那婆婆既然救了嫂子一遭,必然還有第二遭。有緣自然得見,哥哥不要太過焦急。仔細焦壞了身子,這家可要塌天了。”
傅沐槐點了點頭,又長嘆了一聲,便不做聲響了。
唐姑媽見狀,問道:“怎麼不見月兒?近來連薇仙也少見了。”傅沐槐答道:“月兒忙着侍候你嫂子,薇仙身子也有些小病痛,故此不曾出來。”唐姑媽點了點頭,說道:“倒是難爲這孩子了,才這麼一丁點大,就這般忙碌。昨兒見她時,就看她小臉又瘦了幾圈。她雖不在我跟前長大,也是咱們傅家的骨血,我瞧在眼裡只是心疼的緊。”
這話戳了傅沐槐的心腸,想及這妹子遠嫁多年,如今好容易回來,卻又生出這樣的事來,氣惱交加又暗暗希冀此事是女兒多心之故,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嘆息不已。
正在此時,天福小廝自後頭端了茶食果點出來。
唐姑媽來的早,還不及吃早飯,腹內飢火甚旺,又不好意思開口相告,便急急取了些點心食用。唐愛玉與唐春嬌也吃了些茶。
待她將兩盤糕餅吃完,那手帕子抹了點心渣滓,方纔開口道:“我進去瞧瞧嫂子?若是哥哥不嫌棄,我在這裡服侍嫂子也罷。月兒年紀太小,熬壞了身子骨,不是鬧着玩的。”
傅沐槐沉吟片時,方纔說道:“那就多多勞煩妹妹了,家裡如今七病八痛的,我又不好近前照看。外頭又有鋪子生意要忙着,不好丟下的。”
唐姑媽笑道:“哥哥說這是什麼話,一家子人,倒客氣起來了!”說着,便起身,帶了兩個丫頭往裡頭去了。
走到上房院內,正逢上寶珠出來倒水。寶珠一見幾人到來,便即迎上前來,問了好。唐姑媽一面走,一面就問陳杏娘病情等語。寶珠便照着先前傅月明示意的言語,將陳杏孃的病狀說了一番,又道:“姑娘焦急的了不得,只是束手無措了呢。”
唐姑媽心中竊喜,面上卻是不動聲色,說話間衆人已進了上房。
踏入上房門內,果然見傅月明在牀畔坐着,呆呆怔怔,兩眼無神。一見衆人進來,她慢慢起身,上來與唐姑媽見過。唐姑媽見她花容慘淡,衣裝不整,一副六神無主、失魂落魄之態,大不如先前訓斥頂嘴時的意氣風發,心中十分得意,嘴裡便虛情假意的問起話來。
傅月明聽她問及母親,話未出口,雙眼卻先自一紅,又滾下淚來,抽抽噎噎道:“我也不知是怎麼了,本已是好了許多了。昨夜裡又發起熱來,到了今天早上,母親更是昏沉不醒,方纔我喂粥時,她醒來瞧了瞧我,竟全不認得了,還問我的名兒呢!姑媽,要是母親這有個好歹,我可要怎麼是好呢?”說畢,更失聲痛苦起來。
唐姑媽連忙拿了帕子與她抹淚,便勸解道:“你也想開些,事情還不到那般田地哩!哥哥不已是打發人去請那道婆了麼?得她來時,嫂子必能消災解厄的。你可不要哭壞了自己,反倒令他老人家焦心。”傅月明泣道:“話雖如此,但那婆婆是個世外高人,一時走不見了,這人海茫茫,卻到哪裡尋去呢?”
唐姑媽一心要瞧陳杏娘病得如何,隨意拿些言語敷衍了她一番,便叫唐春嬌扶了她到外間屋子去坐,嘴裡就說道:“扶大姑娘到外頭歇歇,叫丫頭燉口熱茶與她吃,定定心也好。”唐春嬌依言走來,扶了她出去。傅月明並不執拗,跟着她去了。
唐姑媽走到牀畔,伸頭一望,見陳杏娘果如冬梅傳來的話一般——僵臥於牀,滿臉死灰,大有入土之態。心中甚是歡喜,就盤算道:就嫂子如今這模樣,那丫頭並哥哥也早丟了魂兒了,不如趁勢就把事兒提了,料來此時他們必會答應。省的夜長夢多,拖久了反倒生出變故。想至此處,又轉念道:依着睿兒的言語,還要再等個三五日。定要熬到他們沒了法子,任憑我們搓弄纔好。這會子就火急火燎的把人尋與他們,保不齊便叫人看喬了。那丫頭是個伶俐的,心眼子又多,只怕靜下來就要生疑了。好在此事也不急在這一時半刻,哥哥又準我進來照看,再等等也罷了。
這般拿定了主意,她擠出幾滴淚來,就走到外間。
其時,傅月明正由唐春嬌伴着,在炕上坐着,兩眼腫如爛桃,一聲兒也不言語。唐姑媽走了過來,也在炕上挨着她坐了,一面抹着眼睛,一面拉着她的手就說道:“我原只道嫂子只是一時爲時氣所感,染了些小病。誰知,她竟病的這般厲害。可憐自我這嫂子嫁進傅家,我們姑嫂兩個也沒一處待上幾日,我便遠嫁揚州。我這嫂子,端的是好仁義的性子,我在揚州沒一日不念着她。好容易我回來了,只說總算在一處了,偏又出了這等事!真是天不遂人願,我心裡也疼的很。都說這長嫂如母,我一日也不曾在嫂子跟前過。趁着今兒,我便好生照看服侍一回,也算了了這些年的願心。”她言至此處,生恐傅月明不答應,又忙添了一句道:“我已同哥哥說過了,他也答應了的。”
傅月明將她這惺惺之態看在眼中,肚內只是冷笑不止,面上卻一副不勝感激之情,嘴裡說道:“那可要多謝姑媽了。我一個小孩子家,守着母親,只是力不從心。身邊又只冬梅一個大丫頭,都是沒腳的蟹,夜裡又怕得很,委實不知如何是好。得姑媽肯來料理照看,那便再好不過的。”說着,略停了停,又說道:“我前番言語屋裡,衝撞冒犯長輩,姑媽卻不計前嫌,以德報怨,實叫我慚愧的緊。姑媽且受我一拜!”言罷,便即起身,望着唐姑媽拜了下去。
唐姑媽連忙雙手扶住,連說不必,又叫丫頭上來攙她重新坐下,這才說道:“你這丫頭,便是心實。你一個小輩,說些淘氣的言語,我卻怎會與你計較?如今嫂子病重,家事要緊,我哪裡會分不出輕重來!”傅月明腹內誹道:你自然分的出來,故而來得這般殷勤!
當下,唐姑媽便留在傅家上房之內,守着陳杏孃的牀畔,端湯遞藥,餵飯喂水,倒是一副小心服侍的樣子。傅月明在她跟前,將前番那伶牙俐齒盡數收了起來,只做出一副溫婉柔順的模樣。唐姑媽叫她怎樣便怎樣,一個不字也沒有。唐姑媽白日裡守了一日,到了夜間,眼見天色將晚,便說要家去。傅沐槐父女二人苦苦挽留,她卻拿腔作勢,裝模作樣,說道:“家中只得幾個丫頭並睿兒,睿兒又小,不能沒人,我還是去罷。明日一早,我再來就是。”傅沐槐無法,只得說道:“既是這等,妹妹也辛苦了一日,那便家去罷,今兒晚上也好生歇歇。”
唐姑媽便做辭離去,傅家父女一直送出大門,方纔折了回來。
一路走回大堂,傅沐槐便說道:“我瞧這一日,你姑媽也沒什麼不對景兒的地方。莫非竟是你疑錯了?”傅月明笑道:“今兒才第一日,狐狸尾巴自然不好這麼快就露出來的。父親再等上兩日罷。”
傅沐槐皺了皺眉頭,心裡雖極不願疑心這個親妹妹,卻也不肯拿着妻女犯險,思來想去一番,終是沒再言語。這父女二人一路穿過天井,回至大堂。傅月明又說道:“這幾日,還是請父親請個大夫來家瞧瞧母親的好。”傅沐槐心頭一驚,連忙問道:“怎麼,莫非你母親當真有些不好?”傅月明蹙眉道:“那倒不曾,只是母親打從前回病下,總是精神不濟。昨兒夜裡發病雖是我造出來的言語,但母親的肝氣病卻又有發作的跡象。好在拿了熱湯來救,不曾發作。論理說,母親那病也不是什麼大病,卻爲何總是久拖不愈,我心裡疑惑的緊。還是請大夫來瞧瞧的好。”
傅沐槐嘆氣道:“我何嘗不是這樣說,只是一則礙着那道婆的言語,外男不得入內,怕衝撞了你娘;二來那顧大夫又被接到了下頭縣裡,一時半刻回不來,也是無法可施。”傅月明聽聞,便說道:“昨日無事,我心裡算了一回。打從吃了那顧大夫的藥,母親的病是好好壞壞。好不了幾日,便又要發作。我細問過寶珠,母親吃那顧大夫的開的湯藥,並不見多大效驗。倒是他給的丸藥,恰似立竿見影。然而也是吃下見效,幾日不吃就要發病。且每每發作起來,都是一個症狀,並無絲毫好轉跡象。這卻哪裡是病好的樣子?我心裡奇怪,這顧大夫的藥,不知有些什麼古怪,還是另請大夫來看看罷。”
傅沐槐聽出她話中所指,連忙問道:“你的意思那顧大夫蓄意拿藥吊着你母親的病?這隻怕不能夠,他本是朝裡退下來的太醫,手裡頗有一份錢財,該當不稀罕這幾個診金藥費。這徽州城請他醫治的又不只咱們一戶人家,並不曾聽說別家也出了這樣的事。”傅月明嘴角一彎,冷笑道:“話雖如此,但扯上咱家近來的事兒,那可就難說的緊了。或許診金藥費算不得什麼,但旁人若許了些什麼,他稀罕不稀罕,那就不得而知了。”
傅沐槐沉吟不語,半日才道:“他們竟有這般下作麼?”傅月明笑道:“父親且想,他們要施這計策,便先要母親得病。且不僅母親要病,還需得病重。若是那不疼不癢的,轉眼便治好了,哪還有他們施展的餘地?故此,這裡頭必得有人動些手腳,叫母親的病越發的沉重纔好。但是倘或母親本是好端端的,突然便暴病在牀,豈不惹咱們疑心?一時換了大夫來瞧,登時就露出馬腳來了。此事必得徐徐圖之,若是女兒不曾猜錯,這顧大夫怕是早就下手了。算起來,母親這回的怪病,也是吃了他的藥後才發起來的。”說畢,又淺笑道:“若父親不信,明日請大夫來一瞧便知。且若女兒前番說的不錯,明兒父親大可跟姑媽商議請大夫的事兒,瞧姑媽怎麼說。”
傅沐槐聽到此處,額上冷汗涔涔,當即說道:“既這般,現下我就打發小廝請大夫去!你母親的病,可拖不得!”傅月明連忙攔着,又笑道:“父親倒也不必心急,近日不吃那顧大夫的丸藥,母親倒是好了許多,只是市場乏力。然而父親若現下請了大夫過來,怕是要打草驚蛇。讓唐家的人疑心起來,下頭的事兒就不好辦了。”
傅沐槐心裡猶豫的緊,一面他自是不肯輕信視如骨肉的同胞妹妹與外甥竟會串通外人來謀害自家;另一面,他又深恐女兒所說不假,反倒害了自家娘子的性命。且近來家中發生的事,委實蹊蹺古怪,又巧的離奇,便是要報官,也得拿着實在的證據方可,這才聽憑傅月明調兵遣將,鋪計定謀。
當下,他便說道:“既是你說這般好,那便依着你。然而我卻有一句話要問,你母親當真不打緊麼?”傅月明笑道:“父親若是不放心,自家進去瞧瞧如何?我是孃的親生女兒,還會害了娘不成?”傅沐槐遲疑了一陣,才說道:“罷了,免得叫人看見,反惹疑惑。”
傅月明想了一回,也覺有理,便說道:“既這樣,我便先回房去了。父親也早些安歇,明兒還要打迭精神,應付那邊來人呢。”傅沐槐點頭答應,忽又奇道:“這幾日也不見林家來說那鋪子的事兒了,倒是奇了。”傅月明心裡知曉緣故,當面也不向父親提起,便做辭去了。
回至上房,踏進院內便見寶珠在廊下坐着,守着茶爐子。便上前問道:“冬梅呢?在裡頭?”寶珠起身,搖了搖頭,說道:“冬梅姐姐到二姑娘房裡去了,叫我在這兒守着。”傅月明微微一笑,並不多話,徑自踏進房門。
進得屋內,就見陳杏娘撩起帳子,正要下地,連忙上前攔着道:“母親仔細叫人瞧見!”陳杏娘嗔道:“在牀上幹躺了一日,身子骨都要折斷了!都是你這死丫頭出的好主意!不然我也不幹這事了。”傅月明嘻嘻一笑,說道:“是女兒不好,待此事過了,女兒再請母親責罰。如今,還請母親委屈些。”
陳杏娘聽她先前的言語在理,又深恨唐姑媽所爲,便覺受些委屈也不打緊,重回牀上坐下,望着傅月明說道:“我不出去也罷,你叫寶珠打些水來與我洗臉。你這丫頭,也不知自哪裡弄來些勞什子,塗在我臉上,如糊了泥漿一般,好不難過!”
傅月明一笑,起身出去吩咐寶珠取了水來,親自擰了手巾與陳杏娘擦臉,又說道:“還多虧了這盒子藥粉,不然如何能瞞天過海?說母親病體沉重,面色卻與常人無異,叫姑媽瞧見,如何肯信呢?母親就寧耐上兩日罷,我今兒在一邊瞧着,姑媽已有些按捺不住了。”說着,又笑問道:“今兒白日裡母親睡着,聽見姑媽那些言語,心裡可覺得怎麼樣?”陳杏娘鼻子裡哼了一聲,說道:“聽她妖言惑衆!那時節我才嫁進來,這小姑子對着我便橫眉豎眼的,一個好臉色也不曾給瞧過。我是個新媳婦,家裡說不上話,又爲着個賢惠名聲,只好忍氣吞聲。好容易熬到她嫁出去,總以爲這輩子也見不着了。誰知她死了男人,又投奔回來了!這可真叫不是冤孽不聚頭的!”說着,因見屋裡只寶珠一個服侍,便問道:“冬梅那蹄子呢?”
傅月明說道:“去傅薇仙屋裡了,想必又傳話商量去了。她們如今行起事來,是越發沒顧忌了,只把咱們當死了一般。如此也好,她們越是猖狂,便越沒防備。”
陳杏娘罵了幾聲吃裡扒外的東西,便住了口。她白日間只吃了些稀粥,此時腹內飢餓,傅月明早有預備,將白日裡存下的一碟椒鹽金餅、一碟果餡兒蒸酥端了出來,又盛了一碗白果粥來,伴着陳杏娘吃飯。
因恐冬梅一時回來撞見,陳杏娘將粥飯點心三口兩口吃完,重新躺下,心裡想到自己這個主母竟爲一個丫頭掣肘,不禁憤憤不平。
傅月明叫寶珠收拾了碗盤,自己就在牀下鋪上盤膝而坐,靜靜琢磨心事:上一世,父母身子歷來康健,卻在唐睿進門之後忽然先後暴病辭世。此事雖到她死也沒查出個影兒來,但看現下的情形,上一世想必也是這起人動了手腳。如此算來,她與唐家,竟還有殺父弒母之仇!這一世,無論怎樣,她也要護着父母周全,再同唐家清算了這筆賬。
這般枯坐了片時,外頭已是銀月當空,只聽外間門吱呀一聲,一陣裙子拖地聲響,料知是冬梅回來了。她也不再去尋她,只和衣在鋪上躺了,閉目睡去。
這夜到子時,院裡又傳來貓叫聲響。到翌日天亮,上房自不免又鬧一場。
唐姑媽照舊帶了兩個姑娘過來服侍,卻也不見有何起色。傅沐槐撒了許多人手出去尋那婆子的蹤影,亦是海里撈針,毫無消息。那起夜間上夜值宿的,卻是被嚇的魂飛魄散,鞭抽杖打也不肯來,傅沐槐也是無法。傅家卻又漸漸傳起鬧鬼的謠言來,一時裡更是人人自危。
這日午時,唐姑媽在上房裡照料了一回,就走到堂上同傅沐槐吃午飯。
席間,傅沐槐便問道:“你瞧着你嫂子這病,究竟如何了?”唐姑媽連着幾日見傅家家反宅亂,傅沐槐父女二人又如失了主心骨一般,只叫人提着走,心裡自謂時機成熟,便愁眉道:“怕是有些不大好了。如今這天氣還算清和,待入了冬,冷起來,怕更不好。”傅沐槐嘆了口氣,說道:“我也是這般想,只是那道婆一直沒個音訊。若是這般拖下去,怕是要拖出個好歹來。我想着,不如就另請大夫來瞧罷。”唐姑媽聞說,連忙勸道:“哥哥快不要病急亂投醫,既是那婆婆說了上房男子不得入,倘或請了大夫進去,壞了忌諱,豈不壞事?我知哥哥心裡焦急,卻也不好如此亂來。”
傅沐槐見她果如傅月明所說,攔阻不讓延請大夫,心裡猜疑便重了幾分,便說道:“可如此,我也不知怎樣是好了。你嫂子病總不見個好轉,家事無人主理,兩個丫頭又沒人照看,這般下去總不是個事。”
唐姑媽聽了這話,心中動了一動,只覺有門,想提那事兒,偏又記起唐睿的交代,唯恐壞事,並不多言。吃了午飯,她又進去照看。
捱到下午,她嫌房中氣悶,便說要出去走走。傅月明也不阻攔,只叫冬梅跟着伺候。
唐姑媽帶着冬梅,一徑走到宅子東邊的僻靜處,方纔問道:“你這幾日瞧着,大姑娘可有異常的地方?我那兩個丫頭,只是不中用。一個嘴跟膠粘了似的,一個如同睜眼瞎一般,問什麼都不知道的。”冬梅想了一回,搖頭道:“倒沒什麼不對的地兒,只是太太病的沉重,她便焦躁了些。”唐姑媽疑道:“先前我見她是個頂有主意的人,怎麼近來忽然如丟了魂一樣,唯唯諾諾起來,在我跟前又做小伏低,大不如以往那般張牙舞爪,伶牙俐齒了?莫非這其中竟然有詐?”
冬梅笑道:“這個姑太太就有所不知了,大姑娘打小就是那個脾氣。只是今年年初,大姑娘大病一場,連着昏睡了好幾日。待醒來時,便跟變了個人兒似的。家裡的下人們私下說起,都猜大姑娘是叫人換了魂兒了。如今這個樣子,纔有些以前她的影兒呢。想必是太太病體沉重,她根上是個沒主見的,碰上大事又沒法子了罷。”
唐姑媽聽了這話,方纔解了心中疑惑,同她一道慢慢朝前走,又問道:“你覺着,現下這時機可到了麼?”冬梅低頭細思了一陣,低聲道:“我也說不好,家裡也再不曾這樣亂過。我倒是有句話告與姑太太,姑太太要下手便得趁早。老爺同太太情分雖好,但眼瞅着太太不成了,難保不動了續絃的心思。傅家在徽州城裡也算個富戶,那起媒人可各個盯着呢。昨兒我到街上去,后街的劉婆子便打聽家裡的情形呢。我心裡想着,不如趁着如今這情形,先叫春嬌姑娘近來與老爺做房侍妾,只說是爲太太沖喜,來伺候的。先把坑佔了,橫豎太太也活不久了。待太太一命歸西,下頭的事兒自然就好說了。”
唐姑媽聽得滿心歡喜,說道:“你說的不錯,我今兒回去就同睿哥兒商議商議,明兒就同哥哥提。”
二人說着話,已走到二門上了。忽見幾個小廝擡了一口板材進來,只見那棺材油漆鋥亮,厚實沉重,幾個小廝只擡得氣喘吁吁。唐姑媽拉着一個小廝問道:“小猴兒,這是誰叫買的棺材?”那小廝見是姑太太,不敢怠慢,將槓子放下,說道:“給姑太太請安,這是老爺叫咱家木材鋪裡的掌櫃尋下的,今兒纔給送來。”唐姑媽心裡已大致猜到些許,點了點頭,說道:“既是這等,你們就去罷。”這幾個小廝應了一聲,擡了棺材進去了。
這二人又往前走,冬梅說道:“這是老爺要與太太沖一衝,連板兒都尋下了,看來老爺也不指望什麼了。”唐姑媽鼻子裡笑了一聲,說道:“她同我鬥了這些年,終究是我佔了上風。瞧方纔那副板材,倒是上好的料子,做工也很是講究,這四個小廝擡着還累成這般,可見分量。這樣一口棺材,放在市面上,少說也得百十兩銀子,哥哥倒真捨得往她身上花銀子。”冬梅要圖她喜歡,便掰手算起來:“可不怎的,老爺是真捨得往太太並姑娘身上花錢。平日裡添置的金銀首飾不消說,便是換季時的衣裳,太太一人也得兩口箱子才罷,到了如今太太衣櫥裡還有沒穿過的衣裳哩。就是大姑娘,那麼點子大的小人,去年西域有商人來販貨,帶來一口一人高的穿衣鏡兒。她瞧着喜歡,老爺就買了下來,可使了七十兩銀子呢!田姨娘爲討要不得,還跟老爺好嘔了一場氣哩。如今田姨娘也不知去了哪裡,說起來只叫人嘆氣罷了。”
唐姑媽想及這些年在夫家捉襟見肘的日子,不覺哼了一聲,啐道:“她們的好日,也就到頭了。”
二人在外略走了走,怕叫傅沐槐看見,便又回了上房。
這日一日無事,唐姑媽歸家,同唐睿又密議至半夜方睡。
隔日,唐姑媽又來,先到堂上見了傅沐槐。因有話要說,便藉着昨日的板材的由頭說道:“昨兒我在二門上瞧見幾個小廝擡了口棺材進家,哥哥是打算給嫂子沖沖?”傅沐槐滿面愁容,點頭說道:“時至如今也是無法,衝一衝也好,若得她好時,那副板材舍了人也罷。”
唐姑媽便趁勢說道:“哥說的也有理,若能求得嫂子病好,那便怎樣也是無妨的。前幾日我聽哥的話裡,很是發愁家中無人主理家事。我回去想了幾日,倒想出個兩全其美的主意,只是怕哥嫌我荒唐。”傅沐槐心中一沉,嘴上還是說道:“不妨,你先說來聽聽。現下已是鬧到這個田地了,那婆子又總也不見個蹤影。只要能渡了這難關,也不在意什麼荒唐不荒唐了。”
唐姑媽見這話裡有門,便低聲笑道:“我是想着,將我那小姑子春嬌給了哥哥,讓哥哥收她做房姬妾。一來家中有個姨娘,也好與哥哥替替手,打理家事方便——這幾日我瞧着家中這些個下人們,各個都懶散起來,大姑娘沒精力去管,我又是個嫁出去的姑娘,不好說他們,不及哥哥身邊的人來的便宜;二則,春嬌今年不過一十六歲,正是青春年少的時候,哥哥又正值壯年,興許過上兩年還能生個男丁出來,承繼咱傅家香火呢。最末一則,卻是我自己個的私心了。”一語未休,她先瞧着傅沐槐的臉色。
傅沐槐見她這番言語,同先前女兒揣度的竟是一絲兒不差,心裡恚怒不堪,雙拳緊握成團,強壓着怒火,問道:“什麼私心?”唐姑媽笑道:“我這小姑子跟我一路自揚州過來,我夫家族裡已是沒人了,她的親事都着落在我身上。這孩子是打小跟着我那死鬼長起來的,我也不忍心隨意尋個人家糟蹋了她。然而如今這世道,哥哥也曉得,人皆勢力,她沒個好陪嫁,又沒個好孃家,卻上哪裡尋門好親去?不如哥哥收了她,她也算得着個歸宿。”
傅沐槐滿腔怒火,立時就要發作出來,只是憶起先前女兒的言語,勉自忍耐,半日才說道:“你的話倒也有理,只是我這個歲數,收這樣一個青春少小的姑娘,沒得糟蹋了人家,也是造孽。何況,你嫂子病的這樣重,我心裡煩的很也沒這個心思。”
唐姑媽連忙說道:“那也不妨,先叫她過來伺候着嫂子,待嫂子好了再說旁的。嫂子歷來是個寬厚賢惠之人,最是容得下人的,想必不會爲這個怪我。”傅沐槐只是連連要頭說不妥,又道:“你嫂子這事不完,我是斷不會迎新人進門的。”說着,此事便罷了。
唐姑媽眼見爲陳杏孃的緣故,此事不能成,又覺傅沐槐口裡話且是鬆動,便恨不得立時拔了陳杏娘這眼中釘。這日在上房裡待着,十分的心不在焉。她不敢使喚傅月明,便將一應差事都推與冬梅和寶珠,又把兩個姑娘使的團團轉,自家倒坐在一旁發怔。
好容易熬到晚間,唐姑媽起身,連晚飯也不吃了,只叫天福向傅沐槐帶了句話,便腳不沾地的歸家去了。
寶珠到倒了水回來,向傅月明說道:“這姑太太今兒也不知怎麼了,火燒屁股也似的去了,連晚飯也不曾吃。”傅月明正在窗邊坐着,望着窗外天上圓月當空,微微一笑,說道:“姑媽今夜,可是有急事呢。”
一夜無話,隔日清晨,冬梅一早醒來,卻聽上房裡已有說笑聲響。她滿腹狐疑,下炕披了衣裳往裡頭去,進門就見陳杏娘在妝臺前坐着,傅月明正替她梳頭,母女兩個說笑不絕。她心口劇震,不知出了什麼變故,隻立在門上發怔。
寶珠端着面盆進來,見她在門上立着,便笑道:“冬梅姐姐怎麼在這兒站着?”說着,便邁步進屋,伺候太太姑娘洗臉。
冬梅不好再裝啞子,只得一步步挪進屋中,向着陳杏娘強笑道:“太太能下地了,可是大安了?真是可喜可賀!”陳杏娘一見着她,便覺滿腹怒氣,擡手便是一記耳光,將她打翻在地,口裡斥罵道:“你這吃裡扒外,賣主求榮的蹄子!自打你到家裡來,我何嘗虧待過你?你倒和外人串通,要來毒死我!”她這一掌打的甚重,冬梅猝不及防,倒在地上,口角撞破,流下血來。她雖不明其間出了什麼岔子,但已知事情敗露,這奴僕謀害家主,見官必問死罪。當下,她也顧不得旁的,跪在地下,抱着陳杏娘雙膝,哀聲哭求道:“太太,不是冬梅吃裡扒外。實是冬梅鄉下那妹妹上了表少爺的當,懷了他的孩子。我那妹妹還是個姑娘,出了這等醜事,日後還要怎麼嫁人!鄉下出了這等事情,若是男人不認,姑娘家就只好跳井罷了。姑太太來找着我,說只要我聽她的吩咐,便叫表少爺收了我妹妹。我也是無法可施,豬油蒙了心,就聽了姑太太的話。還求太太看在冬梅跟了你一場的份上,沒些功勞也有些苦勞,饒恕了冬梅罷!”說着,便搗蒜般磕起頭來。
傅月明在旁立着,當即說道:“你還敢提往日!往日太太如何厚待於你?姑太太一家遷來,也是撥了夏荷過去服侍,並沒叫你。你倒生出這犯上作亂的反叛心思來,竟要毒死太太!”說着又向陳杏娘道:“母親,這等賤婢留着也是禍患,不如就叫來升家的進來,將她打死便了。橫豎冬梅是咱家的奴才,打死了也不觸犯律法,更何況她犯下這等事,就是見了官也是要問個死罪。”冬梅聽說,更是嚇得魂不附體,口歪眼斜,嘴角流涎,身子癱軟如泥,竟暈了過去。
傅月明見了這樣子,不覺笑罵道:“竟如此不中用!”便令寶珠去喊了兩個身子健壯的僕婦進來,將冬梅拖到外堂上去,拿冷水潑醒。她自在屋內,伴着陳杏娘梳洗打扮齊整方纔出來。
陳杏娘在牀上躺的久了,每日雖有傅月明細心照料,擦洗身子,仍是十分不適。今日梳洗妝扮齊整,又換了件大紅通袖五彩妝花羅袍,精神爲之一爽。
走到堂上,冬梅已然醒轉,伏在地上,並不敢起來。
陳杏娘在堂上坐了,半晌纔開口道:“要我饒了你也不是不可,你卻要把你那姑太太怎麼唆使你來害我的,一五一十都講出來。你若老實招供,我便留你一條賤命。”冬梅趴伏在地,一時沒有言語,眼珠卻咕嚕嚕的轉個不停。
傅月明見她不開口,料知她心中盤算,當即笑道:“你不必再心存僥倖,你那姑太太串通趙婆子,投毒欺詐,早爲我們偵知。這會子功夫,只怕官差已然找上他們了。她是再不回來保你的,你就死了心罷。”
冬梅聽聞此語,便知此事再無迴轉餘地,登時將滿腹籌謀化作流水。她只是心存貪婪,並不欲爲唐姑媽賣命,當下便將唐姑媽如何尋上她,如何教唆她來回遞話,如何與傅薇仙串做一道,設下此局一一道出。只見她趴在地下,泣不成聲道:“姑太太見有太太在,她在咱們家中立不住腳,本說要爲表少爺求娶大姑娘,如今也不成了,便想了這個法子出來。妹妹在姑太太手裡,我也是被逼無奈,委實不是真心要謀害太太並姑娘。”
陳杏娘怒極反笑道:“你若當真有難處,爲何不來告與我們?倒是和外人一個鼻孔裡出氣!這般說來,你還是圖謀不軌!”幾句話說的冬梅啞口無言,垂首不語。
傅月明見母親只顧發怒,便問道:“姑媽雖叫了你傳話,又如何能捏準了太太定然一病不起呢?這裡頭卻又有什麼關節了?”冬梅見她問及此事,卻不敢說了,只是低頭不答。傅月明看她不答,微微一笑,向外吩咐道:“來升家的,將這婢子拖去拆房打死,屍身扔到城郊亂墳崗去!”
來升媳婦子聽了姑娘吩咐,便帶了兩個婦人,作勢進來捉人。
冬梅驚得面無人色,一面躲避,一面連聲哭叫道:“姑娘饒命,我說,我說!”
傅月明見狀,揮了揮手,那一干僕婦便又下去了。
冬梅抽抽噎噎道:“是顧大夫,姑太太不知何時買通了顧大夫,叫他在太太吃的藥裡動了手腳。太太病情反覆,並非久病難愈,而是他那丸藥的緣故。他那丸藥吃久了,若吃着時也還罷了,倘若一日斷了,便即發作。更有那藥讓人心神不寧,夜間多夢,久夢成魘。太太近來這些病症,便全是那藥的效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