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月明見此情形,心中生疑,因看纂兒往後頭去了,正想跟上去問問,偏巧唐春嬌又自屋裡出來,向她笑道:“姑娘哪裡去了,這邊鬥牌少人手呢。愛玉輸的急了,再不肯玩了。”傅月明只得說道:“不過是個玩意兒,一年到頭不過這兩日玩玩,能輸幾個錢,就慌成這個腔兒了。”說畢,跟她走進屋中。
入得屋內,果然見唐愛玉在一旁坐着,手裡捧着個茶碗,炕桌上散了一桌的紙牌。陳昭仁在一邊坐着,面前擺着兩串子錢。
傅月明便笑道:“仁哥兒也不說讓讓妹妹,只顧贏起來了,倒把妹妹給嚇怕了,再不敢玩了呢。”唐愛玉才待說話,那陳秋華忽然走上前來,自陳昭仁身前拾了那兩串錢,擲在唐愛玉跟前,扭頭向陳昭仁道:“錢還了人家,咱們家雖窮,也還不將這兩串子錢放在眼裡。沒得叫人說咱們小眼薄皮,錢到了眼裡拔不出來!”
屋內衆人不防她忽出此言,盡皆怔了。
傅月明便道:“原是個玩意兒,誰還認真呢。大年下,我白說笑與你們聽的,你倒做起真來,好沒意思的。”唐春嬌也連忙笑道:“都是我不好,先頭同傅姑娘說了句玩笑話,倒惹出這樁子事來。你們兩個都別惱了,只算在我身上就是。想是這裡是沒我說處的。”陳秋華冷笑點頭道:“你這話倒是在理,這裡確是原沒你的說處。我們是一門親戚,坐在一處說話,你卻是個什麼人,擠在這裡插嘴戳舌的?!”一席話,把唐春嬌噎得粉面發紅,含羞抱愧的閉了口。
傅月明見她這等傷人,只得說道:“她雖不是你親戚,大節下來你家門上拜年,也算你家的客。你又何必這等夾槍帶棒的?說這有的沒的,倒說與誰聽呢?”陳昭仁亦幫口說道:“不過一個遊戲,消閒耍子的,大過年的長輩們都在前頭坐着,姐姐少說幾句罷。”陳秋華又冷笑了兩聲,徑自出門回房去了。陳昭仁向衆人賠禮道:“家姐這兩日身上不快,失了禮數,幾位勿怪。”傅月明還不待開口,那唐春嬌連忙搶着笑道:“這個自然,聽聞陳姑娘一向身子嬌柔,常發弱病。病久了一時心中煩悶也是有的,親戚之間,我們自不以爲意的。”陳昭仁聽她說的爽快,也只一笑。
那陳秋華自屋裡出來,只覺一股冷風撲面而來,身上不由打了個哆嗦。又不願回去,那邊屋中母親和姑母還說着話,便轉了步子,逶迤回房。
走到屋門前,卻見小丫頭纂兒自書房裡鬼鬼祟祟的出來,往前邊跑去了。她見這纂兒形跡可疑,只道她偷竊了家裡物事,便也進書房查看。
入屋一瞧,卻見房中物件一概齊全,並不見丟了什麼。只是桌上放着的回贈陶家的年禮,略有些走動。她上前仔細瞧了一回,見茶點蓋子沒蓋牢,便將蓋子掀開。卻見裡頭擺着幾樣顏色點心,並不見什麼異處。她想了一回,將手向下頭一探,卻摸出一條熟羅手帕,粉嫩的顏色,繡着鴛鴦戲水的風流花樣,其下之意,自是不言而喻。又見那手帕的料子乃是湖州所產,本地人家原少見的,倒是傅家的鋪子裡曾賣過幾方。她便認作是傅月明的帕子,看了一回,心中不住冷笑,將那帕子掖在袖裡,回房去了,也不向人提起。
前邊堂上,陳舉人同着傅沐槐翁婿兩個坐着說話。因着陳家敗落,客也就甚少,家中倒也清淨。
臨近晌午時候,陶家送了年茶下禮過來,陳舉人連忙張羅招待一陣,又使小廝進書房將備下的禮拿出。那纂兒在後頭看見,捏了一把子冷汗,卻見禮送了出去,並未有何異樣,才略鬆了口氣。
少頃,陳家堂上擺了宴席,款待傅家一干人等。
衆人入座,陳舉人坐了首位,傅沐槐坐了副位,依次是陳氏、陳杏娘、傅月明、陳昭仁挨着,唐愛玉、唐春嬌敬陪末座。陳秋華推說頭疼不吃飯,丫頭請了幾請,只是不肯來。當着親戚客人的面,陳氏自覺面上無光,便道:“她便是這等毛病,咱們自吃罷,不必管她了。”傅月明等人自然知曉故事,面上皆不提起。陳杏娘便笑着打圓場道:“侄女兒歷來身子弱,年裡又冷,一時又病了也是有的。”
陳舉人便張羅開宴,命丫頭們斟酒佈菜。
陳家雖是家道中落,年節宴席備辦的倒也豐盛,畢竟書香之家,不肯落了人口舌。當下,傅沐槐先起身敬了陳舉人,其次是陳氏,又是陳杏娘,傅月明、陳昭仁姐弟兩個也分別敬了長輩。唐愛玉、唐春嬌二人因是客人,也就不曾動身。
待酒過三巡,傅月明微覺身上燥熱,兩頰又燒的厲害,便想出去走走,向小玉低聲道:“我去淨手,若太太召喚,只說就回來了。”小玉答應,她便起身往外頭去了。
走到庭中,只見牆角兩株臘梅開得正好,疏影橫斜,暗香浮動,便立住腳步,看了一陣,心中暗自道:去年來時,這兩株樹還沒這樣高,一年的功夫就長得這般好了。
正在此時,桐香忽從後頭走來,向她笑道:“姑娘怎麼不在裡頭吃酒,倒出來了?我正要往席上去尋姑娘呢。”傅月明笑道:“裡頭熱,我出來走走。”因問道:“什麼事?”桐香說道:“我才與我們姑娘送了些果子點心過去,她說叫我來看看,若姑娘方便,就請姑娘過去,說兩句要緊的話。”傅月明聽了,心裡暗道:不知她又賣什麼藥了。嘴裡應了一聲,便擡步過去。
走到陳秋華的屋子裡,因陳家只用着兩個丫頭,桐香並纂兒都在席上服侍,並無人迎出來。傅月明便自家撩起簾子進去,入內只見堂中空無一人。卻聽得陳秋華自裡屋道:“我在屋裡,姐姐只管進來。”傅月明聞聲,邁步過去。進得內室,卻見這屋子牆壁新刷了一番,糊的如雪洞也似,屋中靠西牆下放着一張半新不舊的桐木敞廳牀,對過是一架妝臺,一旁擺着一隻藤箱,此外更無別物。陳秋華穿着家常衣裳,正在牀畔坐着,見她進來,向她笑道:“姐姐來了,姐姐自己坐罷。我家人手少,沒人能給姐姐倒茶了,姐姐自便。”
傅月明聽她話中帶刺兒,也不欲同她爭吵,自尋了一張椅子坐下,便問道:“妹妹頭疼可好些了?前頭吃酒,外祖並舅媽打發了人來請妹妹,妹妹怎麼只顧不去?”陳秋華笑道:“我家中就要家反宅亂了,我還有閒心思吃酒?”傅月明聽她這話說得甚奇,便也不曾接話。只聽陳秋華又道:“姐姐既尋着瞭如意郎君,也該丟開手了,怎麼這等死纏不放!我弟弟好容易定下這門親事,姐姐又來使計捉弄!幸虧我發現的早,擋在裡頭,不然怎了?”
傅月明越發聽不明白,只得問道:“你這話卻是什麼意思?仁哥兒定親,同我有什麼相干?”陳秋華冷笑道:“姐姐還只顧犟嘴呢,且瞧瞧這是什麼!”說着,便自袖中取了那方手帕出來,擲在她面前。
傅月明將她手帕拾起一瞧,便說道:“不過一方手帕子罷了。”陳秋華見她不認,便笑道:“姐姐還是定要討這場難堪了?”說着,便將如何看見纂兒鬼祟行事,如何自送陶家的禮中發覺這塊手帕,如何偷偷帶出一事一五一十講了,又向她道:“姐姐使纂兒偷塞自個兒的手帕在那點心盒子裡,一時若被陶家察覺,必定是要問上門來。即便不知有姐姐的緣故,也定要以爲我家弟弟是個風流浮浪之人,人家又如何安心再將女兒嫁來!這門親事少不得就黃了,姐姐倒安的什麼心?!我勸姐姐一句,做人也別太毒了。自家日子好過也就罷了,何必定要踩別人下去?莫不是爲着前頭我同姐姐口角了幾句,姐姐心中不忿,便使了這個計策來捉弄我們麼?”
傅月明聽了她所述,又想及前番所見,心中已然雪亮。因聽得陳秋華一番詰問,少不得開口道:“此事確是我家的不對,然而你也疑錯人了。這帕子原不是我的,我也不用這樣的手帕。”陳秋華聽說,只道她扯謊,當面微笑道:“姐姐不肯認,這倒也無妨。等我問着姑父姑母去,問問他們可有這樣的道理!”說畢,竟要起身。
傅月明見她真個動手,連忙上前攔了。陳秋華只道她畏懼,心中得意,向她笑道:“姐姐若怕我同長輩們說起,只消答應我一件事,我便替姐姐瞞了。”傅月明暗道:倒要瞧瞧這蹄子心裡打什麼主意。當即問道:“你且說來聽聽。”陳秋華笑道:“姐姐回家去,向姑父姑母說要退了先生的親事。姑父姑母疼愛姐姐,是萬無不答應的道理的。且季先生如今身無長物,姑父姑母心中也未必就中意這個女婿。姐姐家中又頗有錢財,斷了這門親事,大可再尋好的去,又何必執泥在他身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