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命相有變
傅月明在後頭,打聽得外祖已然離去,便走到上房來與母親說話。
陳杏娘正在屋裡收拾陳熙堯送來的東西,見女兒過來,忙叫她上炕坐了。傅月明與母親見禮過,挨着她在炕上坐下,見炕桌上放着兩隻果盒,便問道:“這是外祖父送來的?”陳杏娘口裡應着,就揭開盒蓋,見是兩方臘肉,幾塊自家蒸的米麪糕,還有些玫瑰松子糖。遂吩咐夏荷上來,把臘肉並米糕拿到了廚下去。
傅月明坐在一邊瞧着,見夏荷出去了,方又問道:“外祖父今兒過來,說些什麼話?”陳杏娘說道:“也沒什麼,還是給你請先生的事兒。吃酒那天,同你舅母不因不由的說了起來。我原本聽着那先生人品才學出衆,本想應下的。誰知他竟然如此青年,我怕弄出些閒話來,就先含混着了。誰承想你舅母又請了你外祖過來說項,我也是無法。”
傅月明聽着,便含笑問道:“那母親是怎麼個意思?”陳杏娘笑道:“既是你外祖來說項,我還能有什麼說的?我聽你外祖父誇讚那先生的人物學問還是一則;二來也是父親說的法子好,我才應了下來。”
傅月明心中狐疑,不由問道:“敢問母親,外祖父給出了什麼主意?”陳杏娘笑着將陳熙堯的話轉述了一遍,又道:“有秋華陪着,我也就放心了。人多看着,外人也說不出什麼來。如此一來,不止昭仁的學業可得進益,秋華也可跟着一道讀書。又學了規矩,又與你做了伴兒,豈不是三處有益?”傅月明聽了這話,方纔明白那日陳秋華所說的主意爲何。
此事這般處置,她心中倒不大樂意了。她滿心想着季秋陽進來了,兩人好生處處兒,再想個法子把終身定下來。然而如今陳秋華卻突然插了進來,她既來了,她的丫頭少不得也要跟來,自己這邊也得桃紅陪着,一下子平添了幾個人,屆時行起事來不免多有不便。想及此處,她心中不樂,但她畢竟是個沒出閣的姑娘,能到此種地步已是難得了。若是很離了格,不止父母不應,就是旁人也要看喬了。
想通此節,她心中釋然,淺淺一笑,說道:“母親既然恁般說,倒要快些打發人請那位先生去。女兒那日聽舅母說,他不是本地人士,恐遲了就走了呢。”陳杏娘笑道:“你慌怎的,家裡也還得先收拾出個屋子,給你和仁哥兒做書房。請了先生過來,住在何處,我也得同你父親商議了。待諸般都妥了,纔好去請人呢。”傅月明聽罷,也覺急躁了些,不由頰上微紅,忙遮掩笑道:“女兒是性急了,倒叫母親見笑。”
兩人說了些話,陳杏娘因想起一事,便就說道:“前些日子你病着,我在神前許下願心,待你好了就到三清尊神跟前上高香。誰知你好了之後,家裡一連串的出了許多事情,我竟沒顧上。還是昨兒晚上冬梅說了一句,我纔想起來。這願心可是不好忘記的,咱們隨口的一句話,神佛都是記着的。若不還上,可要吃上天見罪。左右這兩日無事,若是明兒天氣晴好,你便隨我到城外的白雲觀去把這願心還了。”傅月明滿口應下,又坐了片時,便起身回去。陳杏娘將那玫瑰松子糖抓了一把與她包了帶去。
晚夕,傅沐槐回到家中。陳杏娘吩咐廚房將陳熙堯送來的臘肉蒸了一碟,又把去年家裡自造的薔薇燒白燙了一壺,在屋裡放了桌子伴着傅沐槐吃飯。
傅沐槐滿面愁容,不住的嘆氣。陳杏娘見着,因就問道:“什麼事情,倒值得你恁般長吁短嘆的?”
傅沐槐說道:“你所有不知,如今又是兌換鹽引的時候,上個月我不打發了咱們鋪子裡的幾個夥計跟着鹽客張好古往江蘇去換鹽引麼?今兒張好古送信兒到鋪子裡來說,咱們家的鹽引沒換出來。江蘇鹽運使說咱們去歲上的賦稅沒有繳齊,故而今年的鹽引就暫且不兌了。不止如此,咱們的那幾個夥計,還叫運司給扣了。張好古送信來說,叫咱們趕快尋人情去說呢。”
陳杏娘深知如今販鹽是家中銀錢的一大來源,傅家幾處木材鋪子落在一起,一年所得還不及販鹽爲多。此刻聽聞這上頭出了岔子,也不由深深吃了一驚,連忙說道:“這是怎麼說?咱們家去年的捐稅可是一樣兒沒落的,怎麼如今竟出了這樣的事?”
傅沐槐說道:“我也是恁般說,但張好古信上說,那鹽運使說的不是鹽上的稅。是咱們家東街上的廣福木材鋪,去歲上有一筆銀子沒入賬,因而沒有上稅。這不知怎麼叫那江蘇鹽運使給探聽了出來,以此爲把柄,攔了咱們家的鹽引,還扣了人。”
陳杏娘微一思索,便即說道:“可是二百斤紅木的那一筆麼?”傅沐槐答道:“就是那一筆。”陳杏娘怒道:“這可是亂來的,那木材是朝廷來收,咱們賣給皇商了的。因着要價低,按着規矩,這樣的買賣是不必上稅的。再者,這是木材的生意,關販鹽什麼事?他憑什麼攔着不讓咱們兌鹽引,還扣了咱們的夥計?”
傅沐槐嘆道:“我何嘗不是如此說,然而他又不同你講理。俗話說,民不與官鬥。咱們不過是布衣平民,哪有這個力量去跟他爭執?說不得,只好花錢打點罷了。這真是人在家中坐,禍從天上來!”
陳杏娘聽說,便問道:“你那邊可有相熟的官場朋友?能給說和說和的?”傅沐槐躊躇道:“認識的倒也有幾個,但都只是尋常商人罷了。須得繞上幾個彎子,這銀子自然也要多花上些了,人還未必賣這個面子。”陳杏娘聞說,便蹙眉不語,良久才嘆了口氣,說道:“誰讓咱們家只是一介白衣,倘或有個做官的親戚,哪能讓人這樣揉搓!偏生又只養了兩個丫頭,叫我指望哪個!”
傅沐槐聽了這話,心中也覺煩悶,將筷子放了。兩口子對着發愁,坐到半夜,方纔收拾了睡下。
傅沐槐與陳杏娘爲家事煩愁,傅月明卻一無所知,翌日起來便仔細打扮了,隨着陳杏娘往城外白雲觀去上香還願。陳杏娘是個篤信神靈的信女,雖是心中有事,還願這等事卻是不肯耽擱的,也強打了精神,將府裡衆人教訓了一番,又叮囑管家媳婦馮氏好生看家,才帶了傅月明出門。
出得門來,陳杏娘同傅月明共乘了一頂轎子,桃紅與夏荷乘了一頂,兩乘轎子逶迤往城外行去。
桃紅與夏荷日常難得出門,自窗子裡望見路上的紅男綠女,花花黎黎,甚覺雀躍,一路咭咭格格,說笑不絕。
月明倒是安靜的很,只從簾子向外看街上的景色,又覺母親今日愁眉深鎖,似有心事,便問道:“母親可有什麼難事?可否說與女兒聽聽?說不準,女兒還能給出個主意呢?”
陳杏娘心中煩悶,不禁脫口道:“你小孩子家的,聽了又能怎樣!這事兒連你爹都沒法子呢。你不要跟着添亂。”說着,不由又添了一句:“可惜你是個丫頭,若是個小子該多麼好!”
傅月明聽了這話,不敢接口,家中沒有子嗣繼承香火,是她母親兩世的心事。於此事,她也頗爲犯難,上一世正是爲此傅沐槐纔會爲她招贅,乃至引狼入室,今生此節若不得妥善處置,只怕就還要走上一世的老路了!這幾日,她一直在苦思對應之策,然而思來想去,總不得個法子。母親已是這個年紀,再要生養委實不易。若說爲父親納妾,那更是不成的——即便母親願意,父親也決然不準。
母女二人各懷心事,憂心忡忡之下,一路無言。
過了約莫一個時辰,轎子出了城,來至白雲觀前。
兩個丫頭先下了轎子,上來攙扶太太姑娘下轎。傅月明下了轎子,打眼望去,只見一座道觀立在山腳,白牆灰瓦,庭院幽深,綠樹掩映,曲徑通幽,頗爲幽靜清雅。那觀門上立着一個匾額,上面以隸書寫着“白雲觀”三個大字,蠶頭燕尾,一波三折,乃是前朝一位名家的手筆。
原來這白雲觀乃是前朝一位道姑所建,傳到如今已有一百三十四年之久,當今的主持亦是位女道士,年約四旬,號叫做清靜散人。她善演先天卦數,能卜世間吉凶,故而這白雲觀的香火也極爲旺盛,每逢初一十五來此上香的女客絡繹不絕,比肩接踵。今日並非正日子,倒沒多少客人,這白雲觀也難得有此清淨。
因着昨日陳杏娘已然打發家中小廝來報了信兒,觀前早有道童等候,一見傅家母女到來,旋即上來接了,打了個稽首,說道:“夫人小姐一路辛苦,主持已在裡頭候着了,請二位入淨室休息。”陳杏娘便攜着傅月明,邁步往觀裡去,一面問道:“你們觀主每日都做些什麼?今歲我生日,也不說來走走,只推不得閒。”那道童陪笑道:“若不是,主持也說要去的。只是逢上林知府家老太太的千秋華誕,林老爺打發人來請,主持委實分不開身來。倒請夫人見諒。”陳杏娘一聽林家,便不再言語,只悶聲走路。
待行到觀中,道童將其讓入一處淨室,主持清靜散人親自出來迎了,打了稽首問禮已畢,便坐着說話。
傅月明在旁冷眼細觀,只見那主持約有四十的年紀,生的皮膚香細,慈眉善目,烏髮盤頂,一身絹絲道袍,涼鞋淨襪,倒頗有些仙風道骨的意思。上一世,她於此人並未有什麼相交,只依稀記得小時她來家與自己看過相,卻並沒留什麼確實的話,就去了。連父親贈與的卦銀也不肯收,不知葫蘆裡賣什麼藥。
那清靜散人與陳杏娘見禮過,便相互寒暄客套。因着傅家是徽州城裡的富戶,每年往白雲觀送來的香銀並年節答報天地的貢品祭禮着實不少,這清淨主持也很是奉承,倒不似那些高人,一昧的清高。
陳杏娘因笑道:“小女病了一向,我在天地位前許下的願心,今兒特來還願的,倒麻煩主持了。”清靜散人含笑回道:“居士客氣了,不過都是小道份內中事,何來麻煩一說?”說畢,又望向偎着陳杏娘坐着的傅月明,上下打量了幾眼,不覺暗暗納罕:我也曾給這傅家大姑娘相過面,怎麼兩年功夫不見,她的命數倒盡數變了?之前我所見,這傅姑娘命多凶煞,主沖剋父母,早夭短命,夫婿無情,乃是下下的兇命。如今,卻倒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