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秋陽看了名帖,十分納罕,暗自忖道:我同她並沒什麼瓜葛,她卻怎麼會送禮與我?且此女心性歹毒,上一世若不是她裡應外合,唐睿那廝又怎能那般容易得逞。她和月明勢成水火,我怎能收她的禮?她這般行事,不知暗裡打什麼主意,我還是將禮物退回去爲好。
正這般想時,一旁霍長庚見他拿着帖子發怔,便問道:“誰送的東西?”嘴裡說着,便順手將帖子拿了過去,看了一回,遂大笑道:“老哥你倒是兵貴神速,何時同這琳姐兒搭上的?怪道那天在席上,我就瞧着她看你的神色不一般。”季秋陽見他調笑,便說道:“不過是因舊日見過一面,異地相逢不免要客套一番,哪裡是你說的那樣。”說着,略停了停,又問道:“倒是不知這唐氏住在何處?”
李仲秋笑的兩隻眼睛眯成一條縫,說道:“你適才還說並沒這事,怎麼這會子又動意了?還要尋人家的門戶。”季秋陽道:“我同這人並沒什麼交情,不好平白受人家的禮,還是退回去的好。”李仲秋聽說,便道:“老哥你這般也未免過於膠滯不化了,這人情往來乃世間常事。不過兩盒子點心,你就受了又怎樣?若委實心裡過意不去,你就買些什麼與她做個還禮便了。這般大喇喇的將禮退回去,未免傷人家的顏面。”
季秋陽看了他一眼,說道:“你不知,若是我今番還了禮,這交情就算結下了。往後她再要往來,我也就不好執意推拒。此乃他們院子里人常使的手段。你知道,我是素來不願同這等人打交道的,便退了也罷了。”李仲秋見他說得鄭重,便說道:“既是你這樣說,我記得這女子跟她漢子在西六街的光福衚衕裡賃了一間小院,同那日你見的嬌紅是比鄰而居。你若有此意,我叫家人把東西送還過去就是了。”季秋陽說道:“這是我的事,怎好又麻煩你。”說畢,問明瞭地方,打發竹心去了一遭。
竹心去後,這兩人便在屋中閒坐。
李仲秋說道:“這轉眼已是二月初了,下月便要大考,這日子過得倒是飛快。”季秋陽點頭道:“也是熬了這麼久了,考完也算了了這樁心事。”李仲秋笑道:“到時候哥哥蟾宮折桂,騎馬遊街可得好生熱鬧一番。”季秋陽莞爾道:“你這又來了,這還是沒影兒的事,你怎知我一定中的?這時候誇下海口,到時候名落孫山,可要貽笑大方了。”李仲秋笑道:“哥哥必然高中,這我是敢打包票的。哥哥若不能中,只怕能中的也就不多了。”季秋陽見他只顧風言風語,便只淡淡一笑,並不接口。
過得頓飯功夫,竹心已自外頭回來,回稟道:“我將東西送還了回去,倒是一個婆婆出來接着了,說是琳娘出局去了,並不在家。我依着公子吩咐的話說了,那婆婆也沒說什麼,把東西接了就打發我回來了,還與了我兩個點心吃。”季秋陽聽過,便點頭叫他下去了。李仲秋在旁說道:“這中午時候,她就出局去了,她身上的客人,也當真不少。就看她那日纏着周景初認乾爹的手段,年紀小小,本事卻高,怪道那嬌紅要同她合氣了。這兩人房子挨在一起,客人這幾日怕被她搶去不少。”季秋陽聽聽也就罷了,並不放在心上。
這般又過了幾日,太平無事。
這日晌午時候,李仲秋一大早起來,應着一位朋友相邀,到郊外踏青會友去了。獨剩季秋陽一人在家,讀了些文章,又看了幾頁書。轉眼到了午時,因李仲秋不在家,他便使竹心上街買了些熟肉菜蔬,回來請李家聘的廚子整治了一番,又下了一箸面,草草吃過。
正要午休時候,外間門上小廝忽然進來報道:“門口來了一位姐兒,指名要見公子。”季秋陽心中疑惑,道:“我哪裡認得什麼姑娘了。”因問道:“可有問過她的來歷?”小廝回道:“那婦人自稱是公子的妻妹。”季秋陽聞言暗吃了一驚,不曾料到她竟尋到門上來了。待要不見,她已當着下人的面將身份報了出來。何況此女素來刁鑽潑辣,一時激惱了在門前撒起潑來,委實難看。當下,他微一沉吟,便道:“請她到偏廳說話。”說畢,自家也起身整衣,往偏廳上去了。
到得廳中,只過了小片刻功夫,便見一婦人遙遙而來。
那傅薇仙邁着碎步,逶迤來到跟前,先望着季秋陽行了個大禮。
季秋陽打量了她兩眼,只見她今日穿戴甚是素淨,頭上也沒戴幾樣首飾,面上薄施脂粉,大不似往日那風塵妝扮,也不知她心裡打什麼主意,便還了半禮。
請她落座,吩咐下人上茶,方纔問道:“咱們平日並無往來,你今日來尋我怎的?”
傅薇仙望着他微微一笑,道了一聲:“姐夫見禮了。”季秋陽聽她這聲稱呼,不禁眉頭微皺。只聽傅薇仙又道:“那日在席上,當着周老爺、李老爺的面,許多話不好講起,故此同姐夫也沒得親近。我自嫁了那唐睿,離了徽州,也有小半年的功夫。因隨着夫家顛沛流離,一向音訊不通,也不知家裡近況如何。唐睿那天殺的,在山東又得罪了一個本方財主,存身不住,便投靠了一個客人,充作個隨從。因那客人要上京來,便將我們一家子都攜來了。自來了京中,唐睿將正經行當全不理會,日日只在街上胡行。投奔的那位客人,本也不是什麼寬裕的人,他自家還要投親靠友,更不要提照應我們了。那廝見這般下去也不是個法子,日日坐吃山空,漸漸連柴米也敷衍不出來了,便在我身上打起了混賬主意。我雖是不從,奈何已然屬身於他。且這廝最是混賬憊懶,時常將我責打。我那婆婆也只聽他擺佈,一家子都來責難我,我百般無奈,只好聽命。想我一個清白人家的女兒,卻流落風塵,委身煙花,當真令人氣苦!想要脫了這裡,卻是人生地不熟,連個投奔也沒有。我也不是自甘下賤,只是有怨沒處訴罷了。我也自知我如今這樣是污了家裡的門楣,待要尋死,又委實捨不得爹孃姐姐,只好一日日挨着。天可憐見,總算讓我碰見了姐夫。還望姐夫拔救我,脫了那苦海。”說畢,便嗚嗚哭了起來。
季秋陽聽了她這一番言語,肚裡冷笑了兩聲,暗道:還是上一輩子那副下|賤脾性,得意時便將人往泥裡踩,不得地時便做小伏低。爲一己之私,什麼話都可以說,什麼事都能做的。想了一回,面上不動聲色,假意問道:“這也罷了,說起來也是唐睿對你不住。但此處離徽州遙遠,你離了唐睿又要怎麼辦呢?”傅薇仙耳聞此言,只道有路可走,連忙說道:“我只跟着姐夫便是,但只要能離了唐家,隨姐夫把我當個什麼。”說着,又笑道:“姐夫獨身一個在這裡,身邊沒個人服侍。我便來伺候姐夫,就是洗洗涮涮、縫縫補補也比這底下的人更貼心些。橫豎咱們是一家人,也不怕那些個!”說畢,竟上來纏住季秋陽的胳臂,就忸怩起來。
季秋陽見她放出那下流腔調來,先喝了她一聲,將手抽了出來,冷笑道:“我只聞世間俗話,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何況我聽家裡人講起,你是被員外掃地出門的。如今的你同傅家已再沒什麼瓜葛,又怕什麼污了門楣?你打量着你在傅家乾的那些事我都不知道呢?你當初暗中勾搭唐睿、又夥同他要污你姐姐清白時,怎麼不記得自己是傅家女兒,怎麼不怕玷了自家名聲?!你還知道她是你姐姐!如今落敗了,又想起這條門路來。世上沒這等便宜的事!你這等蛇蠍婦人,也就該落個這等處境。你同那唐睿,倒當真是天生一對、地造一雙。你現下這境地,是你自家選的,你便受着去罷。我季某不是那等貪色勢力的小人,你找錯了門兒了!”
一番話,將傅薇仙斥的粉面發紅,又羞又怒,欲待再求,但聽他適才話中所說,傅家門裡那些舊事他已盡知,想要瞞哄也是不成。靜了半晌,忽而冷笑道:“姐夫也不要只聽姐姐一面之詞,你可知你不在時,姐姐也曾勾搭過幾個人?連林家的公子也曾邀她過府遊玩,姐夫不要頭上戴着頂綠頭巾,還糊塗不知情呢!”季秋陽聽了這話,十分惱怒,氣衝上頭,想要將她痛打一頓,終因顧忌着她是個女流之輩,況若在這裡將她打壞了,唐家那兩個無賴之徒訛詐上門,與李仲秋多有不便,兩手握了又握,終究沒伸出去。只是吩咐家人小廝將傅薇仙攆出了門,並吩咐下人道:“往後若這女子再來聒噪,只管打將出去。”
那傅薇仙被人推出門外,打了個踉蹌,險些栽倒。好容易立穩腳步,回身再望,只見那大門緊閉。想要撒潑罵上幾句,此地又不比別處,京師重地天子腳下,但凡鬧出些動靜,便有巡街的兵丁緝拿。她今日是瞞着家裡出來的,此事若被唐睿母子得知,少不得又是一頓毒打。當下,只得忍氣吞聲,含恨而去,一路之上只在心中思量如何報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