褐衣男子聞言,微微一笑,說道:“只是在下即將啓程前往江蘇,這一去怕得有一月的往返功夫,倒恐耽擱了林公子的勾當。聽林公子適才所言,那姑娘也是說親之齡,遲了只怕就要花落別家了。”
林公子聽他此言有理,便也罷了,只是問道:“還有一樁事,我倒是納悶的很,你老哥既有那樣個家業,倒爲何還一意要去做個教書匠?之前看你四處周旋,好容易博了這個貢生出來,又辭了我家的西賓,我還道你有意出仕。孰料,你倒去了山陽書院!依着你的才學手段,進士及第又有何難!你倒閒下來了,整日只在書院裡講學。那陳孝廉雖是一早中了舉人,禮部應試卻屢屢不中,弄到如今還只是個不第舉子罷了。這樣的人,也值得你去結交!倒不知你圖些什麼?”
褐衣男子一笑,只道了句“子非魚,安知魚之樂。”便閉口不談。那林公子年紀雖輕,倒着實有些絮叨,又拿些別的事情同他說個沒完。褐衣男子只淡笑着,與他周旋應對。
再說傅月明耳聽桃紅說出:“你可知我家老爺是誰!”恐她一時急躁,自報了家門,趁着慧靈同那人說話的功夫,慌忙拉着桃紅快步離去。
待走出一射之地,她回頭望去,只見那人已不知去了何處,方纔松下心來,又叮囑桃紅道:“今日的事兒,待會兒見了太太,可萬萬不要提起。不然,又是一場。”桃紅也吐舌道:“不勞姑娘告訴,我自然知道。讓太太聽說,我放姑娘一個人在這兒,被登徒子給調戲了,一頓鞭子沒得跑呢。”傅月明聽得此語,不覺羞紅了臉頰,斥道:“你還要胡說!你這嘴頭子就是沒個把門的,方纔若不是我拉着你走,你是不是還要把咱們是什麼人家、住在何處給一一倒出來?再讓他尋到家裡去,可叫世人看我的笑話罷!”桃紅嘻嘻笑道:“哪裡就能讓他找到呢?他又不識得咱們,姑娘日常又不出門子的。”
傅月明心中不安,又叫過慧靈問道:“敢問慧靈師父,方纔那人是什麼來歷?怎麼這樣猖狂無禮!白雲觀是女道觀,如何會有男子?”慧靈紅着臉說道:“那位是林知府家的大公子,號叫做常安。因他家老太太時常讓他往觀裡送香油錢或上香還願,故而這林公子也算觀主的常客。又因觀裡平日女客多,這林公子也不往後頭來,只在淨室裡歇息,也就沒什麼妨礙。今日他又來送香火銀子,與觀主說約了朋友在此地相見。觀主看今日觀中冷清,並沒什麼客人,方纔應了。誰知竟衝撞了姑娘,還請姑娘不要見怪。”
傅月明適才見那人穿着華麗,佩戴不俗,便忖着不是尋常人家子弟,不想竟是知府家的公子,心裡暗道:往日裡也聽聞林知府家教甚嚴,頗有古人遺風,怎麼養出來的兒子卻是這個樣子,竟與市井無賴一般!所謂傳言不如見面,果然不錯。
心中想了一回,不覺已然走回正殿門前。那慧靈忽然立住了腳步,紅着臉望着傅月明不住的笑,待說不說的。傅月明心中奇怪,便問道:“慧靈師父可是有話要說?”那慧靈方纔低聲道:“求姑娘一件事兒,待會兒進去見了主持,萬不要提起撞見林公子一事。若讓主持知道了,定是要見責處罰的。”傅月明聽說,連忙笑道:“我道何事,原是這個。慧靈師父不必擔心,此事若傳揚開來,與我名節有損。莫不是我瘋了,倒自己說去呢。”慧靈抿嘴一笑,不再言語,只低頭拉扯着道袍帶子,默默出神。
三人走到內室,見過清淨主持並陳杏娘。陳杏娘又坐了片刻,恐天晚了不好進城,便即起身告去。清淨親身送二人至大門上,站着說了辭別之語。陳杏娘笑道:“今年八月十五,乃是小女生辰,清淨師父可定要來走動走動。”清淨亦微笑道:“居士相邀,貧道必然前往。”
傅月明唯恐在此地耽擱的久了,再碰見那林常安,便亟欲離去,好容易待母親與那清淨主持寒暄已畢,慌忙上了轎子。桃紅與夏荷上來,放好了轎簾,上了後頭的小轎。兩頂轎子一前一後進城而去。那清淨主持立在門上,眼望着轎子遠去,不見了蹤影,方纔進去。
回至家中,陳杏娘歸入上房,傅月明便回屋換衣梳洗。
進到屋中,兩個丫頭上來伺候着她換了家常衣裳,洗面攤塵。綠柳就說道:“今兒劉婆子領了兩個丫頭進來,叫老爺相看,說是買給二姑娘使喚的。二姑娘嫌人不伶俐,沒有買,又打發了去了。”傅月明聽說,便問道:“老爺要與她買丫頭?我怎麼不知道?”綠柳說道:“今兒一早,太太和姑娘出了門。二姑娘到上房與老爺請安,老爺見她去的晚,問是什麼緣故。二姑娘便趁空說她屋裡如今只荷花一個,不夠使,人又太小,實在靠不住。凡事大多還得自己動手,昨夜裡因要吃茶,荷花睡着了,她只得自己起來,今早就起遲了。老爺聽說,便答應替她買丫頭。”
傅月明聽過,先自不語,半晌才冷笑道:“太太同我不過纔出去了半天,她可就生出故事來了。可是我說的,一眼不在跟前就不成的。竈上那個可還老實?”綠柳連忙回道:“太太同姑娘出去後,田姨娘走到後頭來,在二姑娘房裡坐了好半天的功夫纔出來,不知說了些什麼話。”她自打爲傅月明收服,前些日子又做了那樣的事兒出來,自忖把柄已落在姑娘手裡,只得一心一計的幫襯着傅月明,再不敢生出二心來。
傅月明說道:“這二人再不能到一處的,若到得一處也就不知要生出多少故事來了!”桃紅放好了衣裳,走上前來,笑道:“只是咱們家歷來的規矩,姑娘房裡都是兩個丫頭服侍。荷花論年紀,也確實太小了些,並且她還是太太房裡的人,不過暫給二姑娘使喚罷了。如今二姑娘要添人,也說得過去。”
傅月明今日遭人惡戲了一場,心中不快,又因早上起得略早些,身上倦乏,便到牀上躺了。原只說略歇歇,誰知頭沾着枕頭就沉沉睡去。正午時分,陳杏娘打發人來喊她去吃午飯,得知她正睡着,因着愛惜女兒的緣故便也沒吵她。她這一覺直睡至日西時分,方纔醒來。
傅月明午睡初醒,桃紅進來伺候她穿衣漱口,說道:“晌午時候,太太打發人送了一碗粥來。姑娘若覺得餓,我熱與姑娘吃?”傅月明搖了搖頭,說道:“才睡起來,心裡惡剌剌的,你若有茶倒甌子來我吃。”桃紅聽說,便走去倒茶。傅月明披衣下牀,趿着鞋走到鏡臺邊坐着梳頭。桃紅倒了茶上來,她雙手端了過來,吃了兩口,又問道:“太太打發人來,可有別的話說?”桃紅搖頭道:“只說請姑娘過去吃午飯,因聽姑娘睡着,就罷了。並沒別話。”
正說着話,上房裡冬梅匆匆走來,說道:“老爺太太請姑娘過去說話。”傅月明見冬梅來得匆忙,連忙問道:“什麼事,你來的這樣急?”冬梅搖頭道:“我也不知,好似是嫁到蘇州去的姑太太送了封信過來。老爺看了,臉色就不好了,打發我來請姑娘、二姑娘過去。姑娘快些收拾了過去罷,我還要請二姑娘去。”說罷,便就去了。
傅月明聽說,心中便已大致有譜了,忙忙的叫桃紅與自己穿衣梳頭整齊,便出門往前頭去了。
待走至上房,只見夏荷正在廊上坐着,一見她到來,便起身道:“姑娘來了,老爺太太都在明間裡。”傅月明點了點頭,邁步入堂,田姨娘出來打起簾子,往裡頭說了句:“大姑娘來了。”
傅月明走進內裡,只見傅沐槐與陳杏娘對坐在炕上,炕几上攤着幾頁書信。傅沐槐滿面愁容,不住嘆息。陳杏娘倒是面色如常,一見她到來,便招手叫她過去。傅月明走到跟前,向父母二人道了萬福,田姨娘早在地上放了一張方凳,她偏不坐,只作不見的挨着陳杏娘坐了,又向傅沐槐道:“父親爲何事嘆息?急匆匆將女兒招來,又所爲何事?”
傅沐槐望着她說道:“是你在蘇州的姑媽託人捎信過來,你姑丈上個月沒了。”說畢,又長嘆了一聲。
傅月明卻是早已猜着了的,心中並不驚異,面上倒還做出一副哀傷悲楚的神色來,嘴裡就說道:“我這姑媽當真是命苦,好端端的姑丈怎麼就沒了!姑媽年紀還不大,這要怎麼是好。”傅沐槐接口道:“我也這麼說,你表哥人太青年,表妹又是個孩子,一家老小,沒個頂門立戶的男人,要如何生活!我故而把你們都招來,商議這事兒怎樣辦。”傅月明聞說,待要出言。傅薇仙便打外頭走了進來,向着三人道:“給父親母親請安,給姐姐道好。我來遲了,父親母親不要見怪。”陳杏娘看了她兩眼,便叫她在田姨娘方纔放下的凳子上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