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上衆人聞言,皆大吃一驚,陳杏娘更問道,“什麼人要毒害你,你那孩子不是我家老爺的,你卻爲何認作我家,你且仔細講明白了,”蘭香抽抽噎噎,打眼在堂上轉了一遭,又低了頭,不講話。
陳杏娘性子急躁,走下堂來,當面問道,“你快些講清楚了,不然我將你送到官府去!”蘭香兀自不敢言語,只垂頭哭泣。傅月明走上前來,先對陳杏娘道:“母親先不要急躁,想必是有什麼人要害蘭香,她心裡害怕。”又向着蘭香溫言撫慰道:“你安心,有太太在這裡,沒人敢害你。你且把話仔細講明白了,太太自會給你個公道。你若只管這般吞吞吐吐的,我們是不好放你走的。”
蘭香聽了,心裡思忖再三,方纔泣道:“我便說了,還望太太不要見惱。這孩子,並不是老爺的。去年臘月裡,府裡擺宴,招待賓客。我奉太太吩咐,到宴上去抱壺斟酒。待酒席吃到一半,我下來往後頭去淨手,不合就在園裡撞見一位老爺。那人吃得半醉,眼見四下無人,將我拉到山洞子裡,要同我幹那不急的事。我心裡又急又怕,待要喊叫。那人卻說道:‘我是你家老爺特特兒請來的客,你老爺在我跟前還不敢大聲說一句話呢。你不過是一個丫頭,能怎樣呢?你就是把人都嚷來,也不中用。’一面說着,就脫我的衣服。我羞怯難耐,又怕嚷來人丟了老爺太太的臉,只得不做聲,依了他。落後,過得一月,我有些嘔酸難受,經也停了,心裡害怕不敢認作是孕事。恰巧太太房裡丟了簪環,將我打發了出來。我在後巷劉婆子家住了半月,就被宋提刑家買了去。因怕被當家太太瞧出來,日常同旁的僕婢一般伺候幹活,到後來肚腹漸漸大了,就拿布帶纏着。”
“這般捱到上個月,終是藏不住了,被宋家太太察覺,將我拿到房裡去,跪在地上問了半日,就要打發我出門。然而我有了這肚子,哪戶人家肯買呢?正在走投無路,傅二叔就找來,言說此事,教了我一套說辭,指鹿爲馬強認作是老爺的孩子。還說老爺如今沒有孩兒,香火無繼,必定會認下的。就把我帶了出來,在他家裡住了一月。前兒聽聞老爺出了遠門,傅二叔說是個空子,就帶着我來了。”說着,便又抽噎起來。
陳杏娘聽得怒氣滿腹,指着她就罵道:“你這賤婢,在家裡時,我們待你如何?!你如今倒聽了外頭人的言語,走來訛詐我們!世人都道衆生好度人難度,當真是不錯!”傅月明見她焦躁,連忙上前攙了,扶她回位上坐着,說道:“母親先歇歇,吃口熱茶定定心,待我去問她。”說畢,就命冬梅重新燉茶上來。
傅薇仙在一旁坐着,眼見這般,心裡只是狐疑不定,但覺今日之事同傅月明脫不了干係,卻又說不出什麼,當下只靜觀其變。
傅月明安頓下母親,重又走回來,向那蘭香問道:“你說了這一通,到底沒說明白,你那孩子究竟是誰的?”蘭香說到此節,卻似頗有顧忌,支吾着不敢言語,只說道:“太太姑娘放了小的去就是了,只顧問這個做什麼?”傅月明笑道:“你既然招認了,這事兒可就成訛詐了,待老爺回來,勢必要見官的。到了官府公堂之上,說不說可由不得你了。我勸你還是早些講明白了,免得受些皮肉之苦。再者,你就是藏着掖着,那人也未必放的過你。”蘭香聽得‘那人’二字,身上不禁打了個寒顫,只得低聲說道:“是宋提刑宋老爺。”
衆人聞言,皆是一怔,傅月明雖早有預料,但聽她親口說出,還是頗感意外。只聽蘭香又說道:“這孩子是宋老爺的,就是因聽聞我被太太打發出門,宋老爺纔買我過去的。又因宋家主母十分嫉妒,宋提刑也不敢明着收我,只趁着娘子不在時,才叫我到屋裡去。我有了身孕,他也知道,只是不敢向娘子說。我也聽聞以往有通房丫頭,生了孩子被攆出去的,也不敢說。”
傅月明聽畢,又問道:“你才說這家裡有人下藥毒害你,倒是誰?”
蘭香聽問,擡頭望了一眼,又忙自垂下,閉口不言。傅月明微微一笑,說道:“想必你有所顧忌。”
恰逢蘭香懷裡的孩子要奶吃,在堂上大哭大吵起來。傅月明便走到陳杏娘跟前,笑道:“母親,這孩子這樣吵鬧,蘭香也沒心思說。先讓她去把孩子安頓下,再問話可好?”說着,便推了陳杏娘一把。陳杏娘心裡會意,便說道:“你說的也是,叫蘭香到明間裡去罷,先哄好了孩子再說。”言畢,便起身,喊了幾個媳婦子上來,叫把蘭香送到裡頭去。
話音才落,登時就上來幾個媳婦,攛掇着蘭香進去。蘭香身不由己,也就跟着進去了。
傅月明扶着陳杏娘也往裡去,傅薇仙連忙起身,也要跟上去。待走到明間門前,卻被冬梅擋了,只聽她笑道:“二姑娘,太太說身上乏,問過蘭香話就要歇下了,不想見人。二姑娘還是回去罷。”
傅薇仙雙目圓睜,看了她半日,方纔扭身去了。冬梅倚着門框,笑着看她走遠,方纔進去。
回至寧馨堂,傅薇仙坐臥不寧,寢食難安,只向着田姨娘說道:“不知這傅月明葫蘆裡又賣什麼藥,我這心裡實在不踏實。”田姨娘正粘鞋面,聽她說,便放了手裡活計,只說道:“你前兒說送東西給那個蘭香吃,我就說不好。你偏不聽,定要說什麼待蘭香進了門,拉攏過來,也算個助力。如今怎樣,鬧出這樣的事來,咱們銀子也白使了,竹籃打水一場空!”
傅薇仙心裡本就有事,又被田姨娘數落,頗有些不耐,頂嘴道:“我怎知道會出這樣的事兒?若是姨娘這幾年肚子爭氣,給我生下個兄弟來,咱們怎會難到這種地步!這事兒是我想不周全,可姨娘就沒有不是麼?”這話衝了田姨娘的心腸,她頓時流下淚來,跳下炕牀,頓足說道:“你有能耐別投到我肚裡來啊,讓我懷胎十月,生產時又遭了那麼一場罪!我苦兮兮的將你拉扯大,到如今竟讓你這等傷我?!命裡沒做正房主子的福,就別癡心妄想做那白日夢!”
傅薇仙見她韶刀的不堪,十分不耐,越性摔簾子出去了。
出了門,一時又想不出往哪兒去,就走到了前頭唐愛玉的屋子裡去。
一進門,只見丫頭綠柳在桌邊坐着描花樣子,唐愛玉在裡牀睡着,不知睡沒睡着。綠柳見她進來,連忙起身,笑着招呼道:“二姑娘來了,且先坐坐,我倒茶來。”傅薇仙連忙搖手道:“我來瞧瞧妹妹,你也不必忙。”又問道:“妹妹睡着了?”話音才落,唐愛玉便自牀上說道:“我沒睡,姐姐過來說話罷。”
傅薇仙便走過去,挨着牀畔坐下,望着唐愛玉笑道:“妹妹氣色比前兒好些了。”唐愛玉笑了笑,說道:“也就這樣了,哪裡好了。”傅薇仙爲她是唐睿的親妹,心裡愛屋及烏,便陪笑殷勤道:“不是我背地裡派月姐姐的不是,若非她央告老爺在東牆下頭挖那許多樹坑,妹妹也不至遭這等無妄之災。妹妹只顧好生養着,不要想那許多。病了悶了,只管叫桃紅來喊我。想什麼吃,也叫桃紅告與我。我所能雖有限,好歹是這家裡的人,總能幫上些。再者說了,妹妹這只是一時的飛災,我看妹妹的面相,是個貴人,必有後福的。”
唐愛玉淡淡一笑,說道:“姐姐原來還會相面,真是能幹的緊,妹妹着實的佩服呢。”傅薇仙未聽出這話外之音,只道她有意親熱,便同她握着手說話,談笑風生,不時問她來徽州一路所見所聞,又夾帶着問些唐睿的事情。唐愛玉只笑着應付,挑揀着答了些。
兩人說了回話,綠柳燉了茶上來,遞與傅薇仙。傅薇仙接了過去,吃着茶,便打量這綠柳,見她比先時長了好些,穿着一件翠綠扣身衫子,越發顯出高挑的身子來。遂笑道:“綠柳如今是出息了,長得越發好了,人又這樣機靈。妹妹恕我得罪一句,姑媽同妹妹能得綠柳服侍,還真是福氣呢。姐姐也當真捨得,叫你去服侍姑媽,虧你還同姐姐一道長起來的呢。她也不念這份情誼。”唐愛玉聽這話意帶挑撥,倒不好開口,只看綠柳如何應對。
綠柳先沒說話,半日方纔笑道:“二姑娘錯誇了,我哪裡有這樣好?人是蠢笨的,不過有一把子力氣,能任主子們差遣罷了。也是姑娘想着姑太太那邊缺人手,得個大些且有力氣的過去服侍纔好,姑娘屋子裡桃紅身子嬌柔,小玉年紀太小,獨我合適,方纔打發了我過去。這做丫頭的,只是聽憑主子吩咐,哪還能挑肥揀瘦呢?我只知埋頭做事罷了。”這一番話,說的甚是圓滑,毫無破綻,叫傅薇仙也挑不出錯兒來。唐愛玉便向綠柳笑道:“好個丫頭,你們姑娘得你服侍一場,也是福氣了。”
原來,傅薇仙先前那番話,明着捧了綠柳,暗裡卻是挑唆綠柳心生怨懟,同傅月明不合。她若並不反駁,那便是自認了來服侍唐家是件苦差事,將新舊兩位主子都得罪了。若是自謙不能,那又是說傅月明專揀不好的丫頭給姑太太使喚,一樣得罪於人。她那一席話卻說的巧妙,既不應承傅薇仙的言語,又言明自己的好處,說明白了傅月明打發她過來的緣由,四面光八面淨,誰也不開罪。傅薇仙白使了一場心思,甚是無趣。
正沒意思的時候,蘭芝打外頭匆匆走來,滿臉土灰,氣急敗壞道:“姑娘快回去瞧瞧罷,太太正使人翻咱們屋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