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阮在蔣府呆了不過幾日,這天早上,卻破天荒的見到了二姨娘。
二姨娘自從蔣儷去世鬧上郎中府後,就一直被蔣權禁了足。如今乍然被放出來,倒是令衆人有些驚訝。更令人大跌眼鏡的是,二姨娘再出來時,彷彿變了一個人般,低眉順眼,小心翼翼,哪裡還有往日飛揚跋扈的模樣,若說是大姨娘還差不多。府中下人們便議論,定是二姨娘知如今蔣儷已死,在蔣府裡唯有小心翼翼的過日子才能傍身。今時不同往日,原先才名遠播,溫婉賢惠的夏研,飛揚跋扈,美豔刻薄的二姨娘全都失了勢。眼下府裡當家的,卻是出自煙花之地的五姨娘紅纓,如今紅纓更是身懷六甲,蔣府裡怕是要變天了。
蔣阮之前在花園中遇着過二姨娘一回,二姨娘表現的十分恭順,神情卻是有些奇怪。回到阮居里,連翹便道:“姑娘,二姨娘看着好生奇怪,目光瞧着似乎有些惱姑娘一般。”
蔣阮略略沉吟,喚來露珠:“你打聽一下,二姨娘解除軟禁之前,可曾見過什麼人,最近又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露珠領命離去。
蔣阮垂眸,二姨娘看她的目光哪裡是惱,那樣的目光她再熟悉不過,那是深入骨髓的恨,是伺機而動的毒蛇,潛伏在暗處的利箭,充滿了陰謀的味道。
她倒想要看看,二姨娘究竟想要做什麼。
露珠如今是蔣阮的貼身丫鬟,府裡下人都知道她得蔣阮看重,蔣阮身份又是弘安郡主,府裡下人待露珠倒是比往日要客氣許多。露珠很快打聽了消息回來,原是蔣丹曾見過二姨娘一面,這幾日二姨娘在府裡過的極爲小心客氣,面對蔣權更是恭順,待下人出手也大方。雖然二姨娘孃家家境富裕,可二姨娘畢竟是庶女出身,平日裡與蔣儷一般眼皮子淺,是不捨得這般打賞下人的。可這幾日打賞闊綽。露珠說完了,眼巴巴道:“姑娘,二姨娘這究竟是什麼意思?”
天竺也奇怪,她習慣殺人,卻不習慣宅門裡的彎彎繞繞。連翹和白芷卻是有些狐疑,連翹道:“姑娘,這幾日可要小心些,二姨娘脾性向來張狂,如今突然這般做小伏低,很是有些奇怪。”
“我知道了。”蔣阮站起來道:“四妹既然如此熱心,不妨也與她找些事情做。”她眯了眯眼,語氣倏爾出了一股冷意:“錦二錦三。”
兩名暗衛猛地出現在屋中,倒嚇了幾個丫鬟一跳。蔣阮知道自從蕭韶派兩人來後,這兩人平日裡都隱藏在暗處護着她安全。她道:“天竺是府里人,不方便出去。你們去郎中府,有件事情想請你們幫忙。”
錦二錦三對視一眼,齊聲道:“但聽姑娘吩咐。”
……
卻說蔣府裡因爲蔣儷的死全部攏在一層陰影中,昔日熱鬧繁華的郎中府如今傾塌之勢已然很是明顯了,蔣權的仕途早幾年順風順水,如今卻是越發倒黴,連同和夏侯府關係也疏遠了許多。幾個兒女更是令人頭疼,唯一出色的兩個,卻是原先府裡最不得寵的人。
蔣老夫人身子本就很弱,因着蔣儷的死更是大病一場,大夫來看過,暗地裡透露出幾分蔣老夫人活不過今年的意思。身子已然上了年紀,再多的靈丹妙燕也於事無補,從某些方面來說,蔣老夫人是個明白人,是以明白這碩大的蔣府,很快就要走上衰敗之路,心中憂思過盛,更是雪上加霜,眼看着一日一日老態盡顯,和當初蔣阮方回蔣府時候看到的那個精明端莊的老婦人判若兩人。
這一日,杜鵑又奉蔣老夫人的吩咐來請蔣阮去桂蘭院坐坐,這幾日蔣老夫人總是喚幾個孫女去屋裡坐。蔣老夫人來請,倒也沒有理由拒絕。蔣阮帶着連翹和白芷前去,路上正遇着了往回走的蔣丹。
見了蔣阮,蔣丹停了下來,笑道:“大姐姐。”
“四妹。”蔣阮淡道。
蔣丹卻不若平日裡瞧見她冷淡的態度後便露出委屈的神色,反而心情很好地模樣,問道:“大姐姐可是要去祖母院子裡?”
蔣阮點頭,蔣丹便笑眯眯道:“祖母如今很是看重大姐姐,大姐姐真教人羨慕。”
羨慕麼?蔣阮微微一笑:“四妹何必羨慕,四妹日後必然比我更加得人看重。”
蔣丹一愣,目光閃了閃,再看向蔣阮時便意味深長道:“大姐姐慣會說笑,時間不早了,大姐姐還是趕快去吧。若是耽誤了時辰,祖母又會責罰丹娘了。”
蔣阮便頷首告辭,蔣丹站在原地,看着蔣阮的背影,慢慢露出一絲快意的微笑。
……。
桂蘭院中,彩雀和杜鵑站在蔣老夫人兩邊,輕輕爲她搖着團扇,扇子打的恰到好處,涼風微微的吹過來,蔣老夫人難得露出舒適的表情。她年紀太大,不能再用冰免得感染風寒。
蔣阮進去的時候便看到這一幕,蔣老夫人神色倦然,衣裳有些發皺,頭髮已然全白,聽見動靜微微睜開眼,目光有些渾濁。
她的確不是當初在蔣府呼風喚雨的女主人了,不過是一個年紀垂垂老矣的老人。
“阮丫頭來了,到祖母身邊來。”蔣老夫人朝她慈愛的招了招手。
前世今生,蔣老夫人都未曾這麼和氣親暱的對她,雖然蔣老夫人上一世也未曾爲難與她,可夏研同蔣權的某些行爲,也是經過她默許的。對於蔣老夫人來說,蔣府的榮耀大過一切,只要能讓蔣府蒸蒸日上,犧牲一個蔣阮算什麼。
上一世,蔣老夫人是沒能捱過今年的冬天,算起來,應當是在她入宮後,正值入秋時分就纏綿病榻不起,愈發消瘦,到了年關前後,便駕鶴西去。如今也不過只有幾個月的時間罷了。
蔣阮依言走上去到蔣老夫人跟前坐下,彩雀替蔣阮倒上茶,蔣老夫人拍了拍蔣阮的手道:“阮丫頭,這是今年新送的百香山楂茶,宮裡娘娘們時常喝的,你們年輕小姑娘喜愛喝甜的,且嘗一嘗。”
蔣阮微微一笑,端起桌上的茶潤了潤口,道:“很甜。”
蔣老夫人笑的更滿意了,吩咐彩雀道:“彩雀,給阮丫頭收拾一些送過去。”她轉頭看向蔣阮,目光真如慈愛的祖母看乖孫女一般:“轉眼間阮丫頭就這麼大了,想當初剛生下來的時候,還是個小小的粉糰子。”
無緣無故的,蔣老夫人自然不會提起這些,蔣阮只笑着傾聽,老夫人又道:“你娘是個沒福氣的,早早的就丟下你們兄妹走了,當初夏研那個壞心眼的,讓你受了委屈,這些年你父親又是個耳根子軟的,平白讓你吃了不少苦頭,說起來,還是蔣府對不住你。”
彩雀去給蔣阮裝茶葉了,只餘杜鵑一人沉默的立在一邊。白芷和連翹神色微微一動,唯有蔣阮不動如山,神情絲毫未變,安靜的聽蔣老夫人這番瞧着頗有悔意的話語。瞧見她這般,蔣老夫人神情頓了頓,只做不知,拉住她的手道:“還好你們兄妹是個好福氣的,自從回到府裡來運道也不錯,想來蔣府的列祖列宗也早上天保佑你們。”
蔣阮脣角微微一翹,這話裡的意思,便是如今他們兄妹的這些造化,原本還是拜蔣家所賜不成?
蔣老夫人道:“你們都是蔣府的孩子,自是要相互扶持,祖母沒幾天活頭了,希望你們姐妹兄弟相親相愛,從前是你父親對不住你,眼下祖母已經將那個壞女人關了起來,過去的事情就別再提了。蔣家好了,日後你也得臉不是麼?”她絮絮叨叨的道:“你大哥在朝中爲官,也是要自己兄弟幫持着,你以後的嫁人,不也要看自家府上的光景不是。祖母知道你是個好的,平日裡多多幫扶着他們幾個一把,日後也好有個照應。”
蔣阮垂首,片刻後擡頭微笑道:“祖母希望我怎麼做?”
如此單刀直入,倒教蔣老夫人驚了一驚,她自是知道這個孫女是不一樣的,當初是蔣府的人看走了眼,不想如今她有此際遇。只蔣老夫人自己也知道她已到了風燭殘年,時日無多,眼看着蔣府一天天衰敗下去,心中焦急,如今的指望全在蔣阮和蔣信之身上,可這兩人偏偏當初又是受了蔣權的冷落,難免心中有怨氣。是以今日她將蔣阮找來,也不過是想提點蔣阮幾句,可是卻沒想到蔣阮是這麼個態度。
蔣老夫人的心中升起一股鬱氣,可蔣阮如今是太后請封的郡主,將軍府那邊的態度也耐人尋味,看着蔣阮淡漠的神情,她心中有些無力和憤怒,最後才笑道:“你二哥眼下做事也做的不錯,你既是與太后娘娘親厚,平日裡也可提上一兩句。還有素兒,到底還是你妹妹,一些小姐家的聚會,便帶上她,讓她見見世面也好。”
竟是要提點蔣超的意思,至於蔣素素,如今倒是到了相看人家的年紀,到底是從小在跟前長大,蔣老夫人對蔣素素還是有幾分祖孫感情在的。只是……。蔣阮淡淡一笑:“後宮不得干政,太后娘娘對阮孃親厚是天恩,阮娘怎麼敢左右娘娘的心思。至於二妹,二妹從小便是京中長大,貴女圈比阮娘相熟的多,相比下,比阮娘見得世面更多才是。”
蔣老夫人語塞,且不說蔣超,單是蔣素素就讓人頭疼不已。自從夏研出事後,不僅京中人嘲笑蔣權被京中第一才女帶了綠帽子,蔣素素也受了不少牽連。平日裡交好的小姐紛紛疏遠了她,已經許久沒有貴女來下帖子邀她出去,日後更勿用提親事了。蔣老夫人着急,纔想着讓蔣阮帶着蔣素素出去,不想就這麼被蔣阮拒絕。
“他們都是你的兄弟姐妹,你竟是不肯出手提點?”蔣老夫人有些動怒。
“恕阮娘實在無能爲力。”蔣阮嘆息一聲:“只怕要讓祖母失望了。”
蔣老夫人定定的看着蔣阮,道:“阮丫頭,事到如今,你還在怨蔣家?”
蔣阮微笑淡漠,不是怨,是恨。眼下她倒是不知道該不該覺得蔣老夫人足夠天真了,此生她只想要一步一步教蔣家傾塌,又怎會幫蔣素素兄妹。更勿用提振興蔣家,蔣權既然如此在乎這個府邸,讓他看着自己珍視的東西一點點毀滅在面前,豈不是更好。
許是覺得蔣阮的笑容實在太過諷刺,看在蔣老夫人的眼中異常刺眼,她猛地一拍桌子:“滾!”彩雀嚇了一跳,忙過來安慰道:“老夫人莫要動怒,仔細着身體。”
“別忘了你是蔣家生出來的!”蔣老夫人許是氣急,說出的話也十分刺耳尖刻:“你吃的用的,全都是蔣家的,你有什麼資格怨蔣家?你娘死的早,若不是蔣家,你還能活到現在?”
彩雀有些不安的看了蔣阮一眼,白芷和連翹聞言卻是神情憤然。蔣阮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看着蔣老夫人。這個原先在蔣府叱吒風雲的主子如今已是垂垂老矣,這般扭曲的神態配上那一張已然鬆弛皮膚的臉看上去很有幾分滑稽。
蔣家人或許從骨子裡都帶有一種天生的自私與涼薄,天生認爲世上人人都該爲他們所用的。蔣老夫人也是一樣。她微微一笑,語氣裡是刻骨的冷意:“或許我該問問,若不是蔣家,我娘怎麼會死?”
蔣老夫人倏爾怔住,目光出現一絲慌亂:“你說什麼?”
“或許祖母也知道,不是麼?”蔣阮淡淡道。
“你在胡說什麼?滾出去,我不想看見你!滾出去!”蔣老夫人卻似突然激動了起來,一使勁將玉枕都摔了出去,玉枕在地上摔得粉碎,碎了一地的粉末晶瑩。
蔣阮低低一笑,目光有些奇異:“果然如此啊。”蔣老夫人對上她那雙瑩潤含笑的雙眸,只覺得似乎置身於陰冷地窖,全身都忍不住顫抖起來。
“祖母在怕寫什麼?”蔣阮道:“我不會如蔣家對孃親一般對蔣家的。”不會如此輕易的,當初付諸在他們身上的痛苦,蔣家總有一日會千倍百倍還之。
蔣老夫人看着蔣阮,雙眼瞪得大大的,突然身子一梗,嘴角緩緩溢出一絲血跡。彩雀嚇了一跳,忙輕輕拍着蔣老夫人:“老夫人,您怎麼了?”
蔣阮腳步一頓,看向緩緩軟到的蔣老夫人,蔣老夫人的面上呈現出一股青白的死灰色,嘴角烏青,流出的血分明就是黑色的。彩雀慌亂之下將手指探到蔣老夫人的鼻息下面,一下子面色煞白,大喊道:“殺人了,殺人了!”
“怎麼回事?”在裡頭忙活的杜鵑也掀開簾子走了進來,乍看之下就驚呆了,彩雀唯恐天下不亂的大喊道:“大小姐殺了老夫人!來人啊!救命啊!”
白芷和連翹神色一變,齊齊出聲道:“你胡說什麼?姑娘好好地站在這裡,與姑娘何干,你這不是血口噴人!”
“天哪!大小姐,你竟謀害了老夫人?”一個熟悉的聲音自門口響起,帶着幾分往日的尖刻,仔細一聽,還能聽出幾分快慰。正是二姨娘。
蔣阮眯起眼睛,冷冷一笑,看向抱着蔣老夫人的彩雀:“彩雀,你果真瞧見了我殺人?”
彩雀被那雙眸子一看,心中不由得有些發虛,然而她極快的答道:“屋裡只有大小姐與老夫人,大小姐與老夫人捱得極近,老夫人方纔還與大小姐吵了起來……。”
“天啊,”二姨娘誇張的大叫起來:“就算你與老夫人起了爭執,也不能就此殺了老夫人啊,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情,天哪!”
“姨娘請自重,”連翹怒道:“可知污衊當朝郡主是什麼罪過?”
二姨娘微微一頓,繼續高聲道:“怎麼?當朝郡主就能隨意殺人了?不如將妾身一併滅口啊,這天底下還有沒有王法了?”
她聲音極高,府中下人幾乎全部都被驚動了過來。蔣素素和蔣丹匆匆趕來,紅纓離得遠些,挺着個大肚子被人攙扶着過來,一路上應當有丫鬟將此事告知,一見到蔣阮,便拿複雜的眼光打量她。
蔣素素有些幸災樂禍,蔣丹卻是撲通一聲,驚惶道:“祖母,祖母這是怎麼了?”
“四妹不明白麼?”蔣阮淡淡道:“祖母被人謀害了,想來死都不會瞑目。”
蔣丹神色微頓,悽惶的看向蔣阮:“大姐姐,你爲什麼要害祖母,祖母那般疼愛你,今日還特意找你來院子裡坐坐,你怎麼能如此害她?”
“四妹,當心禍從口出。”蔣阮提醒:“本郡主一個郡主的話,還比不上一個粗使的丫鬟?從頭到尾,似乎只有彩雀一人稱本郡主害了祖母,四妹身爲本郡主的庶妹,不相信自己姐姐,相信一個丫鬟?姐妹之情是否太過涼薄。”
蔣丹語塞,卻也找不到話來回。只聽得一個生冷的男聲插了進來:“本官奉差辦事,來人,將謀害嫡祖的蔣家大女拿下!”
竟是一隊官兵,蔣阮似笑非笑的看着領頭的官爺,輕聲道:“本郡主從不知道巡捕房的動作這樣快,好似……。早就知道祖母會出事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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