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晚蔣阮最後是怎麼睡着的已經記不清了。自從趙眉去世後,她幾乎再也沒有過與人同牀的經歷。躺在寬大的牀上,有人睡在自己的身邊,本應當是一件十分令人警覺的事情,可她拿着手裡蕭韶贈與她的匕首,最後還是沒有放在枕下,而是收到了匣子中。與人同牀共枕,與她來說並不是件溫暖的事情,譬如上一世趙眉與蔣權,到底是同牀異夢。而她也曾盼望過宣離成爲枕邊人,然後就是這個夢中的枕邊人整整欺瞞了她一生。
她本是很緊張的,哪隻蕭韶卻極快的閉上了眼,他睡得安穩而沉靜,饒是蔣阮也忍不住吃驚。作爲錦衣衛的頭子,她纔不信蕭韶是這樣沒有警覺心的人。但這青年睡得如此放心,好似她身邊的就是最安全的位置。瞧着瞧着,蔣阮自己也慢慢的平靜下來,那些複雜的情緒慢慢歸於安寧,倒是有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心。
紅燭靜靜的流淌熱淚,時間潺潺流逝,這一刻新房沒有旖旎熱焰的情意,無關風月,卻有一種淡淡的溫馨。彷彿那些刻骨的仇恨和不屬於人間的涼薄,也在這喜慶的大紅中沾染了一絲煙火氣。
天光初亮,第一縷微弱的日光映照進來的時候,蔣阮睜開眼睛。她詫異一夜竟是如此熟睡,下意識的轉過頭,首先映入眼簾的便是青年那張俊美絕倫的臉。
許是方睡醒心情還比較輕鬆,蔣阮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爲什麼竟是沒有移開目光,而是翻了個身,一手撐着下巴仔細打量起面前的年輕男子。蕭韶睡得沉靜,他睡相很好,可能是自小良好教養的原因,即使再睡夢中也顯出一種高貴的優雅來。不過比起醒來的時候少了兩分冷清,有一種秀美的柔和。她的目光往下滑,順着蕭韶纖長筆直的睫毛往下,劃過挺直的鼻,薄薄的脣,若刀刻一般精緻的下巴,落在白玉般的鎖骨之上。
這人實在是生的一副好皮囊,日光淺淺的斜過來,給他的容顏渡上一層溫柔的淺金色,彷彿天神般俊美。雪白的中衣不知什麼時候已經散開,露出玉一般瓷白的皮膚,若隱若現的隱在衣裳之下,教人忍不住想要伸手去摸一摸。蔣阮看的有些發愣,腦子漿糊似的,竟也伸手去摸了摸,下手觸及的地方柔滑而緊緻,體溫微涼,彷彿上好的綢緞,實在是舒服的緊。
“覺得還好?”冷不防耳邊響起低啞的聲音,倒教蔣阮嚇了一跳,閃電般的收回手,蕭韶不知什麼時候已經醒來。似笑非笑的看了她一眼,兀自坐起身來,然後攏了攏自己的衣領。
蔣阮本覺得有些慚愧,待看到他最後的舉動又有些氣急,這模樣看着怎麼像是她欲強上良家男子似的。蕭韶那是什麼表情,她有這麼兇悍色急麼?
她彷彿吞了蒼蠅一般的表情顯然愉悅了蕭韶,蕭韶脣角一揚,伸手拍了拍她的頭,許是覺得觸感不錯,還揉了幾下,這才若無其事道:“叫你的婢女進來?”
“不必了。”蔣阮自己坐起身,她也只穿了雪白的中衣,倒是不顧蕭韶在了,從箱子裡拿出衣裳來救走進屏風後。屏風早上便是尋常的鴛鴦戲水圖,饒是如此,蔣阮走過時,看着上頭搭着的喜服,想起昨夜的窘狀,還是忍不住有些氣短。不知道爲什麼,她沒有招連翹幾個進來,心中並不願意讓別人瞧見第二日蕭韶與她相處的畫面。她自是無謂,可蕭韶畢竟是男人,新婚之夜什麼也沒發生,在別人面前怎麼都不會太過自在。
這樣一邊想一邊換好衣裳,待蔣阮走出屏風的時候,蕭韶也已經換好了衣服。因是新婚第二日進宮面見太后,蕭韶也不好再穿平日裡的黑衣,便是挑了淺紅的朝服。繡着的白色巨蟒張牙舞爪,被他傳出一種貴胄的氣度。雖然冷清,卻越發的襯得公子如玉,秀骨青松一般。蔣阮也穿了一件水紅色撒百蝶燈籠襖裙,衣領處有一圈絨絨的白色兔毛,本就巴掌大的小臉更是秀氣,美目流轉間豔光無限。
這樣一來,兩個人瞧着更像是穿着一般搭的衣裳似的。蔣阮倒是有些奇怪蕭韶竟是不需要人伺候,轉念一想,他常常執行各種任務,倒也不是那些衣來張口要人伺候的大少爺。見他領口還敞着,便走過去幫他繫上。
她這動作做得自然無比,蕭韶卻是微微一怔,蔣阮低着頭,少女溫柔的芳香自鼻尖傳來,無論如何也不能忽略。白皙的指尖扣着他的領口,動作溫柔而嫺靜,蕭韶沒來由的就心頭一軟,突然就有了一種要吻吻她額頭的衝動。
他纔剛有了這個念頭,外頭便傳來了連翹的聲音:“姑娘可是醒了?奴婢打來熱水了。”
蕭韶動作一頓,蔣阮喚道:“進來吧。”
連翹和白芷端着水盆進來,瞧見蔣阮和蕭韶的動作也是一愣,連翹低下頭就吃吃笑了起來,只道蕭韶和蔣阮看起來實在是像一對尋常夫妻。原先還擔心自家姑娘遇上蕭韶這麼個冷性子,兩人一定是相敬如冰,可方纔進來的時候,蕭韶看自家姑娘的表情,分明是很溫柔的嘛。
白芷性子沉穩,只朝那牀榻看去,見牀榻整整齊齊,上頭也沒有見落了紅的元帕,心中頓時就明白過來。也不知是該緊張還是該鬆口氣,面色一時間有些複雜。
不過無論怎麼想,那都是蔣阮和蕭韶的事情。待兩人梳洗完畢,林管家已經讓人送了早飯過來。只是簡單地清粥小菜,卻樣樣做的精緻而考究,林管家自一進新房就四處亂瞧,待瞧見那屏風上搭着的喜服便是臉色一白,再看看整齊的被褥臉色又青了幾分。青青白白了幾回,終於是看着蕭韶忍不住長嘆一口氣,幾乎要捶胸頓足了。
蕭韶眼都不曾擡一下,對林管家這般作勢恍若未覺,蔣阮自也是不會主動去搭理林管家的,這老頑童爲老不尊,時常語出驚人,連她也常常被林管家的某些話語對峙的無言以對。今日這般情態,林管家已然瀕臨崩潰邊緣,她便只顧埋頭吃飯,再也不瞧林管家一眼。
林管家受到了冷落,深感自尊心受創,憤然拂袖而去。待出了門一看日頭,忍不住就眼中蹦出幾滴淚花,嚎啕大叫道:“老爺,夫人,老奴對不起你們啊——”
“怎麼樣?”錦二“噌”的一下從房樑上跳了下來:“沒有激烈香豔的事情?”
“有個屁!”林管家聞言便大怒,道:“少主少夫人那模樣清白的不能再清白了。”預料中各種激烈的場景都沒有出現,那蕭韶之前下定命令不許任何人在新房外聽牆角是爲了啥?沒有人願意娶看這兩人蓋着棉被睡覺啊,害的他們一幫下人白白失眠了一整夜。少主,你可長點心吧。
“我就知道,”錦二大喜,朝着上頭一衆同僚伸出手來:“願賭服輸啊願賭服輸,昨兒個押了多少銀子來着?”
竟是也拿蕭韶會不會跟蔣阮洞房的事情來做賭注了,林管家見此更是怒不可遏,登時便大吼一聲:“王府內不許聚衆賭博!”想起蕭韶和蔣阮的事情來,不免又是憂心忡忡,擔憂昨兒個在那樣的屏風和蔣阮這樣的美人面前都能充的了君子,莫非自家主子是有那方面的問題。林管家悚然一驚,抹了把額上的汗,暗暗下定決心等下就去找夏青問個清楚,討幾方藥來試試。
……
蔣阮和蕭韶用過早飯後,兩人便要進宮去面見懿德太后。外頭的馬車早已備好,林管家雖然對兩人沒能圓房之事頗有遺憾,不過婚後前幾日的事情都安排的極爲周到,那馬車果真又是林管家的手筆,又是極盡鋪張之事。
蔣阮坐進馬車後,終於還是忍不住問出心中的問題:“王府裡很有銀子麼?林管家出手怎麼如此大方。”
之前的賬本里,錦英王府的賬冊都歸蔣阮來查看,雖說也是十分富貴,可懵懵懂懂也沒個整數。她對中饋之事並沒有什麼概念。
蕭韶平日裡見慣了蔣阮精明的模樣,好似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是她不會做的,難得有她不會的東西,驚訝之餘也覺得蔣阮這個樣子實在有些可愛,莞爾道:“嗯,銀子很多。”
他一本正經的道,蔣阮氣悶,原先覺得最富貴的莫過於皇家,這蕭韶府裡的一個管家出手都如此大方,果真人比人不如人,再看蕭韶時,惡向膽邊生,不由得笑道:“這麼多的銀子,你打算分我多少?”
她本意只是想調侃蕭韶一下罷了,不想蕭韶看着她,默了默,道:“府裡銀子都歸你管,你想多少便多少,王妃。”
最後的“王妃了”兩個字,咬字極爲清晰,故意慢了幾拍,聲音清醇悅耳,直教人聽得心頭髮跳。蔣阮嘴角一抽,蕭韶漆黑若撒着碎鑽的眸子盯着她,眼中閃過一絲笑意,蔣阮別過頭,輕咳一聲,道:“多謝。”
……
待兩人進宮見了懿德太后,懿德太后似是十分高興,近幾年來,懿德太后在蔣阮面前越發的顯出了慈和的一面,今日蕭韶和蔣阮一起進來,懿德太后許是對自己賜下的這段金玉良緣十分滿意,一直對楊姑姑道:“看這兩人,男才女貌,實在是一雙璧人。看見你們如此登對,哀家也就心滿意足了。”
蔣阮雖然與蕭韶沒有圓房,這事情卻是萬萬不能教懿德太后知道的,因此在慈寧宮,一直表現的十足羞怯而溫柔,彷彿果真是一個被丈夫憐愛過的新婚妻子一般。她做戲做的極好,一眼瞧過去也沒什麼不對,只是終究還是讓蕭韶受了驚嚇一般,一直表情有些僵硬。
懿德太后對待他們倒是十分大方,新婚之前的賀禮不算,今日進宮又賜下了一堆賞賜。而且明顯興致十分高昂。蔣阮注意到,懿德太后看向蕭韶的眼光十分不同,哪裡像是對待一個臣子,那目光竟是如同祖母看待自己孫子一般,滿眼的都是慈愛。正因爲蔣阮曾經與懿德太后相處過一段日子,對懿德太后的性子多多少少也摸索清楚了一些,見此情景心中才是又驚又疑,只是到底沒表現出來。
出了慈寧宮,皇上身邊的李公公卻是帶人來傳話,說皇帝有事情要與蕭韶商談。必然又是朝廷中的事情,蔣阮沒有理由跟過去。李公公暗示大約還要說許久,蔣阮便讓蕭韶先過去,自個兒出宮乘馬車回去就好。
她在宮裡住過一段時間,連宮女都不必支使,自個兒便認得路了。帶着連翹和白芷往出宮的路上走,不想方走到御花園長廊的一端,遠遠的便瞧見兩個宮裝美人迤邐而來,那兩人也瞧見了她,不等蔣阮開口,其中一個便驚喜的喚出聲來:“大姐姐!”
那人正是蔣丹。今日她一身杏色棉緞錦衣,衣裳上刺繡的白鶴翩然欲飛,身上環佩叮咚,首飾瞧着便也是價值不菲。看起來在宮裡過的不錯,討了聖上歡心的事情想來也不是假的。蔣丹身邊的女子穿的比她稍次一些,原先嬌美的表情如今已經只餘同宮中女子一般無二的笑容,帶着幾分假意,一眼看不到身心,正是董盈兒。
蔣丹看着蔣阮就是一笑,模樣竟是十足的熱絡:“大姐姐,昨夜大喜之日丹娘沒能親自出宮給您添妝,實在是慚愧得很吶,不過丹娘有差人來送,大姐姐可還喜歡?”
不過是一套首飾,蔣阮看了一眼便讓人丟到了箱子裡,她微微一笑:“蔣昭儀的禮物我很喜歡,謝謝。”
“何必說的這般客氣,”蔣丹拉着她的手:“你我本就是一府同胞的姐妹,自然要相互扶持。你成爲錦英王府的王妃,我自然也高興得很。”
蔣阮本不欲與她多費口舌,奈何蔣丹這般纏人,她索性立在一邊,大大方方的不說話。蔣丹從來不做無用之事,今日絕對不會只爲了與她敘舊討好,必然有什麼用意。如今且不妨一看她究竟想要做什麼。
果真,蔣丹瞧見她微微不耐的表情,忽而笑了笑:“說起來,人的機遇真是大有不同。當初大姐姐從莊子上回來,說句逾越的話,當初多少人等着看大姐姐的笑話。大姐姐愣成了當今的弘安郡主,錦英王妃。那大哥被離家多年,音信全無,突然就成了軍功赫赫的大將軍。反觀二姐姐和母親,如今卻早已化爲白骨。就好比這宮中的十三殿下,原先也不過是一個不起眼的皇子,如今卻是得了陛下的庇護。人的命運怎麼會發生如此大的變化,實在是耐人尋味。若是有來生,卻不知又是個什麼局面。”
聽到這裡,蔣阮眸光一閃,緊緊盯着蔣丹,緩緩開口道:“你說什麼?”
“我說若有來世,又是個什麼局面,會不會是全然不同的命運,大姐姐又是什麼下場呢?”蔣丹聲音甜美,偏又壓低音調,那聲音便顯出幾分詭異來。瞧見蔣阮陡然變色的表情,蔣丹咯咯一笑,隨意道了聲:“丹娘還有事,便不與大姐姐閒聊了,大姐姐好走。”說罷轉身就走,一邊的董盈兒垂着眼睛,目光也不曾落在蔣阮身上一刻,也跟着離開了。
……
回府的馬車上,蔣阮死死盯着面前的小几,連翹和白芷都緊張的盯着她。自從蔣丹與蔣阮說了話後,蔣阮便顯得有幾分恍惚,那凝重的神情讓連翹和白芷都覺出有幾分不同來。
蔣阮自然是心中驚疑,蔣丹那番話意味深長,聽在別人耳中或許沒什麼,可聽在她耳中卻如同晴天霹靂。重生的隱秘被她一直埋藏在心底,這是個誰也不能觸碰的秘密。如今從蔣丹的嘴裡聽到此事,這是何等的令人吃驚。蔣丹不會無緣無故的說這種話,她發現了什麼,莫非她也是重生了?
她兀自想的出神,眉頭皺的緊緊地。看在連翹和白芷的眼中實在是太不尋常。蔣阮從來喜怒不形於色,即使遇到了天大的事情至少面上總是瞧不出什麼波瀾。如今卻只是盯着面前的小几,目光卻未曾凝視,彷彿陷入了瘋狂地思考中,甚至連翹還能感覺出她的幾分畏懼來。這實在太過奇怪了。
“我怎麼覺得姑娘像是魔怔了?”連翹小聲對白芷道:“方纔四小姐說了什麼姑娘如此緊張,我聽着也沒什麼不對啊。”
白芷面色凝重:“不知道爲什麼,我總有一種不安的感覺。”
蔣阮只覺得越是認真思索其中關鍵之處,腦子便越是混沌,連白芷和連翹在耳邊說些什麼也聽不清了。蔣丹的話語像是詛咒一般,她發了瘋一般迴響起的,都是前生蔣信之的死訊,她被蔣權從大殿中推到,從九重臺階上狼狽跌落,聽見他們冷漠宣佈她是禍國妖女的聲音,瞧見蔣素素瘋狂地表情。是她被做成人彘,親眼目睹沛兒的掙扎哭叫,被亂棍打死,立下毒誓的時刻。
畫面兜兜轉轉,一幅一幅都是斑斑血淚。未得到和已失去的惶恐充斥着她,她只覺得內心越來越狂亂,一種沒來由的焦躁圍繞着她。
“姑娘,姑娘你怎麼了?”連翹焦急的拍着她的背,蔣阮的目光發直,眼神已然瘋狂。
“噗”的一下,她驀地喉頭一甜,吐出一口鮮血,盡數噴在面前小几雪白的桌布上,斑斑血跡觸目驚心,下一刻,連翹尖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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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更寫的真糾結昂_(:3」∠)_