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寶兒歡喜的拿着信,走到書房,看到滿地的狼藉,微微一愣。
目光流轉,落在坐在窗下的男子,渾身被金色的日光籠罩,卻依舊覺得寒冷。
小心翼翼的避開地上的畫像,走到他的身邊,蹲下身子,靜靜的看着他。
良久,魏紹勤似乎察覺到有一道視線落在他身上,擡眸,看着蹲在眼前的女子,微微恍惚。下意識的伸出手去觸摸她的臉龐,卻在要碰上的一瞬,收回了手。
呂寶兒心裡盛滿了失落,握着他的手,將信放在他的手心。
魏紹勤目光落在她柔軟小巧的手上,那溫軟的觸感,令人上癮,想要就此握上,再也不放手。
呂寶兒收回手,輕聲道:“這是世子妃給我寄來的信,裡面放了一粒丸藥,孕前食用或是孕期,都會破壞了胎兒的生長,變成你這個情況。我們找到了丸藥,是不是能夠輕易的找到解藥了?”氤氳着水光的眸子裡,盛滿了期待。
魏紹勤看着她純粹乾淨的眸子,有一瞬間要點頭,可事實總歸是殘忍:“我早已知曉解毒的方子,可卻是幾味藥,其中一味藥極其珍貴難尋。”
呂寶兒心一沉,不死心的問道:“有幾成能找到的機會?”
“沒有!”魏紹勤看着她眼底一閃而逝的錯愕,嘴角緩緩的上揚,露出最溫柔的笑容,說着對他最殘忍的話:“沒有!這輩子都是殘廢!”
“不,不會的。我一定會給你找到!”呂寶兒心想,這世間只要有這一味藥,一輩子還那麼長,難道還怕找不到?
“這粒藥丸在上古典籍裡記載,可世間無人見過,它是生長於天地靈氣集結養成的精髓,誰也不知它是什麼模樣。”魏紹勤費了好大的力氣勁,才一字一字,極緩慢的將這一句話說出來
呂寶兒心卻是沉入谷底,這是無藥可救了?
“只要不放棄,總會尋得法子的。”呂寶兒勸慰道。
魏紹勤卻是不容樂觀,深深的看了寶兒一眼,道:“你隨那位公子走。”
呂寶兒瞬間變了臉色,摔門就走。隨即,又有些後悔。聽世子妃說宮陌鑰醫術高超,便動了去找他給魏紹勤治腿的念頭。這樣想着,呂寶兒便與嬤嬤說了一聲,偷偷溜出府了。
而從寶兒那邊拿到藍水晶犀角的魅兒,喬裝着出了府,直接找到了供養寶兒母親的屋子。推開門進去,屋子裡整潔的沒有一絲異味。
魅兒悄悄的走到內室,看着牀上躺着的呂氏。從懷中拿出一粒丸藥,捏碎在水壺中,晃了晃,倒杯茶水走到呂氏的身前,輕輕拍着呂氏的臉頰道:“醒醒,快醒醒。”
呂氏緩緩的睜開眼,看着陌生的女子,眼底有着戒備。
魅兒溫柔的淺笑道:“夫人,我與寶兒是在一起當值的丫鬟,今日裡休息,寶兒便委託我來看看您。”說着,將茶杯遞在她的脣邊道:“夫人,渴了吧,喝點水。”
呂氏搖頭,寶兒說無論是誰,都莫要輕易的相信。
魅兒好說歹說,呂氏就是不肯張嘴。來了脾氣,扳開呂氏的嘴,將茶水盡數的灌進她的嘴裡。
呂氏搖晃着頭,企圖掙脫了她的鉗制。魅兒臉上露出一抹笑:“你喝下去,喝下去我帶着你去享福。”
“唔唔——”呂氏拼命的掙扎,可她被病痛折磨的瘦如枯鎬,哪裡敵得過魅兒,三五下,便將茶水全都倒進了肚裡。
渾身抽搐幾下,瞳仁擴散,陷入了黑暗。
魅兒冷哼一聲,拍了拍手,將呂氏揹着,到了長寧街。
她花銀子打聽到,那個貴公子會在這一帶出現。便將呂氏推着躺在席子上,在地上放着早已寫好的紙,賣身救母。
不過一會兒,周遭圍滿了人。
魅兒眼睛被生薑薰紅,楚楚可憐的跪在地上。求各位好心人救救呂氏!
這時,一個市井閒人,走到了魅兒的跟前。拿着手中的摺扇,挑高她尖細的下巴,端詳着說道:“嘖嘖,是個美人兒。今兒個就隨爺回府?爺給你治了這老婆子的病!”
魅兒感激的磕頭,不斷的道謝:“這位大哥,您是個好人,魅兒無以爲報,願給您爲奴爲婢,答謝您的救母之恩。”
周遭的人羣發出一陣輕嘆:“這般好的姑娘,又要給黃老四給糟蹋了。”
“可不是?跟着回去,哪裡會給她老母治病?頂多一卷破席子,裹着扔到亂葬崗。”
魅兒聽到這一番話,猶豫的看着黃老四,輕輕柔柔的說道:“這位大哥,您是騙魅兒的?”
黃老四眼見美人要到手,被周遭的人一頓嘴碎,到嘴的鴨子就要給飛了,兇狠的瞪了衆人一眼,見他們悻悻然的閉嘴。笑道:“怎麼會?你放心,我一定會治好你的母親。”手一揮:“快將人給擡走。”
“不!”魅兒突然驚呼尖叫,制止黃老四的動作,搖頭道:“我不賣了,我不賣了……”
黃老四臉色一變,冷笑道:“賣不賣由不得你!”伸手攥着魅兒的手腕,朝馬車走去。
魅兒張嘴咬着黃老四的手,黃老四揚手一耳光扇打在魅兒的臉上,力道大的將魅兒甩在地上,放在懷裡的藍水晶犀角摔出去幾米遠。
魅兒神色一慌,連忙爬着過去撿,卻被人早一步撿起來。
入目的是一雙金絲繡祥雲的白緞靴子,魅兒擡頭看着一襲青色錦袍的男子,火紅如絲綢的發,隨意的一根絲帶束着,披散在腦後。微微側臉,露出一張俊雅絕倫的面容,令人如癡如醉。
“這是……你的?”清冽如雪山冰泉的嗓音,在耳側響起。魅兒猛然回過神來,手足無措的拉着滑落的襟口,侷促不安的說道:“這……這是母親給我的。”
母親?
宮陌鑰目光落在呂氏的身上,信步至她的身畔,撥開她的頭髮,露出耳側一朵藍色的妖姬。驟然收緊了手中藍水晶犀角,平靜無波的面容,有一絲絲的波動:“你們是如何到的大越?”
“母親說我們是西域的人,舉家遷至大越,在途中遇上了流寇,父親與哥哥爲了保護我與母親,被流寇殺害了。”魅兒說着淚珠兒成串的滾落下來:“母親爲了養活我,拼命的勞作,適才會病倒,明明才五十不到,卻如同六七十的老嫗。”泣不成聲的磕頭道:“公子,小女子求求你救救母親,您讓小女子爲奴爲婢都行。”
宮陌鑰目光探究的看了她一眼,眉頭緊鎖,看着她耳後有相同的一顆胭脂痣,嘆道:“你們隨我來。”
魅兒來不及開口,便看到兩個神出鬼沒的人,將呂氏給擡走。心裡震驚的同時,又無限的欣喜,得到他的認同後,她也會過上這些個日子的。
連忙爬起來,看着不遠處的烤鴨小鋪子,舔了舔脣道:“公子,母親還不曾用膳,可否給她一個……一個饅頭?”
宮陌鑰看着她眼珠睃來睃去,盯着烤鴨鋪子,笑道:“你要吃什麼?”
魅兒看着宮陌鑰忽而笑了,一時被魅惑住,張口道:“我要吃烤鴨,用荷葉包裹着烤的,塗上香麻油。”
宮陌鑰臉色驀地一變,銳利的看向她道:“你怎麼諸多挑剔?”
“母親說這樣纔好吃,哥哥小時候便愛如此,我就喜歡這樣吃,可是家裡窮,哪裡吃得上烤鴨?”魅兒臉不紅氣不喘的將平素從寶兒閒聊時套出來的話,神色自然的說出。
“你可認識呂寶兒?”宮陌鑰嗓音乾澀的說道。
“認識,我們以前在一個莊子上做活。母親病重,沒有銀子看病,我便委託寶兒爲我照顧母親,出去找活做,希望能多賺點銀子。”魅兒疑惑的看着宮陌鑰道:“你怎得認識寶兒啊?”
宮陌鑰抿緊了脣,緘默不語。
兩人一前一後的走着,忽而,宮陌鑰詢問道:“你可願隨我回西域?”
“想啊,我想看看父親的家鄉。”
一路上,二人一問一答,宮陌鑰聽着她滴水不漏的回答,一時在想,當時真的找錯了?眼前的女子,纔是他的妹妹?
——
龔青嵐生病期間,魏太妃過來看過幾回,說會子無關緊要的話,就會離開。
每次,都會留下不同的物件兒。
有時會是零嘴兒,有時又會是補藥。龔青嵐無一例外的都拿去給納蘭卿檢查,並沒有發現任何的異樣,一切都是那樣的正常。
正常的讓龔青嵐懷疑,魏太妃究竟知不知那丸藥的危害?一切都不過是對她的誤會。
納蘭卿讓龔青嵐‘病好’,而後,出去多多走動。
龔青嵐自是明白他的用意,敵人已經開始收起爪牙蟄伏,等她慢慢被‘毒藥’毒死。想要抓到背後之人,便要以身涉險。
推開下了毒的吃食,龔青嵐舒展着筋骨,吃了一顆果子,擦拭着嘴角道:“紅玉,爲我更衣。”
紅玉精神恍惚的站在一邊,並沒有聽到龔青嵐的話。
龔青嵐擡眸,見她出神,笑道:“想什麼呢?這麼專注?”
紅玉被彈了一下腦門,霎時回過神來,看了龔青嵐一眼,捏着短襟,垂着頭說道:“沒有,奴婢只是想田裡的金稻子被豐收了,剩下的是一片片荒野,大約要等來年,才能再見往日的光景。”
龔青嵐想起了去莊子上的事兒,笑道:“你若喜歡的緊,可以去莊子上頑幾日。”
“不用,奴婢只是隨口說說。”紅玉扯開嘴角,笑着說道:“奴婢給您梳妝。”
龔青嵐坐正身子,紅玉手腳麻利的爲她收惙好,戴上一朵珠花,道:“世子妃,您要去園子裡走動麼?奴婢聽說王府有處景緻極好,不過是在王府湖泊的另一邊,要乘小船過去。到了秋天的這個時節,滿天的紅楓飄落,美極了。”
“這麼好的地兒,等世子回來,一同去。”龔青嵐起身,拿着一把摺扇,走出屋子,望着黑沉沉的天空,嘆道:“又是一場暴風雨。隨意走走便是!”
“世子妃不喜歡紅楓麼?咱們齊府,也有一片紅楓林,可是卻比不得燕王府。”紅玉殷切的推薦着。
“紅玉,你今兒怎麼了?”龔青嵐斜睨了紅玉一眼,今日裡,份外聒噪。
紅玉自知失言,笑了笑,沒有再說話。
龔青嵐穿過羊腸小徑,來到僻靜的紫藤花架下。莖幹隨着拱門攀爬生長,累累花朵,遮掩住了拱門,只露出一個半人高的小洞。
若是沒有仔細看,根本就不會發現花架後,還掩藏着一座小屋子。
龔青嵐不是好奇心重的人,不過一眼,便打算轉身離開。可是,耳邊傳來‘嘩嘩’鐵鏈撞擊牆壁的聲音,隨即便是一陣淒厲的嘶吼。
沙啞的嘶吼聲,透着濃烈的絕望與恨意,最後化成幽幽的嗚咽聲,陰森得似從地獄爬出來的厲鬼。
龔青嵐頭皮一陣發麻,腳步急促的離開。並沒有發現前頭迎面走來的燕王妃,垂頭差點撞上,被燕王妃的丫鬟,給攙扶住。
“你是如何伺候主子的?”燕王妃的大丫鬟碧淺,扶穩了龔青嵐,厲聲呵斥着紅玉。
紅玉嚇得面色一白,屈膝跪在地上。
“是我走着急了,紅玉沒能攔住。”龔青嵐歉意的說道,便讓紅玉起身:“多大的事兒,到底是我不穩重了。”說罷,忍不住回頭,睨了眼背後的紫藤屋。
燕王妃順着她的視線望去,臉色微微一變。隨着她的走動,頭上的釵環晃動,在臉上投下重重陰影,看不真切她的神色。
嗓音輕緩,而悠長的說道:“你聽見了,或是看見了什麼?”目光凌厲的看向龔青嵐,有着探究。
龔青嵐也不隱瞞,畢竟,她從那頭過來,斷然是不可能沒有聽到動靜。垂目,斂去眼底的猜忌,道:“聽到了鐵鏈撞擊聲,還有喊叫。”
燕王妃和藹慈祥的笑道:“傻孩子,這般緊張作甚?”說罷,便拉着龔青嵐的手,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道:“你可曾疑惑燕北王府的子嗣單薄?”
龔青嵐抿着粉潤如三月桃花的脣瓣,淺笑倩兮的凝視着燕王妃,側耳傾聽。給予了絕對的尊重,是一個忠誠的傾聽者。
燕王妃似乎極爲滿意她的作爲,笑得兩眼微眯。似乎想到了不太好的事兒,燕王妃斂去了眼底的笑,嘆息道:“我給你說個故事聽聽。”
並沒有等到龔青嵐的回答,便徑自說道:“從前,有一對佳偶,是人人羨煞的一對。男有才,女有貌,極爲的登對。二人結了秦晉之好,夫妻恩愛,琴瑟和鳴。不過一月,便傳出喜事兒。女子是個知書達理的,查出有孕,便將身旁的丫鬟,開了臉,送與男子做通房。等她生下了第三胎,開臉的通房與聘請的良妾,都不曾有孕。突然,有一日,女子身邊陪嫁,便道出女子雖然表面親和和善,卻是個心狠手辣的人。早已在通房良妾的衣衫上薰了虎狼之藥,此生都無法有孕。”
“男子聞言,心中愧疚難當,便越發的疼寵通房與良妾,漸漸的冷落了女子。女子心中怨恨難消,心生了一個毒計,將她幾個年幼的兒女,鎖在了屋中,點燃了大火,陷害當時正得寵的良妾,雖然最後三個孩子得救,卻是害怕了他們的母親。男子查出是女子下的狠手,心裡極爲的失望,便將她關押起來,讓她悔悟自省。”
“可她心裡早就積怨已深,收買了丫鬟,將她的三個兒女哄騙過來。立時將手中準備好的白綾,勒上了其中一個孩子的脖子。她要帶着幾個孩子一起死,狠狠的報復男子。誰也沒有意識到,她之所以舉動那麼的瘋狂,是因爲早已精神失常。”
龔青嵐心頭一緊,心思轉念間,恍然明白了什麼:“男子是先燕王?女子是先燕王妃?”想到此,越覺得殘忍,因爲失寵,而迫害孩子,以此來拉回恩寵。
都說虎毒不食子,她卻是……電光火石間,龔青嵐驚詫道:“那個孩子沒有了?”
燕王妃略有深意的看着龔青嵐,並沒有接話,而是另說:“孩子死了,她活着,卻真的瘋了。”
龔青嵐心中瞭然,一個大家族,不允許有得失心瘋的人。何況,德高望重的燕北王府。斷然是容不下殺害子嗣,精神失常的人做王妃。必定是要封鎖了消息,將她給藏起來。
心神一凜,那個屋子裡的人,是先燕王妃?
燕王妃嘴角露出一抹笑,欣慰的說道:“是個伶俐的孩子,楓兒身旁有你幫襯着,我與王爺也就放心了。”
“王妃過譽了。”龔青嵐沉浸在方纔的衝擊中,燕王妃不似會說無關緊要的話,她不過是根據她的提示,分析出來的罷了。
“不管如何,她都是一個可憐的人罷了。何況,先燕王逝去時,也已經原諒了她。”燕王妃撫了撫鬢角,起身道:“她近來病了,我得過去看看她。”
龔青嵐起身行禮,目送燕王妃離開。心想,感情的事兒沒有對錯,倘若先燕王沒有這麼多的通房良妾,也不會將她給逼瘋了去。
嘴角浮現一抹冷笑,燕王妃在說這個事件,也在提點着她,作爲燕王妃,便要有容人的度量。否則,便會落到先燕王的下場!
——
烏金墜落,龔青嵐一整日就這樣過去了,還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
看着紅玉、陸姍在屋中忙碌,懶怠的倚在窗前的軟榻上,隨意的翻着榻上擱置的書卷。
這時,屋外傳來丫鬟的對話聲:“紅玉妹妹,勞煩你給世子妃通傳一下,姐姐有要事相告。”
紅玉掀簾進來,盯着腳尖說道:“世子妃,王妃身旁的碧玉要見你。”
“讓她進來。”龔青嵐昏昏欲睡,揉着眉心,迷濛的目光,適才清明起來。
碧玉得體的見禮,恭恭敬敬的說道:“世子妃,王妃感染了風寒,讓您替她去照顧先燕王妃。”
聞言,龔青嵐的睡意消散了大半。伺候瘋掉的先燕王妃?方纔燕王妃還好好的,怎得一轉身,便病倒了?
似乎看出龔青嵐的疑惑,碧玉笑道:“世子妃,如今只有您才能去照顧。奴婢們是王妃的貼身丫鬟,才知曉先燕王妃。府中上上下下,除了王爺王妃與近身的幾個丫鬟,便無人得知。”
龔青嵐想了想,頷首道:“好。”話說到這份兒上,她若在拒絕,便是不識趣了。
碧玉見龔青嵐應承下來,臉上露出燦爛的笑顏。自腰間將一串鑰匙扯下來,放在龔青嵐身側的小几上:“鑰匙便交給您了,每日早晨去見一次,陪她說一會子話。晌午餐點去見一次,喂她用完膳。傍晚再去一次,替她梳洗好。”
龔青嵐看着碧玉交代完,福身告辭,動了動眉頭,把玩着手心的鑰匙,猜測燕王妃的用意。她才得知這件事兒,緊接着便要她接手伺候。
彷彿,是策劃好在等她入局一般。
翌日
龔青嵐收惙一番,便提着早膳去紫藤屋。
紅玉將紫藤高高的掀起,龔青嵐彎身而入,打開門上的銅鎖。推開門進去,一股子臊臭味撲鼻而來,薰得龔青嵐幾欲作嘔。
拿着帕子揉着鼻子,看着黑漆漆的屋子,命人將油燈點燃。
暈黃的燭火溢滿室,屋子裡的擺設一應俱全,只是裡面老鼠四竄,肥大笨拙的從屋子裡掠過,看着極爲瘮人。
龔青嵐一眼便找到了先燕王妃,頭髮花白,一身邋遢,縮坐在角落裡。雙手在身上摸索,似乎在抓跳蚤,然後放在手指甲上摁死。
這似乎是她平日裡的樂趣,樂此不疲。摁死一個,臉上便會露出孩童般天真的笑容。
龔青嵐默默的立在一旁關注,刻意的製造聲響,都沒能吸引她的視線。
“太妃,用膳了。”龔青嵐蹲在地上平視她,看着她臉上髒兮兮的,根本就無法辮清楚樣貌。
金太妃擡着頭,雙眼渾濁,看着龔青嵐,咧嘴一笑,伸手就要搶走龔青嵐頭上的金釵。
龔青嵐嚇得後退一步,她的動作太過突然了。
“是誰,是誰?你是誰?”金太妃似是盯着龔青嵐看,可目光卻是沒有焦距。
“我是龔青嵐。”
金太妃咬着手指甲的動作一頓,突然拿着地上堆攏的石頭,砸向龔青嵐,嘴裡發出怪異的叫聲。
龔青嵐心驚的藏在柱子後,堪堪避過砸過來的石頭,骨碌碌的在地上滾落,摩擦出一條白痕。
金太妃不依不饒的追上來,懷中抱着不少的石頭,追趕着龔青嵐砸。
龔青嵐大驚失色,又不能讓人將她捆綁起來,扔下手中的膳食,逃出了屋子。雙手捂着心跳急促的心口,喘着氣回想金太妃的舉動。眼底閃過一抹凝重,畢竟昨日裡她聽到鐵鏈的碰撞聲,今兒個沒有見到。想來是燕王妃命人摘掉了銬着金太妃的手鍊。
“你去請示王妃,看能否鎖住金太妃。”龔青嵐吩咐着身旁的紅玉。
不一會兒,紅玉便折了回來,搖頭道:“不行。”
龔青嵐輕嘆了一聲,也知對方是有意爲難她。重新讓紅玉準備了膳食進去,金太妃趴在地上,雙手抓着她方纔掉落在地上的早膳,白白的蓮子糕,滾滿了黑色的灰塵。絲毫不影響她,抓着大口大口的塞進嘴裡。
“不能吃。”龔青嵐搶過地上髒污的早膳,將新的擺放在桌子上。
金太妃看了看,端着碟子放在地上,趴在地上吃。
龔青嵐看着莫名的就是一陣心酸,吩咐人打水進來,讓人伺候着金太妃沐浴,換上乾淨整潔的衣裳,將那件看不出顏色的裘衣給扔了。
這一忙活,便是一早上。龔青嵐看着金太妃像個小孩子,擺弄着自己的新衣裳,摸了摸頭上的髮髻,指着龔青嵐頭上金光閃閃的釵。
龔青嵐笑着將金釵別在她的頭上,金太妃歡喜的手舞足蹈,亂無章法的跳舞。
龔青嵐如此,照顧了太妃幾日,她似乎有點能識人。看着龔青嵐到來,便會歡快的一蹦一跳的撲過來,搶她手中的食盒。吃完了,便會坐在院子裡,喚龔青嵐給她梳妝,便蹲在河邊,看着倒影看一下午。
伺候金太妃用完膳,龔青嵐疲倦的回到院落裡用完午膳,休憩了一會,喝下紅玉端來的藥入睡。下午醒來,便是渾身痠軟無力,面色不正常的潮紅。
紅玉眸子裡閃過複雜的光芒,急匆匆的去請了陳府醫給龔青嵐醫治,陳府醫面色凝重:“這是得了時疫,暫時觀察一段時日,再確診。”
“可能不是?”龔青嵐心底‘咯噔’一下,好端端的怎得就染上時疫了?心底不禁一片寒涼,怎麼也捂不熱。
“初期,不太能確定。”陳府醫搖頭道:“傳染極強,你這個要與人隔離。”
龔青嵐面色發白,閉上眼,揮了揮手,示意他們出去。
紅玉眼底閃過焦急,嘴角翕動,卻是什麼也沒有說,替龔青嵐掖好被腳,便轉身出去。
齊景楓得到消息,火急火燎的從軍營趕來,到了門口,卻是被陸姍攔截住:“世子爺,世子妃有令,誰也不見。”
齊景楓眼底佈滿了血絲,眉頭緊鎖,冷聲道:“讓開。”
陸姍紋絲不動,目光無謂的看向齊景楓,聲音冷冽沒有起伏:“世子妃說若是世子爺一意孤行要進去,她便會搬到別院去住。”
齊景楓緊緊的捏着拳頭,閉上眼,一拳砸在門柱上。目光深邃幽黑,定定的看着緊閉的門扉,似乎要透過這門扉,看到裡面的人兒。
半晌,拖着沉重的步伐,齊景楓轉身,步下石階,筆挺的站在庭院裡。
看着齊景楓沐浴在清冷月光下,身影拉的長長的,落寞而孤寂。陸姍眸子裡有絲波動,不過一瞬,便是恢復了沉寂。
不知過了多久,屋內傳出一陣清脆的碎裂聲。似乎敲砸在他的心口,一下一下,木木的揪痛。
擡眼看着陸姍閃身進了屋子,腳不由自主的跟上去,卻是被陸姍沉着臉擋住:“世子爺,世子妃讓您回去,如若不然,她便不治了。”
“爲什麼?”齊景楓嗓音沙啞,似乎是從喉嚨裡磨擠而出。
“世子爺,你該瞭解世子妃的性子,她這般做,自有她的理由。”陸姍臉上冷冰冰的,沒有任何的情緒。
齊景楓從懷中掏出一個錦囊,遞給陸姍:“你把這個給她。”說罷,深深看了一眼屋子,便轉身離開。
陸姍看着手中的錦囊,轉身進屋子。將錦囊給龔青嵐:“這是世子爺留下來的。”
龔青嵐眼底閃過水色,伸手接過錦囊,拉扯開串着一粒珠子的繩索,錦囊打開。龔青嵐將東西倒在手心,是一個摺疊成三角形的平安符,還有一個開光的玉墜。
龔青嵐眼睛彷彿進了沙子一般,酸澀難忍。他是不信神佛的人,如今爲了她,向他不信的神佛祈求,保她順遂平安。
失落的心裡,因着他的這份心思,填漲得滿滿的。
而齊景楓曼聯疲倦的回到書房,屋內點着一盞暈黃的燈火,微微一愣。目光落在牀榻上,被子高高隆起,露出一截雪白的手臂。
“誰!”齊景楓目光冷凜,低聲喝道。
牀榻上的人動了動,緩緩的坐起身來,長髮披散,將那瓜子臉映襯的愈發清瘦惹人憐。咬着脣,目光閃爍的看着門口的人。
“世子爺,世子妃讓奴婢來伺候您。”紅玉面頰通紅,伸手就要解開腰間的絲帶。
紅玉?
齊景楓攏在袖中的手收緊,目光陰鷙:“長福,扔出去。”心裡不明白龔青嵐究竟要做什麼,將他拒之門外,如今,更是喚她身旁的丫鬟來伺候他!
“世子爺,世子妃說她身子不方便伺候您,已經給奴婢開了臉,讓奴婢替她盡心伺候您。奴婢是世子妃貼心的丫鬟,斷然是不會與世子妃爭寵。待世子妃病好,奴婢便依舊做好丫鬟的本份!”紅玉清秀的臉兒,畫着精緻嫵媚的妝容。杏眼裡蘊含着水汽,似要溼潤你冷硬的心。
齊景楓手背青筋鼓動,冷聲道:“你如今做好丫鬟的本份,去伺候她便好。”轉身,出了內室。坐在書案前,翻開着醫藥典籍,看能否查找到醫治時疫的方子。
紅玉卻是不依不饒的追出來,雪白的足,踩在厚重猩紅的地毯上,每走一步,便解掉裘衣上一粒佈扣。
“世子爺,世子妃的命令,奴婢不敢違背。就讓奴婢伺候您!”紅玉說話間,已經走到了書案旁,襟口已經被解開大半。
“長福,扔出去!”齊景楓目光陰寒,語氣是徹骨的寒涼。
“世子爺是世子妃讓奴婢伺候您……啊……”紅玉話沒有說完,便被長福給扔了出去。
紅玉被毫不憐香惜玉的扔在地上,吃痛的倒抽口涼氣,捂着被擦傷的手臂,看着血珠滲出來,眼裡有着委屈的淚水,跪坐在地上,哭喊着:“世子爺,奴婢沒有完成世子妃的吩咐,便長跪不起。”
齊景楓寬大逶迤及地的雲袖一甩,拂落了桌案上的茶具。
“啪——”的一聲,聽到門內清脆的碎裂聲,紅玉脖子一縮,再不敢言語。
——
龔青嵐躺在牀榻上,就着陸姍的手,一口一口的喝藥,隨即撿了口蜜餞,含在嘴裡。伸手撫弄着帶在手腕上的玉墜,眼底漾着淺淺的笑容。
“世子妃,紅玉以您的名義去書房伺候世子爺,被世子爺給扔了出來。”陸姍垂着眼,將方纔的事,一一說與龔青嵐聽。心裡直皺眉,紅玉一向乖覺,今兒個怎得做如此出格的事兒?
龔青嵐面色一變,推開了藥盞。蒼白的臉色有些難看:“可查出我是因何染了時疫?”倘若不是她染病,也不至於與齊景楓分開,讓人鑽了空子。
“金太妃,已經感染了許多時日,活不長久。”陸姍眼底閃過一抹冷意,他們是算計好了,要龔青嵐的命!
龔青嵐一怔,金太妃染有時疫,喚她去伺候,司馬昭之心。
“誰的主意?”龔青嵐閉了閉眼,想到金太妃戴着她的金釵,手舞足蹈的模樣,心一沉,鞋子都來不及穿,便急急的趕了過去。
陸姍緊隨在她的身後,追了過去。
龔青嵐到了紫藤屋,裡面點燃了一盞油燈。金太妃穿着豔麗的大紅錦裙,端莊的坐在銅鏡前梳妝,滿頭華髮,梳的整潔,一絲不苟。上面戴着鳳冠,畫着出嫁時的新娘妝。
看到龔青嵐進來,整個人似乎是清醒的,笑着起身,轉了幾圈,身子輕盈若飄。
“我好看麼?”金太妃臉上畫着精緻的妝容,雍容華貴,露出少女般的嬌羞。
龔青嵐沒有看到違和感,卻覺得心酸。
金太妃脫掉了繡鞋,在屋子裡翩然起舞,熱烈的舞步,似乎在耗盡她的生命,在燃燒。
龔青嵐呆呆的站立在門口,看着那舞動似精靈,又宛如一團烈火的婦人。雖然已經將近五十,卻依舊身段柔韌似少女。
旋轉,旋轉,迅速的旋轉,裙裾飛揚,隨着旋轉的舞步,如層層疊疊綻放的玫瑰,妖冶絢麗。
突然,龔青嵐看着金太妃急速的倒下。心驟然收縮成一團,跑過去接着金太妃,腳步踉蹌的抱着金太妃跌坐在地上。
金太妃臉上揚着一抹天真的笑:“我跳的美麼?錦哥哥說我跳舞最美了,他最喜歡看我跳舞。可是,他怎麼就沒有來看我了呢?”
龔青嵐一時語塞,不知該說什麼。世間,有多少人能逃脫‘情’之一字?
“他被別的女人迷了眼,再也不來看我了。男人沒有一個好的,沒有一個是好的。你要記住,不要愛上男人,不要愛上。”金太妃突然情緒變得激動,緊緊的抓着龔青嵐的手腕,要她發誓,不會愛上別的男人。
龔青嵐撫摸着她散亂的髮髻,輕聲說道:“他愛你。”只是,更愛他自己。
金太妃一愣,悽清的笑道:“他怎麼會愛我,我殺了他的孩子,他說我不聽話,便困我一輩子,他做到了,困死了我一輩子……”說到這裡,金太妃嘴裡溢出一口鮮血,從懷中掏出一件物品,遞給龔青嵐,笑道:“好……孩子,你……你是……個好……的。”
龔青嵐感受到她氣息越來越微弱,看着手中的金鎖,收攏在袖中,連忙叫陸姍,抱着金太妃去納蘭卿的院子裡去。
剛剛踏出院門,便看到魏太妃與燕王妃臉色不好的走來,身後跟隨着十來個侍衛。
看着陸姍手上的人,燕王妃臉色微變,語氣難掩驚詫:“這……這是……嵐兒,我知你被金太妃傳染了時疫,夫妻分隔,給貼心的丫鬟鑽了空子,心中不痛快。可我與魏太妃已經請人會診,給你治病。沒想到,沒想到你竟是下毒手害了金太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