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猶豫了許久,才一臉“英勇就義”地轉過身子,將帳篷門口的柳雲錦又推了進去。
柳雲錦神色詫異,還沒站穩,冷月就給她跪了下來,“主上的身上有幾十種活蠱,養在身體中已有二十多年,如今已經成了一種無法醫治的蠱毒,全靠主上渾厚的內力壓制,每到圓月十五蠱蟲就會甦醒吸食月光精華,十五那一天也是王爺最虛弱的時候,幾乎不能動用內力。”
這麼重要的事情,她居然現在才知道!
冷月長跪不起道:“這是主上的秘密,除了我一人之外,絕無其他人知道。但是今夜就是圓月十五……”
頭頂上清冷的嗤笑傳來,“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君頤至今未歸,看來太后已經知道他的秘密了。唯有在他最虛弱的時候,才能萬無一失地取他性命。皇太后這隻老狐狸,想必也等待很久了……”
細嫩微涼的手落在了冷月的肩頭,“三分天定,七分人定。哪怕佈下的是天羅地網的殺局,也會有漏網之魚。你家主子身子雖虛,腦子卻沒壞,想要他的命,也得費上些功夫。你留在這守着,我去沙場帶他回來。”
“不行!”冷月立即搖頭,“主上最在乎您,萬一您有閃失,我只能切腹自盡。再者說您是女兒身,萬一被南詔敵軍抓住。”
冷月起身就要往外走,“我去找主上回來!”
柳雲錦也不阻攔,只幽幽道:“你去吧!你一走,三殿下,五王爺就會找我去喝茶用膳。到時候你和你主子共赴黃泉,你是說我另嫁給三殿下好呢?還是五王爺好呢?”
冷月修長的背影一僵,冷魅的臉上一片怒色,從牙縫中擠出一句,“算你狠!”萬分不情願地耷拉着耳朵留在了帳篷裡。
柳雲錦出了帳篷從馬廄中挑了一匹好馬,不跟任何人打招呼就直接騎馬出了軍營,穿過茫茫雪幕,向荒野深處趕去。
一道黑色的身影出現在帳篷前觀雪的慕容筠身邊,“王爺,她騎馬出了軍營,似向戰場的方向去了,要不要攔下她?”
慕容筠從黑色大氅中伸出粗糙佈滿傷痕的手心握住了一片飄雪,冰冷的雪很快化成了一滴水珠,宛若純淨的淚。
“不必了!本王說過她是千古難尋的驍姬,讓她去吧!”慕容筠只垂下深邃的眉眼,望着手心中融化的雪水。
掌心這份澄澈乾淨從不屬於他。從五歲之後,他揹負上“罪妃之子”這樣的身份。像是血脈中摻入的黑暗罪惡,讓年幼的他行走於皇宮時,都要被宮女太監們指指點點。
“可是……”身後的人影還想說什麼,被慕容筠出聲打斷了。
“啞叔,邊塞之地久不聞絲竹,本王甚是懷念水榭樓臺上的那一曲《雪魄祭》,”零碎的落雪粘在他的眉頭上,睫毛間,平添了一份靜謐黯然。
“啞叔你會唱嗎?”他像是自言自語,又像是在問身後的人。
身後只有寒風捲雪的聲音,久久沒有回答。
他輕笑一聲,眉眼凝着諷刺悵然,“本王忘了,母妃死後,母妃身邊所有的人都被毒啞了。”
啞叔是他幼年時請入皇宮的武藝師傅,也沒能逃過被毒啞的命運。這麼多年來,他跟隨在慕容筠的身邊,一直靠內力發聲。
“本王自己會唱,‘三途河上黃泉路,飛雪時節盼君歸。莫飲孟婆杯中酒,來世還能綰君發……’”滄桑低啞的聲音唱起這一曲流傳千古的悲壯哀歌,穿過今朝邊塞的寒雪,落在當年皇城景秀的水榭樓臺上。
那年他才五歲,十二月份是母妃的身份,因其生辰在雪月,又是一幅姣梨落雪的容貌,被玉宣帝冊封爲雪嬪。
十五年前盛寵一時,能與之容顏媲美,寵愛相當的唯有當今的梨妃娘娘。可惜他的母妃身份地位,只能封嬪,未能封妃。
十二月,他母妃壽辰宮裡在水榭樓臺上搭了戲臺子,請了青衣花旦來唱《雪魄祭》,那是他母妃最愛聽的曲子。
跌宕哀傷的曲目纔到一半,母妃就被兩個高大的嬤嬤帶走了。
他看見母妃臉上驚惶的表情,想要跟上去,身邊的奶孃嬤嬤拉住了他,告訴他太后娘娘想與母妃談話,他不能跟過去。
於是,他一個人在妃嬪們幸災樂禍,彼此心照不宣的眼神中不安地看完了整場《雪魄祭》,但他的母妃還是沒回來。
他不顧嬤嬤的阻攔趕回了母妃的寢宮,在那他看見了母妃的屍首。
他想起了《雪魄祭》中最後一幕,驍姬的夫君與公主大婚,同夜她將匕首刺進了自己的心房。她能掛帥上陣退兵,從戰場血地中一具具屍首中找回自己的夫君,也能在他另結新歡的時候,毫無留戀地離去。
哪怕被傳頌千年,也是一場悲劇。
驍姬帶淚的笑聲還在耳畔,他的母妃卻也死了。
母妃一雙嬌弱漂亮的眸子死死地暴突在外面,滿頭整齊的青絲凌亂地垂在肩頭,與之一同垂在肩頭的還有母親軟綿綿,一動不動的頭顱。
她白皙的脖頸上有一道嫣紅如血的勒痕,那是世間最詭豔,最殘忍的顏色。
奶孃上來捂住他的眼睛,告訴他,他的母妃幾日前推賢妃入河,溺死了賢妃娘娘,太后震怒賜了她一丈紅。
一丈紅,一丈紅塵顛倒折磨,多麼好聽的名字。
十年他養在皇宮內受盡下人羞辱,妃嬪們的白眼,他不敢擡起頭做人,因爲他“惡毒”的母妃。甚至在看見賢妃生下的二皇子,他都有濃濃的負罪感。
直到他前往封地的前一晚上,被毒啞的奶孃才沾着血寫出了當年真相。
賢妃娘娘與太后身邊親信的常侍私通,被她的母妃撞見。太后身邊的常侍正是太后的親侄子,太后爲了保住自家血脈,讓賢妃自盡,同時也藉機除掉了他的母妃。
賢妃在進宮之前就與太后侄子暗生情愫,如今的二殿下到底是不是玉宣帝的血脈還未可知。太后擔心這件事牽扯太廣,答應賢妃,她若自盡,便保住二皇子,雖坐不上皇位,卻也能一世福祿安泰。
賢妃跳河自盡之後,太后就將這莫須有的罪名加在了他母妃身上。說是賜了一丈紅,其實讓身邊得力的嬤嬤,生生勒死了他的母妃。
如今太后的侄子官升幾級,已經當上了鹽鐵大官,爲太后一脈緊握住了國家命脈,同時也鞏固太后在朝中的權勢。
當年沒有母家做支撐的雪嬪,真宛若春雪一般就此消融,哪怕是玉宣帝也給忘了。
奶孃告訴他當年真相之後,第二日就吊死在了自己房間的懸樑上。
如果他不知道這些,還能安安心心做太后手中利用的棋子。但他已經知道了真相,就必須讓當年的那些人血債血償。
……
哀慼纏綿的曲調穿過落雪,在陰沉的天際下,在寂寥的雪野中迴盪。
啞叔嘆聲道:“王爺別唱了!當年的事,就讓它過去吧。”他看着慕容筠長大,只想讓他安穩一生。
“過去?”他低低沙啞地笑了起來,“過不去!我駐守邊疆八年是爲的什麼?啞叔你應該明白。”
他佇立在雪地之中,軒昂而立,握着腰間沉重的寒鐵劍。
黑色的大氅上盛滿了落雪,成了漫天雪色下唯一的一滴墨色。亦是一塊由戰野英魂凝塑成的墓碑。
“比起皇城那座冰冷的囚籠,這兒纔是我的故鄉。邊疆的將士都由我一手操練,我比任何事都熟悉這塊土地的荒涼與廣袤。南陵溫熱溼潤,比這富饒百倍,卻不是我想要停駐的地方。雪魄,你想去那嗎?”他伸手挑弄寬厚肩頭上停着的海東青。
啞叔望着雪簾中高大寂寥的背影,目光顫動。想要相勸的話再也說不出一句。慕容筠的性格桀驁嚮往自由,猶如肩頭的海東青。遼闊寒冷的邊疆卻成了最適合他的地方。或許是童年慘烈陰暗的記憶,讓他再也不想回到那座囚籠中。
慕容筠臂膀擡起,注視着海東青穿過飛雪向天穹飛去。
“將她帶回來,還有那個尚且不能死的男人。”南陵王一死,常德太后就能高枕無憂。唯有制衡,才能天下太平。
天下若盡歸慕容氏,太后就該對他們動刀子了。皇位只有一個,她捨不得放手,玉宣帝膝下還有五個兒子。那隻能將與她爭權的人,一一剪除。在權利誘惑面前,血緣不值一提。
在不遠處的帳篷之中,慕容玉猛然站起身子,撞翻膝前矮几,幽香溫熱的茶水濺落一地。
長空面露驚惶上前要替他擦拭,卻被慕容玉打開了手。
“她要出軍營,你爲何不攔下她!”慕容玉放在膝上的手指倏忽捏緊,下一瞬就焦急地站起了身子,闊步向帳篷門口走去。
“殿下你要去哪?”長空膝行數步,雙手一橫擋在了慕容玉的面前,“殿下籌謀這麼久,不能爲了一個女人功虧一簣!”
“長空讓開!”他垂下美玉般的眸子,冷冷地,不耐煩地盯着面前的長空。
“殿下!”長空痛心疾首地喚了一句,重重給他磕頭道:“殿下難道不知南北方囤積了重兵,加之還有南詔敵軍,恐有十萬之衆。王爺過去無異於泥牛入河,自身難保。太后娘娘已經下了密旨,南陵王是必須死。唯有他死了,朝中上下才能安定。殿下您請三思,萬不能因小失大!”
慕容玉溫雅俊致的面容上多了一抹苦澀嘲諷的笑意,“所以你的意思是要讓我眼睜睜看她死在沙場上?”
“屬下……”長空遲疑許久才咬牙道,“她的眼裡,心裡只有南陵王一人。殿下何苦爲她這般以身犯險,她若是死了也是咎由自取。”
慕容玉的臉色冷了冷,他望着長空眼底一片漆黑。
長空以爲殿下被他說動了,很快一陣風從他的身邊經過。慕容玉已經繞過了他,徑直出了帳篷。
“殿下!”長空驚慌失措地站起身子。殿下一直飽讀詩書,從沒有學過武。若是上了戰場,簡直與送死無異。
長空追出去的時候,慕容玉已經風馳電掣地騎馬追出了軍營。
“殿下——”一道聲嘶力竭的呼喊,驚住了不少士兵。
慕容筠的帳篷之中,溫酒菜餚一樣不少,方纔士兵來報,說是三皇子也騎馬出了軍營,身邊沒帶一人。
他握着雕琢梅花的瓷杯在指尖輕輕搖晃,一股醉人的酒香四溢而出,“都說皇家無真情,慕容玉卻能情根深種也是怪哉。他一向效忠慕容氏,權謀算盡,竟還能餘下一方之地給心上人……”
士兵滿臉迷糊,他們都是大老粗哪裡能懂五王爺這番深奧的話,只好奇道:“王爺的意思是不管三殿下了?”
“當然不是!”他放下手中的瓷杯,望着外面飄零的飛雪,淡淡道,“追上去,保護三殿下的安全。”
就算他再不喜這個三哥,也不能讓他在邊塞出一點閃失。
士兵剛退下,長空就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看着慕容筠面前的酒菜,毫不客氣道:“三殿下一人去了荒野戰場,你竟還有心思在這喝酒!三殿下若是出了什麼閃失,你以爲太后會饒過你嗎?”
身後的士兵將手中的長矛一挑道:“大膽!”
五王爺是他們的主子,又是讓他們心甘情願佩服的人,哪容得三皇子身邊的走狗亂吠。
長空臉色一白,將滿肚子怨氣都撒在了慕容筠的身上,“呦!怎麼地還要殺了我不成?您不過是一個閒散王爺,還真以爲自己守在邊塞一隅能稱王?”
慕容筠望着小爐上翻滾的水汽,凌厲深邃的眉眼擡起,隔着霧氣望了長空一眼,極是平淡道:“稱王倒是不敢,若只是教訓三皇子身邊的下人還是敢的。”
“你……”長空怒目圓瞪。
慕容筠指尖一彈,杯子劃過一道流星般的弧線,重重打在長空的穴位上,清冽的酒水灑了滿肩。頓時,他身子一軟,竟是被定住了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