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鬱失蹤了。
畢竟楚鬱和賽神仙調換了身份之後,也是神出鬼沒的,最開始,冷浣兒並沒有在意,真正發現出事的時候,已經是十天以後了。
楚鬱與冷浣兒有獨有的一套秘密聯絡方式,當冷浣兒從李府中,將消息遞出去的時候,並沒有得到楚鬱的迴應。若是這事兒只有一次,倒是可以歸結於楚鬱此時正忙,無暇回信,可是次數一多,機敏的冷浣兒立刻察覺到情況有變,楚鬱那邊,可能陷入了一個非常特殊的境地,否則他不可能一而再再而三地不作迴應。
等待的日子是煎熬的,冷浣兒當然相信楚鬱膽識過人,有勇有謀,能夠從容的應對各種情況,逆流而上,可是心中難免焦慮不安。
冷浣兒日復一日地吩咐小蓮出去打探消息,小蓮身爲她的心腹,做事盡心盡力,也算是絞盡腦汁,用盡了各種辦法,只可惜楚鬱就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不見蹤跡。
這一日,天色十分陰鬱,青色的天空上漸漸地染上了一抹墨色,像是秘色瓷的罐子裡,盪漾開的墨跡一般,緩緩地氤氳。風似乎有些冷,院子裡的竹子發出一陣又一陣的呼號,屋頂上翹着的魑獸冰冷而凝重,檐下的骨瓷風鈴在不斷作響,一陣緊似一陣。
啪嗒——
正在誦經祈禱的冷浣兒猛的睜開眼睛,卻發現腕上的佛珠掉在地上,已經斷開了,珠子滴溜溜地滾落了一地,一室的清冷和寂寥猛的向她襲來,她感覺胸口有些窒息。她向來是不信佛的,唸經祈禱,不過是求個心安。
沒想到,如今連佛祖都不能讓她心安了。
秋眸裡染上一層霧氣,她不知道自己這是怎麼了,感覺靈魂已經不再屬於自己,自己的全副心神全部在楚鬱身上。他失蹤的這些日子裡,自己每天食不知味、夜不能寐,腦子裡亂七八糟的都是他可能遇到的各種情況,世界上最可怕的東西就是未知,而她因爲未知而產生的無數猜想而瀕臨崩潰。
老天爺就像是知道她的心情,整整半個月,都是陰雨綿綿的。試問閒愁都幾許,一川菸草,滿城風絮,梅子黃時雨。對幽窗,依依抱獨,幾多愁緒。
這期間,冷孟天來過幾次,每次見她都是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對他的態度也甚爲敷衍。這一點令冷孟天很不解,讓她告訴自己關於虞千媚的事情,她卻彈琴,偏偏是素手撫琴,未做推辭。
只是,潤逼琴絲無雅韻,難續文園舊詣。她的心思彷彿全不在自己父親身上,她彈琴,明明是琴瑟和鳴的靡靡之音,聽來卻是一股空悲切之意,她唱:“頭白盡,相如誰顧,燕子樓空塵又鎖,望天涯,不寄紅絲縷。嗟往事,且休語,傷情當日班衣舞。更宮衣,香羅乍帶,九天繁露,一寸草心迎永日,更把葵心自許。怎料有,風推雨如,惹起靈均千古恨,轉淒涼,更不成端午,拼小醉,讀騷句。”
冷孟天自小也是熟讀各家經典,學富五車的,一聽這歌,便驚覺意境不對。女兒家該唱柳永的詞,纏綿迤邐,如紅燭昏羅帳裡的殷殷牙板,唱不盡的是女兒家的靡麗情事,縱是傷悲,總不過也是一句衣帶漸寬終不悔,爲伊消得人憔悴。
而現在,她唱的詞,卻如同閱盡人生的老叟一般,帶着一股蒼茫的悲涼,令人雙手龍鍾淚滿襟。冷孟天發現自己越來越不懂她了,就好像當初的虞千媚,他感覺自己就像是掉進了沼澤裡,而她就是岸邊能夠救他的大樹,他越是想要努力掙扎,便陷得越深,而她離自己也越遠。
心灰意冷的冷孟天,因爲得不到虞千媚的消息,再也沒來過,冷浣兒一個人,倒也清淨,每天晨鐘暮鼓,日出斜陽,在寂靜中煩亂着,等待着小蓮打探到的消息。
可惜,小蓮也有幾日沒有回來了。
她像是大霧中行情的船,看不見燈塔的指引,失去了跟外界溝通的橋樑,無頭蒼蠅一般毫無頭緒,只能在原地打轉,期盼着一陣大風吹散濃霧,能乘風破浪而去,直掛雲帆濟滄海。
就在她暗自嗟嘆落花流水春去也,天上人間之時,小蓮終於回來了。
像溺水的人找到了一根浮木,冷浣兒趕緊迎了上去,只見小蓮遺憾地對她搖了搖頭,冷浣兒頓時感覺一盆冰水朝自己兜頭淋下,她就像是寒夜中被雨水打溼了羽毛的小鳥一般,躲在巖洞裡色色發抖。
小蓮見她臉色蒼白,一副快要暈倒的樣子,趕緊將她扶到榻上坐好,憂心地說道:“小姐,你也別太想不開了,楚公子吉人自有天相,他那種命格的人,哪會輕易殞命?你平時不也說了麼?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楚公子這樣的人是註定要攪得天下大亂,然後趁勢揭竿而起,黃袍加身的,這樣的人,哪能出事呢?能出什麼事呢?”
“可是小蓮,我總感覺不安,很不安,我感覺自己就像一塊木頭,而那些煩亂的情緒就像是啃噬木頭的千萬只白蟻。再這樣下去,我會崩潰的。”
小蓮憐惜地看着她,嘆了一口氣:“小姐要相信楚公子,楚公子能力過人,豈非常人能比?更何況,賽先生不也說了麼,楚公子命格奇特。小姐要知道,金鱗本非池中物,一遇風雲便化龍,楚公子是要多經歷些風雨,才能大鵬一日同風起,摶扶搖而上九萬里。”
冷浣兒沉默了下來,這些道理她又何嘗不懂?只是懂不懂是一回事,能不能做到是另一回事。楚鬱走了,把她的靈魂也帶走了,她彷彿是着了魔,變成楚鬱專有的一個傀儡娃娃。
直到今日,她始知,人生在世,如處荊棘之中,心不動,則情不妄動,不動則不傷。如心動,則情妄動,傷其身痛其骨,於是便能體會到世間的諸般痛苦。
真是平生不會相思,纔會相思,便害相思啊。佛家有云,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屠刀,指的其實不是殺人的刀,而是對這世間的一種執念。
她對楚鬱,已經是有了執念的,所以佛珠纔會斷,連佛祖都不肯幫她。她擡起頭,看着堂屋正中央的佛像,佛祖永遠都是一副低眉的樣子,冷眼看着庸庸碌碌的塵世間,那數不盡的悲歡離合,憐憫卻也冷漠。
小蓮狠下心,長痛不如短痛,只能將自己帶來的另一個消息告訴了冷浣兒:“小姐,老爺讓您回門一趟。”
“回門?我前段時間,不是已經回過一次門嗎?再說前幾日,他也是來了?”冷浣兒疑惑地問道。
“我也覺得奇怪呢。今早,老爺遣人找到我,跟我說他現在病重,膝下無人侍奉湯藥,想念小姐了,希望小姐能回去看望他。”
“呵呵,是麼?”冷浣兒蹙眉,她不是不知道,冷孟天對自己的態度,卻也是因爲親人的關係,說着:“冷府的人怎麼辦事的?這種事情怎麼不早點通知我呢?”
從美人榻上起身,冷浣兒打開衣櫃,拿起一件厚厚的披風系在脖子上,疾步走了出去。
小蓮趕緊吩咐另一個家丁小跑着去準備好馬車,讓她能更快的到達冷府。
緊趕慢趕,終於在晌午時分趕到了冷府,冷浣兒一進門,便來到臥室:“爹……!”
眼前的情況叫她一愣,冷孟天正端坐在大堂的桌前,自斟自酌,面色紅潤,精神矍鑠,目中滿含精光,這哪裡是一個病人該有的神態?她立刻反應了過來,上前恭恭敬敬地行了一個禮,說道:“不知爹找孩兒前來,所爲何事?”
“沒事就不能找你了?”冷孟天冷哼一聲,將酒杯放在桌子上,“你自己說說,自從嫁去李府後,你有多久沒回家了?”
“李府家大業大,孩兒身爲李家正房媳婦,每日公事繁忙,無暇回門。再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這一點爹您也知道。”面對冷孟天這樣的態度,冷浣兒的語氣也冷了起來,原本對冷孟天還是有一點關心的,此時也忍不住語中帶刺。
“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冷孟天一拍桌子,“真是我冷孟天的好女兒,你怎麼不想想,到底是誰將你養大的,你此時的態度是對親生父親該有的態度嗎?”
冷浣兒沉默不語,好在冷孟天也沒打算揪着這個話題不放,見外面用膳的大鐘被敲響,已知時辰到了,便冷冷地說了一句:“用膳吧。”
這次的午膳倒是準備的用心,桌上擺着的菜大多是冷浣兒愛吃的。自從去了李府之後,每日便只有小蓮在照顧着她的飲食,雖然小蓮做菜也很好吃,但偶爾她也會想念家中的大廚。
不知不覺,兩碗飯便下肚了。這食不言寢不語倒也有一點好處,至少吃飯的時候自在,天大的事,不能在飯桌上講,免得影響了心情。
用了膳食,漱了口,冷孟天道:“跟我來書房一趟。”
下人們有條不紊地收拾着桌上的東西,冷浣兒跟着冷孟天朝書房走去,路上的一草一木皆是那麼熟悉,風景依稀似舊年,可惜雕欄玉砌應猶在,只是朱顏改,一切的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原本的冷府富麗堂皇、美輪美奐,如今卻多了一絲落魄感與頹敗之意。柱子上的紅漆早已不復往日的鮮亮,變得有些斑駁,府中來往的下人也日漸稀少。回門時,昔日車水馬龍的冷府門前,如今已經門前冷落鞍馬稀,簡直稱得上是門可羅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