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子成員大多數都緘默不語,費鐵城也只是抱怨了陳蒼偉兩句,這倒不是大夥幸災樂禍等着看田少武的笑話,而是一個個都有自知之明,論政治智慧,他們所有人加在一起也比不過人家田鄉長。
碰頭會成了田少武宣泄情緒的場合,宣泄個差不多,會議也就失去了意義,逐漸平復下來的田少武無力地揮了揮手,說了聲散會。
薛家強沒着急走,一直等着田少武,待其他人全都離去,會議室中只剩了他們二人,薛家強先遞上一支菸,隨後又爲領導點上了火。
“田書記……”
薛家強一開口便遭到了田少武的眼神批評,並不嚴厲,隱隱中還有些歡喜。
“對崗南村的事情我有些想法,但不怎麼成熟,所以也就沒拿到會上說。”
田少武抽了口煙,點了點頭,不成熟只是個藉口,不能被別人聽到纔是真正的緣由。
薛家強接道:“這件事很明顯是那個暴發戶在背後教唆的,我覺得正是我們對他的縱容才導致了今天的結果……”
田少武微微蹙眉,這種明顯帶有指責他田少武含義的話不應該從薛家強的嘴裡說出來,這說明……還是穩一手吧,且聽聽他的下文怎麼說。
“我們給他的糖夠多了,可他偏就不領情,所以,我認爲該是用棒子的時候了。”
一手棒子一手糖,原本就是駕馭下屬的基礎操作,高深之處則在於那棒子該打到哪兒該使多大的力氣。打錯了地方,只會適得其反,沒掌握好力度,要麼輕了起不到作用,要麼重了遭來反抗得不償失。
但見薛家強一副成竹在胸的神態,田少武給了他一個鼓勵的眼神。
“客觀說,是婁縣長的視察給了那小子底氣,但他並沒有搞明白婁縣長此行的真實目的,更不懂得體制內的規矩,誤以爲得到了婁縣長的賞識,便再也看不上咱們這些鄉領導……”
田少武深吸了口氣,緩緩吐出,薛家強的這番分析算是說到點子上了,跟他的認識完全是不謀而合。
“那咱們就幫他糾糾錯,讓他清醒清醒,婁縣長視察的不是他開辦的武校嗎?咱們就拿他武校開刀……田書記,我已經調查清楚了,他那家武校根本就沒申請營業執照,處於無照經營狀態,揪住這一點,狠狠地處罰他,於情於理咱們都能站得住腳,就算鬧到了婁縣長那邊,他也不會說咱們什麼。”
拿武校說事……田少武的腦筋飛快轉動起來。
無照經營屬於違法行爲,嚴重者甚至可以論罪判刑,揪住這一點,婁縣長不單不會說什麼,還要想辦法盡力與其擺脫關係……唯一難辦的是這種做法相當於不給婁縣長面子。
“讓我想想。”
田少武沉吟片刻,隨即想到了應對策略,通過彭波試探下婁縣長的口風,根據婁縣長的態度再來確定這一棒該不該打,打的話,又該使多大的力氣。
……
陳蒼偉原本想着上演一出運籌病房之中決勝五十里之外的翻盤好戲,怎奈小賤種根本不給他喘息的空檔,五侄子那邊還沒來得及跟農科所的熟人技術員聯繫上,這要命的補刀便已經紮了過來。
當了十幾年村長,陳蒼偉自然知道村民聚衆去鄉里鬧事的嚴重性,也就是擱在了當下,這要是往前去個十來年,那還不得全銬起來呀,而他這個當村長的也落不了責任,往輕了說恐怕也得吃上個三五年的牢飯。
哪裡還有心情躲在病房中裝病呢。
簡單收拾了一下,匆忙辦理了出院手續,陳蒼偉一路小跑來到了鄉政府,白瞎了十好幾塊的住院費,這要是惹惱了鄉里,再把他的村長給擼了,那可就虧到姥姥家了。
田鄉長就在辦公室,可薛家強卻把陳蒼偉攔在了走廊上,說是田鄉長正在接待重要客人,今天恐怕是抽不出時間接見他了。
陳蒼偉的小心臟止不住的一陣突突,田鄉長肯定是被氣到了,不想見他而已。
灰頭土臉正打算回去時,又被薛家強給叫住了,田鄉長是見不着了,但鄉里分管紀檢工作的副書記想跟他談談。
這一下,陳蒼偉不光是心臟突突,前胸後背瞬間變得溼噠噠。
紀檢副書記找他幹嘛?
難道是張紹本那個老東西把自己給賣了?
不可能啊!
村裡的賬清清白白,他陳蒼偉可沒往自己口袋裡撈過一分錢,沾點油水倒是常有的事,可村委委員哪一個沒沾過?張紹本要想以此手段來扳倒他,恐怕是殺敵八百自損一千,除非瘋了。
薛家強將陳蒼偉送到了走廊另一端的一間辦公室,並向辦公室的主人介紹了陳蒼偉,紀檢副書記姓高,年紀約莫四十來歲,白白淨淨戴着一副黑框眼鏡,一看就知道是位讀書人。
高副書記和客氣,親自爲陳蒼偉泡了杯茶,陳蒼偉慌忙雙手接過。這種搪瓷茶缸不隔熱,剛巧高副書記這邊又是新打的開水,饒是一雙農民的粗糙手掌,也經不起八九十度的高溫,陳蒼偉被燙的心尖打哆嗦,但仍舊咬牙堅持將搪瓷茶杯放在了面前的茶几上。
這細節,高副書記似乎沒注意到,他轉身去到辦公桌前,打開下面的櫃子,拿出了一大袋物品。
“這是你送給田鄉長的,兩條煙,兩瓶酒,外加五百塊現金,你清點一下,看看對不對得上。”
陳蒼偉瞬間懵逼。
高副書記笑了下,耐心解釋道:“當時的情況比較特殊,田鄉長擔心你會多想,所以才收下了這些東西,但他第二天一上班便把這些禮品交到我這兒。我一直想找你呢,可前段時間工作太忙,三天兩頭要往市裡跑,這左一拖右一忘的,就耽誤到了今天。”
陳蒼偉總算是明白了,感情那田少武是在跟他切割關係呢。
沒有了田鄉長的支持,自個還能鬥得過小賤種嗎……陳蒼偉的心中難免有些惶恐,而更深之處響起了一聲吶喊:不,不能這樣算完,說什麼也得把田少武重新綁定到自己這輛戰車上來!
高副書記似乎看穿了陳蒼偉的心思,主動給陳蒼偉上了支香菸,隨後道:“田鄉長退還你送的禮品,並不代表他對你有意見,老陳啊,你當村長也有十多年了,認識田鄉長的時間恐怕更長,你見過田鄉長收過誰的禮品?”
陳蒼偉心忖,別人給他送禮我也看不着啊,不過話說回來,單就自己這一塊,還真沒怎麼給田少武送過禮,以前也就是逢年過節的送上一兩條香菸,對菸民來說,送煙算不上送禮,只能算是分享交流。
“田鄉長今天並不是故意冷淡你,他是真有重要客人要接待,不過他算準了你要來找他,於是便委託我帶幾句話給你。”
事情還有轉圜的餘地……重燃希望的陳蒼偉連忙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
“遇事不能怕,更不能躲,要時刻想到你身後還有鄉政府……”
陳蒼偉慚愧低頭,田鄉長批評的對,那天他若是不裝病開溜,而是勇於面對村民們的唾沫星子,也就不會給小賤種留下教唆村民來鄉里鬧事的理由了。
“這次事件,你做爲村長有着不可推卸的責任,鄉里會派一支工作組進駐崗南村,等到調查清楚後,該批評的批評,該處分的處分,你要做好心理準備……”
陳蒼偉終於鬆了口氣,批評也好,處分也罷,只要不把他這個村長拿下就好說。
高副書記微笑着指了下搪瓷茶缸,示意陳蒼偉茶水不燙了,可以喝了。
在縣醫院忙着結賬出院,再一路小跑趕到這邊,陳蒼偉確實有些缺水,只是剛纔高度緊張,忘記了口渴,這會兒放鬆下來,才覺得嘴巴乾乾,急需茶水滋潤。
端起茶缸,吹開水面上的茶葉,陳蒼偉吸溜着連喝了好幾口。
“高副書記,我鄭重表態,田鄉長對我的批評我完全接受……”
高副書記擺了擺手,打斷了陳蒼偉的表態。
“田鄉長還有一句話要我轉告你,該低頭就低頭,沒什麼可丟人的,一切都是爲了工作嘛。”
低頭?
向誰低頭?
陳蒼偉不笨,只是皺了皺眉頭便解透了田少武的用意,低頭是爲了麻痹對方,難道說……
高副書記微笑點頭,親口證實了陳蒼偉的猜測完全正確。
“田鄉長對崗南村的工作很不滿意,對教唆村民來鄉里鬧事的行爲更是深惡痛絕,對這種歪風邪氣必須要嚴厲打擊。”
陳蒼偉的心裡登時涌出一股暖流,這股暖流直衝頭顱,差點把老淚都給頂出來了,就在剛剛他還誤會田鄉長要棄他而去呢,現在回過頭看,自個真是該挨耳光。
“高副書記,請轉告田鄉長,回去之後,我一定認真反省,並按他的指示,該低頭就低頭,盡力化解矛盾,另外,不管工作組做出怎樣的處理決定,我都會坦誠接受。”
高副書記起身拍了拍陳蒼偉的肩,順手將那一大袋禮品遞交過來,同時欣慰笑道:“鄉里歷來是疑人不用用人不疑,好好幹吧,把村裡的經濟搞上去那纔是王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