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爲這次回鄴京,就只像來時那樣,從北疆回到鄴京,誰知元岑每路過一個州就要停留下來,以微服私訪的形式停留個三五天,一路上,他辦他的正事,我遊我的山水,倒似神仙眷侶一般,過得十分愉快。
臨到鄴京,近鄉情怯,我望了望身邊的元岑,他這些時日倒過得有些辛苦。
“知還,再過幾個時辰就能到鄴京了,你有沒有什麼話想對我說?”
元岑放下手裡的公事,溫柔地問我。
“有什麼話想說?”我沉吟片刻,擡頭看着他,笑一下,“沒有什麼話要說呀。”
他眉一挑,“真沒有話要說?”
“沒有。”我堅持道。
元岑笑笑,不再說什麼,轉身繼續看他的冊子去了。
我轉過頭來,在他看不見的地方默默琢磨着他這話的意思。
再偷偷瞅他一眼,心裡各種揣測。
“陛下,娘娘,京城到了。”有車伕在馬車外說道。
我有些疑惑,看向元岑,“不是直接回皇宮嗎?”
元岑微微一笑,“在回宮之前,我帶你去個地方。”
馬車繼續行駛,我掀開一條縫從車窗往外看,只見繁華的京城緩緩在面前打開,馬車行進的路線卻有幾分熟悉。
走到一半,我猛然間想起來,這條路,不就是回丞相府的路嗎?
我扭頭看向元岑,元岑保持微笑看着我,我突然覺得眼眶一熱。
“元岑……”
“我說過,我們回家。”元岑輕聲說,“這是你從前的家,如今,我把它還給你。”
馬車停下了,車窗外的府邸匾額上,儼然是“衛府”兩個大字,而門口,站着的不是別人,正是父親,經牢獄一案,他的頭髮已經染上風霜,人也蒼老了很多。
他就那樣站在衛府門口,顯然是已經被通知過了的,在等什麼人。
“元岑,你…………”我哽咽,沒有想到,他居然可以做到這一步,將曾經的仇人放出。
“去吧。”元岑的氣息在我耳邊拂過,話說得風輕雲淡:“我就不和你一起去了。”
可我能看出來,在平靜的表面,他的內心其實已經波濤洶涌了,沒有誰在面對仇人時還能保持清醒和冷靜。
我深深吸了一口氣,對他露出一個笑,“元岑,你把他們都放了?”
“除了你弟弟……”他的聲音帶着微微的喑啞,“他從天牢逃出之後,就再沒有發現過蹤跡。我也就沒有再派人去找了。”
衛寧是個聰明的孩子,一定能逢凶化吉。我在心裡這樣想,隨即又遲疑着問,“那……言儀……”
“也放了。”元岑微笑,“我等着他回來向我復仇的那一天,不過,這輩子他是沒有這個機會了。”
我突然覺得世事清明,豁然開朗,有一絲光從黑暗中裂開,然後黑夜變成白天,一切都煙消雲散。
車廂裡有片刻的沉默。片刻後,我的聲音響起。
“元岑,謝謝你送我的禮物。我很喜歡。”
“如果這可以稱之爲禮物,那我也很高興你能喜歡。”元岑幽默地迴應。
“禮尚往來,我也送你個禮物……”我擡起頭,對他露出我此生最燦爛的笑容,拿起他的手,放在我的腹部,“我不下車了,此生,有你和孩子在的地方,就是我的家。”
元岑的目光裡掠過一絲不可思議,隨即視線下移,落到我的腹部,他有些不可置信,“你是說……”
我含着熱淚撲到他懷裡,“是,我們有孩子了。”
從北疆到鄴京,路程花了兩個月,一路上我無心飲食,起初以爲是舟車勞頓,所以沒有胃口,卻不想是有了身孕。
這是我和元岑的第一個孩子,我心裡的歡喜難以用言語形容,本想回到宮中,再告訴他,現在,已經等不及要告訴他這個好消息了。
元岑眸中亦是歡喜,但是,或許是我的錯覺?那歡喜只維持了片刻,隨即便化爲了抹不掉的憂慮與複雜。
還有什麼好憂慮的呢?家國仇恨已經煙消雲散,我也與他坦誠相待,北疆的危機已然解除,五年內可休養生息,只待國泰民安。一切都是如此地圓滿,還有什麼好憂慮?
我安心躺在他懷中,只當是自己看錯了。
這世上的人難得幸福,我亦是少數中的少數,這一刻,只想珍惜到永久。
我只一心以爲我此生將擁有最好的幸福,誰料一切都是那樣措手不及。
從衛府到宮城,只消一炷香的時間,而我的幸福,也只能維持這麼長的時間——永正帝歸朝,後宮諸妃在昭寧宮前相迎,爲首的不是別人,正是淑妃公良舒。
這並不能讓人震驚,讓人震驚的是,她手裡抱着一個小小的用金線斗篷包裹的嬰孩。
金線斗篷,自古以來,只有受封爲太子的皇子才能用。
我腳下一蹌,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扭過頭去看身邊的元岑,他神情莫測,淑妃抱着孩子喜氣洋洋地迎上他,他竟也低頭端詳了兩眼,脣邊似有笑意。
這一刻,我猶遭五雷轟頂,明明是站在平地,卻覺得腳下顛簸不定,顯着摔倒。
元岑,淑妃,小皇子,他們立在一起的畫面,那樣和諧,沒有絲毫的違和感,他們身後是後宮諸妃,而我一人站在殿前,竟不知自己是否是孤魂野鬼。
那些后妃們有的是陌生面孔,個個好奇地打量着我,在猜測我的身份。
“聽說陛下微服私訪,這個女子該不會是陛下途中帶回來的吧……”
我聽到有人小聲猜測着,一瞬間心跌進冰窟。
目光投向元岑,短短一瞬間,千轉回腸,失望,痛心,憎惡,苦澀,妒忌,萬念俱灰,可又還抱着一絲絲的希望。
他來草原的時候不是說過,孩子的事是假的?或許,眼前的一切也是假的。他才放了我的家人,我怎麼能憑藉這一個畫面懷疑他呢?
我暫且按捺下心頭煩躁不安的情緒,端起得體的笑容向元岑走去。
他看過那孩子,臉上還掛着依稀笑容,轉過身來,突然看到我,那笑容就有些沖淡。
“元……陛下,臣妾先回宮了。”我用最後一絲理智對他這樣說。
“回宮?”他蹙眉疑問。
“是啊陛下,回雲舒宮。”我答道,雲舒宮三字一出,后妃們紛紛露出驚訝的神色。
“雲舒宮?那不是前皇后住過的宮殿嗎?”
耳尖的我捕捉到這句話,一抹苦澀梗在心頭,前皇后?
我靜靜地看向元岑,原來,我已經成了前皇后了麼?
好,很好,心痛到極點,反而感覺不到痛意,我靜靜看着他,等待他的答案。
元岑似乎想了一下,然後溫和地說,“雲舒宮與昭寧宮離得太遠,你又身懷有孕,還是與朕住同一處吧。”
聞言,抱着孩子的淑妃頭一個震驚,她下意識朝我看來,看到是我時,驚訝出口:“你怎麼回來了?!”
有孕二字在人羣裡炸開了鍋,我握了握拳,指甲劃過掌心,那一絲尖銳的疼痛令我保持清醒。
我聽見自己輕輕笑了一聲,帶着微微的笑意對元岑說,“陛下也真是的,不過是句玩笑話,哪想陛下就當真了。臣妾不曾有身孕,莫要再說,讓諸位姐妹笑話了。”
元岑聞言一怔,眸中似有驚詫,隨即閃過一抹異樣的複雜,他看了一眼淑妃抱着的金線斗篷,似有無奈,“知還,瑞兒的事,我過後再向你解釋,你不要賭氣。”
瑞兒?竟連名字都起好了,我感覺自己已經站不穩,隨時會倒下。
但實際上我不但站穩了,還從容應對道:“陛下,孩子的事,臣妾也過後再向您解釋,一路奔波,臣妾覺得身體乏累,是否可以先回宮休息片刻?”
元岑深深看我一眼,那眼神十分複雜,有無奈,有嘆息,我只掃了一眼,就垂下了眼簾。
眼不見爲淨,佛祖誠不欺我。
“罷了,你去吧。晚些時候,朕再去雲舒宮看你。”
元岑說完,我乖覺地行個禮,轉身就走。
什麼時候,他對我說話,已經自稱爲朕了呢?
我擡頭望着灰濛濛的鄴京宮城的天空,一時間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向何方。
回來,究竟是對,還是錯?
我以爲我們之間已經塵埃落定,愛也可以蓋棺定論了,未曾想過,命運又如此玩笑,將我再次推到一個無以復加的尷尬地位。
我循着記憶,往雲舒宮而去。
忽而憶起那年桃花開時在寒蟄寺的石碑上看到的一首謁:
從愛生憂患,從愛生怖畏,
離愛無憂患,何處有怖畏?
是故莫愛着,愛別離爲苦。
若無愛與憎,彼即無羈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