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4.9

“恐怕不是這樣吧?袁大人。”兵部尚書馬徶聞言,脣邊泛起冷笑,捋着自己的山羊鬍,饒有深意的盯着對方,接口說道:“寧遠侯邊關抗敵,有功於朝。況且皇上詔令之中,並未言明要侯爺將三軍帶回帝都,袁大人打算從何而罰?”

戶部尚書嘲諷一笑,朝皇上的方向行揖禮,“皇上數次詔令寧遠侯返朝,俱是擁兵不返,臣綱早無。如今皇上命他整軍返回帝都,他卻將兵馬滯留,行爲如此反常,更是膽大妄爲!寧遠侯有功是實,有過亦是實。”

“皇上,如今邊城局勢仍舊緊張,侯爺將兵馬留於邊城定有考量。”馬徶對着永泰帝作揖禮。“還請皇上明斷!”

永泰帝對於諸如此類的爭論早已習以爲常,每日爲其一事總會彼此爭論一番,外至對國方策,內至皇宮後院,毫無例外。只是當年爭論的衛相和魏國公,如今換了撥人罷了。衛相身子近年已不復往昔,今日便患病缺了早朝。而魏國公少了這個對手,在朝堂上更是安靜,若非相問絕不開口。

“兩位卿家不必在此爭論不休。”永泰帝擡手,制止他們的口角,問向列於右側最前端的魏國公,“國公對此有何看法?”

魏國公朝中央走了兩步,雖然雙鬢斑白,卻仍穩健有力,彎腰拱手,回答得滴水不漏。“犬子三年邊城拒敵,不敢說對社稷有寸功,然皇上天恩明判,微臣自當謹遵聖命,不敢有異。”

“國公太謙了,倒是讓朕汗顏無地。”永泰帝眸光閃過惱怒,然而面上卻絲毫未顯,脣邊甚至泛出笑意,朗聲說道:“少宸此番奪取九城,功在朝堂,又怎能說寸功。”

刑部尚書王盛懿見戶部尚書還想開口,隨即上前,“皇上,如今寧遠侯還未還朝,待還朝之後再論獎罰不遲。”如今在朝堂上爭論不休,也不可能會有任何結果,徒惹皇上心煩罷了。

*******

霍菡嫣舒適的靠着軟軟的車壁墊子上,聽着素言滿臉歡笑的對着外邊的景緻細細描述,甚至天邊飛過的稚鳥也能遙指說個不停,搬出不知從何處聽來的話本傳奇,倒是說得津津有味。不禁開口調侃道:“離開鳳城時,怎麼沒見你如此激動?”

“郡主不是曾說,由心看物。如今奴婢的心情不同,自然看的風景也不同啊。”素言從裳帷旁轉身,坐到郡主身邊,笑容異常燦爛。

“呵……”霍菡嫣被她的笑容感染,也不禁笑出聲。是啊!當初離開帝都乃是和親儀仗,無論自己心中有無離鄉別井之情,氣氛總是帶着些許沉重,哪得如今這般悠閒。聽着外邊吵吵嚷嚷的聲音,不禁問道:“這是到了何處?”

“郡主,咱們方纔已經入鹹州了。”素言剛說完,馬車便停了下來。緊接着薛嚴便從車簾外彎腰鑽進來,眼眸凝視着霍菡嫣,透着濃濃的寵溺。

素言對這般情形似乎已經習以爲常,委屈得撇嘴看着自家郡主,見她點頭示意後,繼而聳肩邁出馬車。由於素言個性討喜,是以不過幾日便和外頭的人混熟,不到片刻功夫便聽見外頭對四周景物的談論聲,倒是異常和睦。

“怎麼了?”感覺馬車再次前進,不過速度慢上了許多,霍菡嫣便疑惑的凝視着身旁人。“可是有話對我說?”他們本就打算在鹹州住一晚,明日再啓程,而如今已然到了鹹州,他忽然進來定然是有事。

薛嚴柔和的目光微沉,緩緩開口。“咱們今日住在鹹州驛站,可好?”

“嗯,好。”霍菡嫣微愣之後輕輕點頭,自己對住在別院或者驛站並無意見,驛站本就是朝廷爲官員下榻而備下的臨時居所,前兩日因沿途的城池都有薛家的別院,是以他們未在驛站落腳。而自己記憶所及,在鹹州城中,薛家也有別院。如今他讓住進驛站,顯然是另有意圖。

待馬車終於停下,薛嚴攬着她從車上下來,她目光所及便是跟隨他們的青衣男子,立在馬車邊上,懷中抱着用黑布包裹的宛如罈子之物。這是……?霍菡嫣目光倏然凝住,瞅着薛少宸,見他點頭纔敢肯定。

“下官不知侯爺駕臨,有失遠迎,望請恕罪。”驛站的驛丞聽到通報,立刻從裡間小跑而出,瘦小的身子對着薛嚴彎腰打千,眼中盡是欣喜。“下臣已備好院子,請侯爺入內歇息。”隨即吩咐馬倌將馬車卸下,將馬匹牽去餵食。

方纔聽聞寧遠侯來此,他當真是喜不勝收啊!他在鹹州當了如此多年的驛丞,卻從未見過這位如今聲震遐邇的侯爺,以往就算聽聞侯爺前來鹹州,也是下榻別院,自己根本無緣一見。

薛嚴神色不變,薄脣輕啓。“有勞了。”

“客氣客氣!”驛丞受寵若驚的連忙鞠躬,笑着向前引領。

薛嚴攜着霍菡嫣邁進驛站的大門,肅穆的問道:“本侯想向大人打聽一下,這驛站中可有一位名喚秦逸之人。”

驛丞聞言略微有些詫異,但仍然盡責的回道:“確實有,秦逸曾是驛站內的馬倌,不過……”

“不過如何?”薛嚴見他面露爲難之色,頓時眉目微皺。

驛丞猶豫片刻,回道:“回侯爺,秦逸在一年前已然病故。”

……

夜間,霍菡嫣邁出院子,凝視着薛少宸立在花壇前,略微僵直的背影,心下也有些難受。自己下午在青衣男子懷中見着的,並非別的物件,乃是一罈將士的骨灰。這將士名喚秦風,十六歲便遵老父之命邊城參軍,戍守乾國門戶,距今已是二十年,期間甚至從未回過故土。半年前襲擊戎國糧草,被烈王邛火酉射中心臟,不治而死。臨死之前求薛少宸,將他的骨灰帶回鹹州,算是對自己的父親有個交代。誰知……

今日將秦將軍葬在老父的身旁歸來後,薛少宸的情緒便一直有些低沉。

霍菡嫣上前走到他身側,伸手撐起身子坐在花壇邊的大理巨石之上,將手肘撐着膝蓋,託着自己的下巴。看着天上的點點繁星,安慰的說道:“我相信秦將軍和秦老伯在地下已然團聚,你也不必太過介懷了。”

“也許吧。”薛嚴凝視着她,脣邊溢出一絲苦笑。沙場征戰,見過死傷不計其數,早也不是對生死過多執念之人,但如今面對此番情形,卻是略感惆悵。

見他情緒未曾好轉,霍菡嫣迅速合上雙手閉上眼,一副虔誠的模樣,口中唸唸有詞。薛嚴聽不清她究竟在念什麼,可看她此番寧靜的模樣,心裡便柔軟得不得了。伸出手虛撫空中,從她的秀麗的眼眸慢慢下滑,挺直小巧的鼻樑,不點而朱的脣瓣……似乎只是在空中描繪她的身影,恰好月光從樹梢透過來印在她的身上,漸漸縈繞着一層薄薄的宛如霧氣的東西,讓他的眼神不禁有些癡癡的。

“好了!”霍菡嫣睜開眼睛,凝視着面前人,認真的說道:“我剛替這位秦將軍和秦老伯唸了一遍地藏經,希望他們能早登極樂,遠離塵囂。”

聽說邊關戰死的將領,死後都會帶些戾氣,進鬼門關會受到小鬼的刁難。也不知自己念地藏經有沒有用處,可這總是盡了自己一份心意,也希望能緩解薛少宸的此時悵然的心境。

“地藏經?修行兩年,你倒背得挺溜。”薛嚴將手背在身後,眸中不辨情緒。

霍菡嫣撫了撫胸前的髮辮,發現這不是一個好話題,擡頭看着天際,暗自蹙眉吐舌,訕笑得將話題轉到別處,“方纔聽驛站的小廝說,明日便是乾國一年一度的朝聖盛典,我們去看看好不好?”雖然自己不喜歡鹹州朝聖的行爲,可是倒是可以去順便散散心,紓解一下心情也好。

“好。”薛嚴含笑點頭,她說的又怎會不好。

鹹州一年一度的朝聖,乃是乾國,更甚者乃是前朝上千年都遵循的一屆盛典,爲的是祈求紫竹林中的聖人賜福賜靈,特別是各地的學子,更是絡繹不絕,如今這鹹州城中的客棧大概都已人滿爲患了。想來自己此番出來的時間倒是投了巧,先是遇着蘭州的花神節,後是遇上鹹州朝聖。

第二日清晨,霍菡嫣便拖着薛嚴上街,在大街上拿着一個白面書生的面具,罩在自己臉上。只剩下一雙宛若星辰的眼眸,盡是流光。

“喜歡?”薛嚴掏出錢袋付錢,一邊略帶嫌棄的盯着她臉上的面具。這面具上畫的人臉總感覺怪怪的,也不知好看在何處。

霍菡嫣將面具移開,笑語嫣然的說道:“不喜歡也要入鄉隨俗啊,你看這大街上都是文人雅士,就是你一身黑紫色的袍子,多格格不入啊!”說完將面具罩在他的臉上,只餘下一雙寵溺縱容的眼眸,頓時笑得更歡,“這樣正好。”

素言看着自家郡主玩得歡樂,而寧遠侯又一副沒轍的模樣,不禁偷笑。她已經很久沒有看見過如此開心的郡主了,從三年前那些事情過後,郡主的神色幾乎都是淡淡的,就算偶爾臉上掛着笑,眼眸中也是死氣沉沉的。

“姑娘,來看看這白玉簪,配上姑娘的膚色,那可是熠熠生輝,美得不得了啊!”面具攤上旁邊,賣簪子和玉佩的中年婦人,笑迷了眼睛盯着霍菡嫣。剛纔她可看見了,這姑娘身邊的男子付錢那叫一個慷慨,做生意的誰都希望遇見這麼一位金主,連忙朝霍菡嫣推薦。

霍菡嫣目光看向攤子瞅了瞅,哪裡是什麼白玉簪?明明是一種白色的石頭,雖然並非玉質,倒是蠻特別的。簪子上宛如竹子一般,有竹節隔一段就凸一點。待薛嚴付完帳,中年婦人千恩萬謝的模樣,霍菡嫣不禁上前將他拉到一旁,微微皺眉。“這白簪子頂多值二十個銅板,你剛付了多少?”她方纔分明看着他掏了錠銀子出來,就算薛家再有錢,也經不住他這般的花法啊,若是有朝一日他囊中羞澀當如何是好。“你這般敗家,以後家中的銀兩遲早被你敗光。”

這話說來倒是誇張了些,薛少宸經常一擲千金,也沒見他何時在銀錢上窘迫過。不過如今他這般見自己多拿一會兒,便買下來。那是不是自己看上某個男子,他也買下來啊?!

“以後府中一切藉由你執掌,又怎會敗光?”薛嚴笑得意味深長,讓霍菡嫣驟然紅了臉,轉身喏喏的唸叨:“……誰要替你掌家。”脣邊的笑意卻是藏也藏不住。

正在此時,從右邊的街道上走出一羣人,讓霍菡嫣身形猛然一震,笑容也凝結起來。自然薛嚴也第一時間注意到讓菡嫣反常之人,目光凝視着對面,脣邊勾起冷笑。而對面之人掃視着人羣,頃刻之間也看見,與衆不同的寧遠侯和已然毫無笑意的霍郡主,邁着步子走上前來。

“賢王倒是陰魂不散。”薛嚴口吻中透着些許嘲弄。

霍菡嫣看見之人正是凌江羽和當日送親的幾個熟面孔,只見凌江羽臉上儒雅笑意未減半分,可所有人對感覺到氣氛有些詭異。只見他溫和一笑,“本王竟不知,侯爺對鹹州朝聖也有興致。”說完對一旁的霍菡嫣,微微蹙眉,帶着欣慰之色,輕聲說道:“你沒事便好。”

“有勞王爺費心,菡嫣無恙。”霍菡嫣略微福身。而此時素言和薛嚴的隨從也跟着走過來,素言面色有些煞白,將手置於胸前矮了矮身子,“奴婢素言參見賢王殿下。”竟然會在此時見到賢王殿下,賢王乃是送親使者,此番是要將郡主送去垣國和親嗎?!

凌江羽微微擡手,溫潤的笑道:“免禮。”說完上前一步走到薛嚴身側,眉目輕揚,輕聲說着,“既然本王與侯爺如此有緣,不如一同逛逛?”儼然已成爲對持模樣,在他心中大約覺得當日在蘭州劫持菡嫣之人,便是薛少宸。

可是大概是凌江羽太過儒雅,而薛嚴雖然俊美異常卻透着獨特的血腥味和隱隱的強勢,氣氛一時之間倒是有些怪怪的。

“王爺擡愛,可惜本侯與王爺……嘖,有緣無份。”薛嚴不禁皺眉感嘆,用嫌棄且詭異的眼神盯着凌江羽,彷彿說得煞有其事的模樣。“況且本侯並無分桃之趣,王爺心意本侯也只得辜負了。”

看着薛少宸如此胡謅的模樣,霍菡嫣頓時破顏嗔笑,而凌江羽的臉色卻瞬間難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