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頌文看着自己的這個表妹,心裡絕對沒有他面上表現的那麼平靜,一股寒意從心底蔓延開來。
從知道她的母親捅了人到現在,方子萱沒有像她的弟弟方子鵬那樣流露出一絲恐懼、害怕、驚慌的情緒,始終以絕對的冷靜分析問題,在短短的時間之內所分析出來的,也正是他們律師團隊討論出來的結果。
此時最讓他震驚的不是一個十六歲小姑娘所具有的法律素養,畢竟她是趙文樸先生的弟子,知道這些並不奇怪,最可怕的是她身上那股波瀾不驚的冷靜,他無端打了個寒噤,這絕對不是一個正常人所能做得到的,這一刻他終於明白了自己雖然欣賞她,卻始終無法和這個聰明的表妹親近起來的原因,她的身上沒有一絲人味兒!
絕對的理智,絕對的冷靜,就連自己的母親出事,她都能不動一絲感情地用最理性的態度分析問題,相比張雲那蒼老了幾歲的父親,氣怒交加的大哥和驚慌失措的兒子,她的這個冷漠又冷靜的女兒實在是太可怕了。
方子萱從來不會去介意別人怎麼看她,就算幾人神色變化,她也絲毫不放在心上,她關心的只有自己身後無助的方子鵬,以爲恐懼而在不停輕顫着,甚至不敢看正在盛怒中的張奇一眼。
她的心中掠過一絲不滿,方子鵬畢竟還是個孩子,張雲惹下的禍事,張奇把氣撒在他的身上。不僅毫無意義,還對他造成了很大的壓力。
“既然媽媽出了事,可能會給張家帶來禍事,我們姐弟倆也不便繼續留在這裡了。我們明天就回家,我們兩個都未成年,媽媽的事還要麻煩大舅打點了,請幾個好一點兒的律師,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應該不算什麼難事。”
她本來就是律師這個行當出身,自然明白只要上頭有意疏通,沈琴又沒死,就可以輕易地把刑事案件轉爲民事。不過是要張雲這一方妥協。多付出些代價罷了。
她自覺這不是什麼疑難案件。可在張家人眼中就不是這麼回事了,還是個小姑娘心腸就冷硬如斯,就連張奇都爲自家妹子不值了。張雲一心爲了兩個孩子闖下了這樣的禍事,卻沒有勾起女兒的半點感情,連半滴眼淚都沒落下,這分明就是遺傳了方建霖的性格,保不準就是一頭白眼狼。
張老爺子卻是難掩憂慮,終究覺得兒子剛纔的那句話分明傷到了方子萱,纔會讓她決意離開張家,自從被心理醫生那番話嚇了之後,他這幾年一直在方子萱身上下功夫,力圖讓她變得像正常人一樣具有七情六慾。好不容易看她對方子鵬多了友愛和耐心,對他也比從前親近了幾分,還沒來得及高興,恐怕今天張奇的一句話又讓他前功盡棄了。
方子鵬畢竟還是個十二歲的小孩兒,雖然上了初中,可是遇上這樣的事情,還是習慣性地依賴方子萱,哪裡會有什麼異議,一切全憑她做主,只要和她在一塊兒就好了。
“你們不去看看媽媽嗎?”程莉也忍不住開口,一般的孩子遇到這種事兒肯定要急着見母親,可是這對姐弟至始至終都沒有提到一個字。
方子萱似乎很認真地想了想,覺得這個時候作爲女兒應該要表示關心,又徵詢似地看了方子鵬,見他一臉全憑她做主的模樣,這才蹦出一個字,“好。”
看着她那如例行公事一般的表情,張奇連生氣的力氣都沒有了,只覺得悲哀無力。
方子萱在看守所裡見到了張雲,一向充滿自信的貴婦,此刻臉色蒼白,一臉渾渾噩噩,有個做公安廳長的大哥,她在裡面的日子當然不可能太難過,甚至是好吃好喝地供着,只是巨大的精神打擊和壓力似乎把她整個人摧垮了,萎靡不振的神色讓方子萱差點都認不出她來。
見到兩個孩子的張雲眼中終於有了一絲神采,張了張嘴什麼話都說不出口,只是愣愣地看着他們直掉眼淚。
方子鵬依舊緊緊抓着方子萱的手,看着蒼老憔悴了許多的母親,呆呆地沒有任何表情。
“媽媽,你還好嗎?”雖然是一句關心問候的話語,被她不帶任何感情地說出,只讓人覺得對面坐着不是親人,而是公事公辦的律師。
張雲心亂如麻,也顧不上這些細膩的感情,只是抓着一雙兒女的手放聲大哭,一邊還語無倫次地搖頭,“不是我乾的!不是我乾的!是她先想殺我的!……”
“你那一刀很淺,根本沒被刺中要害,她不會死,連重傷都算不上。”她看着張雲將她的手抓得通紅,還有幾道深深的血痕,上頭滿是鼻涕眼淚,面無表情地掏出紙巾擦乾淨。
她的話並沒有起到什麼安慰作用,看守所裡的人知道張雲的底細,都小心翼翼地伺候着,外邊沈琴的情況早在第一時間傳到她的耳朵裡,只是這個嬌生慣養長大的貴婦受不了這樣精神折磨,始終無法從那日的陰影中走出來,那滿地的鮮血和尖銳的警笛聲不斷刺激着她脆弱的神經。
“她是故意的!她故意逼着我捅她一刀的!”張雲哭得毫無形象,“她這個賤人!你們要相信我,相信我……”
這幾天她掛在嘴邊反反覆覆就是這幾句話,聽的人倒不是不相信,而是覺得煩了,誰都知道像她這樣頭腦簡單的魯莽貴婦一定是被人設計的,可是被她如祥林嫂一般毫無新意的唸叨,總會厭煩的。
“你會沒事的,待會兒取保候審的手續就會辦好,你馬上就可以出去了,這件事情沒你想得那麼可怕。”
“如果真的沒事,爲什麼我還會被抓進來?”張雲的眼中透出怨恨,自家親大哥分明就是公安廳長,爲什麼在這個時候不幫她這個親妹妹一把。
“再怎麼樣你傷了人,總是要進來一趟,哪怕是走個過場,做做樣子,也要把形式做足,你也不必責怪大舅,上面還有多少雙眼睛盯着他,等着他犯錯,如果不是大舅,你不可能這麼快出去。”就算她再嚴肅古板,也是執業近十年的律師,所謂的潛規則她是再清楚不過,不用說是華夏了,就算是在美國那個法治社會,在規則之下也照樣有自由遊走的空間。
監視器的另一頭,張老爺子和張奇坐在屏幕面前,聽到方子萱所說的話,張老爺子意味深長地看了張奇一眼。
“我不管!我在看守所呆了這麼久,回去之後讓他們怎麼看我?”張雲氣怒交加,竟和孩子一樣發起了脾氣,最打擊她的不是她捅了沈琴一刀,而是張奇竟真的把她抓了進來,要知道張奇是她的親大哥,一向維護這個妹子,身爲公安廳長,打點公檢法不是易如反掌麼?只要想點辦法讓知情人閉嘴,就算把沈琴弄死都不算什麼大事,可明明就是淺淺一刀,他卻將她毫不留情地抓了進來,置她的顏面於何地?
“方家那些人向來是捧高踩低的,我這一進來他們會怎麼看我?怎麼看張家?那沈琴倒是更加得意了!”張雲歇斯底里地叫道,“她是故意的!使這一招就是想逼我們張家同意方心蘭進門!”
張雲神色猙獰,方子鵬似乎被嚇到二老,手變得冰涼,人又不自覺地往方子萱那裡靠了靠。
她看着瘋狂的張雲,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她的身份是親屬,不是律師,輪不到她給法律意見,可是在這個時候該對自己的親人說些什麼安撫的話她是真的不清楚,估計自己再說下去惹怒她的可能性還比較大吧。
“把他們送回去吧。”張老爺子站起身,只覺得身心疲憊無比,事已至此,他只怪當初輕易地答應了方老爺子的聯姻,如果不把張雲嫁入方家,所有的一切都不會發生。
“爸,阿雲不會有事的。”被妹妹指責的張奇也覺得心中有愧,爲了自己的前途,他犧牲了妹妹的幸福,他的確沒有全力幫忙。
張老爺子只是擺了擺手,“你做的是對的,這個時候不能因小失大,你代表的不止是張家,你和我們身上揹負的太多了。阿雲要怨就隨她去吧,今後再想法子補償她。”
甚至包括躺在病牀上的沈琴在內,每個人都清楚,張雲當然不可能真的去坐牢,但是爲了平息這一場風波,張家就必須妥協。
所謂取得被害者諒解,就是雙方妥協的過程。
張雲的情緒不穩定,未免她一見到沈琴就喊打喊殺的,代表她和沈琴談判的是大嫂程莉,沈琴早就醒了過來,那一點兒小傷也進不了icu,躺在病牀上看起來十分虛弱。
她的女兒方心蘭正坐在牀邊溫柔地撫着她的頭髮,低聲地撫慰着,眼睛紅腫得和兔子一樣,從這一點上來說方心蘭的確比方子萱要孝順得多,程莉暗暗感慨道,甚至有些羨慕,她一直想生一個像方心蘭這樣溫柔可愛的女孩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