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的冬天一片破敗。
中共北平特委書記王定南戴着一頂禮帽,脖子上圍着厚厚的圍巾,穿着一件灰色的棉袍,坐在公共汽車上,眼睛時不時地掠一下路上的殘雪、泥污和倒斃的餓殍,心裡不由一陣悲哀:狗日的小鬼子算是把美麗的古都糟蹋慘了!
王定南是河南內鄉人,1929年到北京大學讀書後,先後擔任北大共青團支部書記、北大學生會黨團書記、共青團東城區委書記、北平市援助留日被捕同胞後援會黨團書記、北平反帝大同盟黨團書記、北平平民教育聯合會黨團書記、中共北京大學支部委員、書記。1935年初赴許昌任中共河南省工作委員會書記。1938年春,王定南被重新派回北平,擔任中共北平特委委員、書記,負責北平聯絡局工作,與中國大學校長何其鞏聯繫,組織成立了“北方救國會”,領導民主統一運動。
“北方救國會”是一個秘密情偵機構,由中共黨員、國民黨員、國社黨成員和無黨派進步人士十餘人組成,核心是三個常務理事,何其鞏代表國民黨,張東蓀代表代表民盟,王定南代表中共,秘書長是長期以中國大學圖書館主任爲掩護的中共北平聯絡局成員張德懋。
“北方救國會”乾的第一件有意義的事兒是在英國倫敦發表了《駁日本首相近衛的聲明》。當時,日軍正在進行徐州會戰,氣焰極其囂張,日本首相近衛文磨發表近衛聲明,結果在日軍自以爲統治穩固的北平卻傳出了反抗日本侵略的聲音,那效果可想而知。
彭老總收聽廣播後,當時就給出面組織“北方救國會”的中國大學校長何其鞏寫信,讚揚有加。
《駁日本首相近衛的聲明》一文是由燕京大學英籍教授林邁可交路透社發到倫敦廣播的。這個林邁可經常用燕京大學校長司徒雷登的汽車,從北平購買八路軍急需的藥品、通訊器材等軍用物資送到平西情報交通聯絡站。據說,後世有個作者根據八路軍平西交通聯絡站的故事,寫了個電視劇本,名字叫《潛伏》,拍攝後竟然熱播大賣。
“北方救國會”乾的第二件有意義的事兒是盡力維護名流學者保持民族氣節,不爲日僞利用,不與日僞合作。這話說起來容易,做起來很難。因爲日僞也在爭取這些名流學者,威逼利誘,花樣百出,而這些名流學者大多年齡較大,拖家帶口,在日僞佔領下生活艱難,不與日僞合作的話,不光自己沒飯吃,一家老小都沒飯吃。王定南和何其鞏想盡一切辦法,組織筆會,買米買面買油資助這些名流學者。也正是因爲有“北方救國會”的強有力的工作,遏制住了日僞勸誘北平名流學者投敵當文化漢奸的勢頭。相反,中國大學、燕京大學內部許多教授在課堂上公開講反法西斯主義。
“北方救國會”乾的第三件事是組織人員打入日僞政權。中共北平聯絡局成員張德懋到北平後聯繫了萬復、高炎等24名骨幹和工作關係。等到王定南到了北平,抓住日僞建立各種政權機構的機會,派萬復打入日僞新民會總部機關,派中大經濟系畢業生王漢民到內蒙建立蒙疆情報站,以皮貨批發部爲掩護,向大青山根據地提供敵人動態情報。其他成員,分別打入“庸報”、日本興亞院調查所、日本特務組織“皇城事務所”、天津僞警察局等日僞重要部門;又通過社會關係拉出日僞機關的工作人員,向我們提供情報。包括日僞政權的人事組織情況、主要漢奸之間的人事關係、偵察日軍的軍事行動等,都在“北方救國會”的情偵範圍內,蒐集了許多寶貴的軍事情報。
這年,王定南30歲。
坐在公共車上的王定南,眼睛似閉微閉,繼續向窗外瞭去,只見大街上不停地有日僞軍的巡邏隊走過,小鬼子的軍靴偶爾踏在殘雪上,發出咔咔的聲響。鬼子憲兵牽着狼狗,耀武揚威地從街道上走過,嚇得行人們紛紛躲避。間或有一些臉色青黑黴暗的白麪鬼、大煙鬼在寒風中抖索着身子、在日軍憲兵、巡邏隊的注視下,從街上躥過。
王定南心裡忍不住一聲嘆息!
臘八都過了,轉眼間春節就要到了。往年這個時候北平街頭年味一天比一天濃,小孩子一遇大雪就在衚衕口、門前、院子裡堆雪人;東安市場、王府街、大柵欄、前門一帶的商家都是大開店面,老闆、夥計滿臉笑容,迎接一撥撥顧客上門;天橋市場上的小商販們可着嗓子吆喝,恨不得一天就把存貨賣完;那些耍把式的更是拉開架勢、躺開場子,敲着鑼,吆喝着,吸引人們注意,想趕在年前多賺點,好多割幾斤豬肉、多置辦幾樣年貨,好讓老婆孩子過個喜慶一些的大年;女人們這個時候應該是在成衣鋪子、布料行扎堆似的閒逛,看完成衣樣式再去看布料的花色、質地,心裡默算着是買成衣合算還是買布料自己做合算,還得算清一家老小几口人,共需多少布料、摺合多少錢。
這一切都已經成了回憶,只怕要等八路軍把小鬼子消滅完後才能重現了!
王定南今天就是去和老家來人接頭的,老家說的清楚,接頭地點在城南永定門外沙子口四塊玉茶館,接頭暗號、接頭暗語都說的清清楚楚。
王定南下了公共車後,又叫了輛黃包車,三拐兩拐到了永定門外沙子口四塊玉茶館。
清中期以後,北京城的茶館很是興盛,那些八旗二十四固山,內務府三旗、三山兩火、倉庫兩面,按月整包關錢糧,按季整車拉俸米。除去蟲魚狗馬、鷹鶻駱駝的玩好以外,再無嗜好,墮落的八旗子弟把北京城的茶館業捧的十分發達。茶客們一見面,高的稱高三哥,矮的喊矮三哥,不高不矮的喚橫三哥。還有什麼蒙七哥、詐七哥、小辮趙九哥,等等等等,反正是“有人皆是哥,無我不稱弟”。
袁世凱死之前,北京的茶館還行。那個時候,北京是首都,是全國最大的消費城市,南貨北產,商業繁榮,茶館業自然沾光。大茶館分紅爐館、窩窩館、搬壺館三種,加二葷鋪爲四種,除了賣茶,還賣吃食。紅爐館賣滿漢餑餑,窩窩館賣江米艾窩窩、炸排叉、糖耳朵、蜜麻花、黃白蜂糕、盆糕、喇叭糕等小點心,搬壺館介於紅爐、窩窩兩館之間,也賣燜爐燒餅、炸排叉、肉丁饅頭等,二葷鋪既賣清茶又賣酒飯,除了鋪子準備的原料算作一葷外,茶客們也可以自帶原料交給竈上去做,名爲“炒來菜兒”,又爲一葷。有的大茶館上午賣茶,下午、晚上請藝人說書或請京劇、八角鼓、十不閒票友,在茶館清唱聚會。甚至於舉辦賽鳥兒、鬥蛐蛐、擺圍棋、象棋“擂臺”。老北京的茶館已不單單是喝茶的地方,而是一個老北京人喝茶吃飯談生意娛樂休閒的綜合性場所。
老北京茶館都用蓋碗沏茶。原因是老北京是帝都,不同於其它地方,冬日茶客有養油葫蘆、蟋蟀、咂嘴、蟈蟈以至蝴蝶、螳螂的,需要暖氣噓拂。尤其是蝴蝶,沒有蓋碗暖氣不能起飛。
在大茶館喝茶價廉方便,如喝到早飯之時需要回家吃飯,或有事外出的,可以將茶碗扣於桌上,吩咐堂倌一聲,回來便可繼續品用。因用蓋碗,一包茶葉可分兩次用,茶錢一天只付一次,且極低廉。
抗戰爆發前,北平的茶館業因爲競爭不過西式飯店,已經十分蕭條了,大部分都關門歇業了。現在是日軍佔領北平時期,雖然華北方面軍竭力粉飾太平,但北平城卻一天比一天破敗,市面一天比一天蕭條。除了日僞軍開設的大煙館、妓院生意興隆外,其它各業都是百業凋敝。
此時正是下午,茶館裡坐着三三兩兩的茶客。
王定南略一打量,就知道這個茶館老闆有心計、趕時髦、會經營,茶館的佈局已經不同於過去的老茶館了,前部賣茶,後院開公寓。茶座的擺設也很時興,老式的方桌、長桌、板凳換成了一色的小桌、藤椅,桌上還鋪着淺綠桌布,牆上傳統的“醉八仙”大畫、財神龕均已不見,換上了僞滿洲國最有名的電影明星的美人照。
王定南戰鬥在日僞心臟,警惕性比一般人不知道要高多少倍,只是略也打量,心裡就直打鼓,因爲茶館裡的人太複雜了,靠牆坐着的翹着二郎腿、不時用眼睛四下亂瞄的傢伙,分明是憲兵隊的暗探。還有,門口的一張小茶桌上坐着兩個戴禮帽、穿呢子大衣的傢伙,不用說是日本特務。不知道老家來人是怎麼想的,爲什麼把接頭地點放在這樣複雜的環境中。難道這是一個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