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棠宮
整個寢殿裡,瀰漫着難以入鼻的濃重香氣,一道映着山水畫的絹素屏風將寢殿隔成內外兩部分。外側丫頭們正在小心動擦拭灑掃着,動作間裙襬摩擦的聲音窸窸窣窣地尤爲刺耳;屏風裡側,偌大的水柔牀榻旁,一紅木雕花小几上,擺放着足足五六個青花瓷碗,個個兒都釋放着濃郁的藥香。
水柔牀榻上,紫紗的帳簾內,棠妃目光發直,呆愣的看着頭上方的牀板,這樣如同活死人一樣躺着的日子已經過去十多天了,皇上更是面兒都沒露過。回想初初入宮時常伴君側的美好時光,一行熱淚從眼角緩緩垂落。
雲嬤嬤邁着小碎步跨過屏風走了進來,信手端起几上的一個藥碗,撩起紫紗坐在了牀榻旁,“娘娘,您多少用一些吧?四殿下已經傳話進來,那個神醫很快就會到了,或許就在這幾天,您若是此時再倒下了,可讓四殿下一個人怎麼辦吶?”
“雲嬤嬤,你就不要安慰我了,什麼神醫,那都是昭兒編出來的鬼話,連你都幫他一起騙我,像我這樣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樣恐怕早已成爲六宮中的笑柄了吧?雖然你們面兒上不說,實際上心裡都在可憐我,重病至今,皇上連個面兒都沒露,是十足的厭棄我了,我自己心裡有數,你還是不要安慰了,藥我不會吃了,全都倒掉,全部都給我倒掉!”
棠妃越說越是氣憤,但發怒的方式就只有怒吼,若是手腳可以動彈還能肆無忌憚的揮一揮袖子,可無奈啊,除了嘴、除了頭部,她哪裡都動彈不得,甚至沒有一絲一毫的知覺!
雲嬤嬤幽幽的嘆了口氣,無奈退出了紫紗帳,自己的主子她是瞭解的。棠妃一向心氣兒高,如今病成這個樣子自然需要皇上的關懷,無奈皇上就是執拗着不肯過來。
說起來,六宮諸妃。湘妃是近來最討皇上歡喜的妃子,她不似其他妃子那般以俗套爭寵,而會跟皇上一起品簫論詩,跟湘妃在一起,皇上感受到的是普通人的小情懷,而非一國之君,正是依仗這種感覺,皇上才分外寵愛她,更期盼兩人的孩子降生。
可是,那死胎呱呱落地的瞬間就將皇上的玲瓏心化爲了灰燼。如今湘妃也沒了,七皇子也沒了。雖說背後跟皇后有所關係,但在皇上的腦海中,罪魁禍首仍是棠妃。所以直到現在,皇上都沒有踏足海棠宮的意思。彷彿棠妃此人根本不存在於這偌大的皇宮裡。
“嬤嬤,把香再點濃一些,我根本聞不到味道……”棠妃加重了語氣吩咐道。
秀嬤嬤的眉頭卻越擰越緊,棠妃的鼻子似乎早已出了問題,大抵是感覺不到身體的存在,她總覺得自己在腐爛,所以拼命的讓宮女加香粉以掩蓋味道。加之鼻子沒有了知覺,點了多少香粉她都說聞不到,直到現在這屋子已經呆不下去人了,香味簡直讓人聞了頭暈,她卻仍執意要加香,到底要不要跟棠妃說出事實呢?雲嬤嬤踟躇着……
就在此時。寢殿外太監的尖聲傳入耳中,“皇上駕到!”雲嬤嬤一震,已經惴惴不安的心更加六神無主。
棠妃聞言,卻是掩蓋不住的興奮,但只是一瞬。激動的眉又落寞的搭了下去,“雲嬤嬤?快過來幫我梳妝,我這個模樣怎麼面聖啊?”雲嬤嬤慌手慌腳的重新又進了紫紗帳內,三下兩下便將棠妃臉側畔的碎髮理順了,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纔將棠妃整個人扶着坐起來依靠在身後的長絲枕上,“來不及了娘娘,皇上已經進來了。”說着,就聽到殿外細碎的腳步聲響起。
棠妃淡淡吐了口氣,“下去吧。”
雲嬤嬤倒退了兩步,繞過屏風對來人行了個大禮,“老奴叩見皇上……”
“平身吧,近日朕國事繁忙沒能抽出空過來。今日特巧經過,就進來瞧瞧,棠妃身子如何啊?屋子裡怎得薰了這麼重的香?”
雲嬤嬤雙手撐地,有些顫抖的說道,“回皇上,棠妃正在牀榻上歇息。這香……是太醫遵照說有利於棠妃恢復的。”
“臣妾叩見皇上,有病在身不能行大禮,還望皇上贖罪。”
皇上聞言,眼角拂過一抹哀傷,臉上的笑容漸漸變淡了,尋着聲音慢慢靠近牀榻……
雲嬤嬤懸着的心慢慢放下,還好,還好皇上的態度並不冷淡,也許事情有迴轉的餘地,她這樣想着,便充滿期盼的退出了海棠宮寢殿。拿了針線守在宮外做縫補活計。
可是,沒過多久,皇上便在隨性太監的跟隨下走出了海棠宮寢殿,且臉上滿是氣惱,“雲嬤嬤,好好看着棠妃,若是她不服藥,就給我灌藥下去!”聲調冷酷不帶絲毫情感。
雲嬤嬤一愣,當即跪了下去,“是,奴婢知道。”心裡卻在懷疑,皇上剛剛還好好的,怎麼突然就?待皇上的影子已經全然消失在視野中,雲嬤嬤才起身,大步便進了屋子,卻聽到牀榻上哭泣的聲音。
……
夏明昭聞訊趕來海棠宮的時候,這裡已經哭聲震天,他幾乎一個錯覺以爲自己走錯地方了,雖然擺設還一如往常,但這哭聲似乎說明了什麼,他不由分說加快了步伐快速衝進了寢殿,屏風已經被收起,水柔牀榻上還罩着紫紗帳,帳內的人正平靜的躺着,紋絲不動。
雲嬤嬤見夏明昭進來,哭聲有些收斂,膝行上前跪在夏明昭面前,“四殿下,棠妃娘娘她剛剛咬舌自盡了……”
自盡了……自盡了……自盡了……
這個聲音彷彿有魔力一樣在夏明昭的耳邊一遍遍環繞揮之不去,須臾間,夏明昭腿一軟,差點兒栽倒,身後趙興見狀連忙扶住了自家主子,關切問道,“主子,您沒事兒吧?”
夏明昭絲毫不顧及趙興的攙扶,大力一推,藉着助力整個人朝前撲了過去,他一把勾住雲嬤嬤的衣領,抄手就將面前老嫗提了起來,“你胡說什麼?母妃怎麼會自戕?”
雲嬤嬤雙腳離地,全身嚇得顫抖,額上瞬間凝結了一層薄汗,這些年她一直跟在棠妃身邊,也算是看着四皇子長大成人的,從未見過他如此直白地表達怒氣,臉上的笑容再也尋找不見。
“殿下,棠妃娘娘的確已經沒氣了,您想想,若不是自戕,內務府怎麼會沒有動靜?此刻海棠宮人怎會不素服?怎會不掛上縞帶?”
後宮嬪妃喪葬都是有禮制的,卻唯獨沒有妃嬪自戕的規格。一切只看皇帝如何定奪,這一點夏明昭非常清楚。
“從昨晚到今天早上娘娘丁點兒藥都沒碰,愣說自己不會有救了,還說什麼西疆神醫都是騙人的,原本老奴還以爲皇上過來後,娘娘的心緒會好一些,也許就會服藥,可沒想到皇上走後,娘娘整個人更沒了精神,先是哭,哭了很久之後突然讓老奴去拿芙蓉酥,老奴想着不管怎樣她要吃的或許就是好了,但是,老奴回來的時候,就看到,就看到娘娘……”
“父皇來過?”夏明昭敏銳的捕捉到了重點,隨即鬆開了手。
雲嬤嬤雙腳觸地的瞬間,心才放了下來,“沒錯,皇上剛剛來過,沒待多久便離開了,也不知道說了什麼……只是離開的時候很氣憤的樣子,吩咐老奴定要看管好娘娘,若是她不服藥就讓老奴灌藥下去。”
“沒說別的什麼嗎?”
“沒有……但是剛剛老奴已經派人去通報了皇上,皇上只回了一句,此事不可張揚,便再無下文了。”
屋內所有丫頭們的哭聲都慢慢收斂了,氣氛一時更加緊張,夏明昭心念直轉,飛速的思考着:父皇必定發現母妃身子不能動的事實了,所以纔會震怒,想來也會遷怒於自己,但是這個問題還不是緊要的,更重要的是,宮嬪自戕可是累及家族的大罪,母妃這一走真是給自己和蕭府帶來了無盡的麻煩。
夏明昭都還沒來得及傷心,便被分走了一半兒心思在接下來的層層難關上。
身後趙興小心提醒道,“四殿下,那個神醫該怎麼處置?”
不提也就罷了,這麼一提,夏明昭更覺得心頭絞痛萬分,只差一步,就差一步了,復葵人已經進了京都,母妃這邊若是再肯等一等,沒準就有希望!一時間,他又恨又惱又怨,卻都無處發泄,走到這一步,又能怨得了誰?
“殿下,棠妃娘娘的貴體?”趙興再次提起膽子小心道。
“滾!”回首便是一巴掌,重重打在了趙興的臉上,屋內跪着的一羣宮女太監皆面面相覷,誰也不敢多言,翹着步子快速退下去了。
顫抖着肩膀,夏明昭再無抑制不住心頭的怒火,揮手將面前桌案上擺放着的所有東西全部打落在了地上,他恨!恨父皇的狠心,恨母妃的怯懦無知,恨自己的沒有料到!他甚至不想朝牀榻那邊看一眼,心頭的埋怨瞬間升騰……
趙興站在海棠宮寢殿外,聽着裡頭噼裡啪啦瓷器破碎的聲音和如狼似虎的怒吼,早已嚇得面無人色,這陣子自家主子不知是怎麼了,極容易發怒,原本的笑面菩薩稱號早已不復存在。
可是,剛傳進來的這個消息現在一定要告訴主子,他懊惱的跺了跺腳,下定決心般敲了敲門膽戰的說道,“主子,主子……剛剛外頭傳話,說巫醫復葵在進京的路上不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