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去春來,萬物復甦,大地一片欣欣向榮之色。金色日暉鋪陳而下,落在紅瓦高牆、青磚白瓷之上,刺目得文武百官紛紛眯眼或以袖掩之。
百官散去,偌大的勤政殿只剩下慕容宸瑞和慕容天。
慕容天又長了一歲,模樣也俊俏了良多,相較於其他皇子的俊逸,他的五官偏柔美,烏黑黝亮的瞳仁、濃密捲翹的長睫、硃紅小巧的薄脣,十足一個男裝版的冷瑤,他的臭脾氣倒是與慕容拓一般無二,只是膽子偏小,經不住嚇。
自從知曉了慕容宸瑞和冷瑤之間有悖倫理的關係後,他看這個皇叔就百般不順眼了,奈何敵強他弱,在慕容宸瑞面前,他永遠都只能做恭順狀。
“皇帝昨日的功課做完了嗎?”慕容宸瑞沉穩的聲音在大殿內突兀地響起,攀上頭頂的懸樑,繞了幾圈飄入慕容天的雙耳。
慕容天有些暈乎,侷促不安地把玩着龍袍的邊角,道:“侄兒做完了。”
慕容宸瑞對他那漫不經心的樣子十分不滿,語氣沉了一分:“翁先生說皇帝近日的狀態不佳,上課總犯困,怎麼回事?”
“侄兒……”慕容天狠狠地瞪了慕容宸瑞一眼,卻只敢瞪他的身子,不敢凝視他的眼眸,他的話音裡帶了哭腔,“侄兒想念母后,夜不能寐,侄兒已經……已經兩個月沒見到母后了……”
啪!慕容宸瑞將摺子隨意一扔,在案桌上發出清脆的聲響,慕容天嚇得一愣,止住了哭泣。
慕容宸瑞起身,不帶絲毫拖沓,朝着黃燦燦的日暉處闊步而去。
“皇叔!”慕容天慌忙從龍椅上站起,跑下臺階,在慕容宸瑞即將跨出勤政殿的門檻時扯住了他的衣袖,惶惶然道:“皇叔,你讓侄兒見見母后吧?”
“你幾歲了?成天粘着你母后,像什麼樣子!”慕容宸瑞拂開他的手,跨過門檻。
“我爲什麼不能粘着母后?父皇在我不滿七歲時就過世了,我和母后相依爲命,我沒有父皇了,我只剩母后了,你爲什麼不讓我見她?你就是想逼死母后、逼死我,好自己做皇帝!”
慕容天激動地淚流滿面,渾然沒了一國皇帝的威儀,慕容宸瑞冷凝的目光掃過一旁斂起屏聲的太監,不做言語。
血氣上涌的慕容天赫然喪失了理智,繼續口無遮攔,“你是個負心漢!你喜歡母后的時候就對她好,你喜新厭舊了就將母后軟禁,還不准我探望她!”
慕容宸瑞悠悠轉身,冷冽的眸光倏然打在慕容天的頭上,慕容天像被鐵錘敲了一下,勃然變色,雙腿不聽使喚地退了好幾步,但,仍壯着膽子喝道:“我知道,我什麼都知道!你要是再不許我見母后,我就向全天下的昭告你的惡行!說你逼迫皇嫂、覬覦皇位,讓你的威望毀於一旦!”
慕容宸瑞面色無波,只靜靜地看着瘋狂叫囂的慕容天,慕容天見對方啞口無言,繼續蹬鼻子上臉,冷哼道:“所以,朕勸你,做好自己的本分,別把手插進皇宮,朕,今日就要解除母后的……”
轟!
慕容天話音未落,慕容宸瑞出掌劈死了殿內外的四名太監,爾後甩甩手,彷彿剛剛只拍死了四隻蒼蠅似的,語氣如常得不得了,只是那股與生俱來的泰山般的威嚴卻叫慕容天無法忽視:“哪個不要命的奴才敢繼續攛掇你,這就是下場。”
“……”慕容天目瞪口呆,驚愕的目光迅速掃過其中一名太監的屍體,喉頭滑動,嚥下口水。
慕容宸瑞又道:“皇帝剛剛說什麼?本王沒聽清,你要解除太后的什麼?”
慕容天像剛從水裡撈出來似的,脊背的冷汗滲透了明黃色的龍袍,他這才反應過來眼前之人有多麼兇狠,殺死一個人跟捏死一隻螞蟻沒什麼不同,他深吸一口氣,支支吾吾道:“皇……皇叔……大概是……聽……聽錯了,不對,是侄兒說錯了,侄兒原本想說……”
“想說什麼?”
慕容天咬咬牙,行了個見長輩的拱手禮:“呃……侄兒想去行宮狩獵,請皇叔准許。”
先皇在世時極愛狩獵,京城外的行宮便是因此而建。行宮依山傍水,東面是皇家狩獵場,西面是巍峨的泰和山,南面臨着秀麗的知音湖,北面則是一望無盡的青青草原。
行宮內,按照身份官職分配殿宇,定國公府與鎮國侯府再次比鄰而居,這一回,桑楚沐不在,桑楚青和韓玉帶着桑玄夜和桑玥出席。滕氏倒是想來,可惜狩獵場血腥味兒太濃,她受不住,至於桑飛燕麼,韓玉和滕氏都不同意她來,桑楚青也不好多說什麼。
慕容天依例居住在萬和殿,只是這回,冷瑤仍被軟禁在皇宮,無法前往,便委託德太妃隨行,照顧慕容天。
德太妃是慕容笙的生母,亦是楚纖纖將來的婆婆。原先冷瑤未與慕容宸瑞鬧僵之前,這樁親事乃衆望所歸,只是如今,二人的合作關係陡然崩盤,德太妃究竟要站到哪一邊真就不好說了。
楚纖纖和楚嫿的後盾同爲寧國公府,將來楚纖纖的父親楚漠繼承了國公爺的位置,會襄助妹妹楚嫿,還是襄助女兒楚纖纖,不得而知。
所以,德太妃的立場十分重要。
花園中,德太妃在溫女官的攙扶下緩慢踱步,她身穿棗紅色繡牡丹宮裝,端麗大氣,墨發被挽成參鸞髻,簪八尾鳳釵,雙耳戴了鑲紅寶石菱花形金耳墜,與鳳釵頂端墜下的寸長赤金流蘇交相輝映、璀璨瀲灩,她素手輕擡,露出百子如意紋手鐲,可見內心急盼着楚纖纖早日過門。原先是寧國公捨不得唯一的寶貝嫡孫女兒,想多留身邊幾日,現在麼,大抵是有心人從中做了些手腳,這婚期是一拖再拖。
微微嘆息,隨手摘下一朵乳白色的杏花,愁容滿面。
溫女官見狀,面色溫和地道:“娘娘又在憂心樑王殿下和楚小姐的親事?”
德太妃的纖指捏着淡黃色的花蕊,愁容不見半分舒展,暖烘烘的春陽照在她不復年前的容顏上,竟是異常冰冷,她柔聲道:“可不是?笙兒二十有一了,纖纖已年滿十八,本宮的身子一年不如一年,也不知能爲他操心到幾時,若本宮不幸離世了,他尚未婚娶,叫本宮九泉之下如何安息?”
溫女官蹙眉,滿含擔憂:“娘娘千萬別說那些晦氣的話!娘娘會長命百歲,兒孫滿堂,屆時,再求太后娘娘恩准您入住樑王府頤養天年,多好!”
德太妃聽了溫女官的話,眉頭微舒,眸子裡漾起憧憬的波光:“太后的確那麼允諾過本宮,只是,太后突然臥病在牀,太醫說會傳染,就連皇上不能前去探望,本宮怕……”
後面的話,她沒說,怕說了就是大不敬之罪。
溫女官不動聲色地打量了一下四周,並未發現有可疑之人,低聲道:“娘娘,太后娘娘病得蹊蹺。”
“蹊蹺?”德太妃吸了口涼氣。
溫女官答道:“實不相瞞,奴婢與鄭女官也算有些交情,上回奴婢去領份例銀子,恰巧碰到她跪在攝政王殿下的跟前兒,說什麼奴婢沒聽清,但瞧那模樣,彷彿在哀求什麼,事後奴婢追問,她沒有回答,只一個勁兒地哭。”
“這樣啊。”德太妃的思緒漸漸凝重。
“娘娘,您說,鄭女官會爲了什麼事去求攝政王殿下呢?總不會是太后病入膏肓,太醫束手無策吧,那她求攝政王殿下也是沒用的,所以奴婢大膽猜測,太后是被……”溫女官小心翼翼地打了手勢。
德太妃掩面驚呼,忙按下了溫女官的手:“那我們……”
“娘娘,奴婢只是猜測,並不能完全確定。我們見不到太后娘娘,但是我們能見到攝政王妃和攝政王殿下,娘娘汲汲營營那麼多年,不就是爲了樑王殿下嗎?如果太后娘娘已經無法左右殿下的親事,那麼,娘娘不妨去求求攝政王府的人。”
德太妃頷首,聞了聞手中的杏花,順便掩去了眸子裡一絲意味難辨的波光。
“臣女桑玥參見太妃娘娘,娘娘萬福金安。”
“啊?”德太妃的身後慕地炸起請安的聲音,嚇得尾椎骨一陣發涼,轉過身來時已扔掉了手裡的杏花。
溫女官亦是驚愕,桑小姐什麼時候來的?
“臣女唐突驚擾了太妃娘娘的雅興,請娘娘恕罪。”桑玥溫柔地福了福身子。
德太妃順了瞬呼吸,開始打量桑玥。
桑玥身穿冰藍色斜襟上賞、蜜合色曳地百褶裙,衣料上出其不意地簡單,並無任何繁複圖案,僅有的裝飾是斜襟處的幾粒圓形大扣,每粒釦子點綴了五顆白色珍珠,將藍寶石合圍其間,只看了一眼,德太妃便明白,桑玥這身裝扮絕對價值千金。
她的視線緩緩上移,落在那張白皙勝雪的面頰上,膚色是一等一的好,五官算得上清秀,但比起傾國傾城的恬郡主還是差了一些,唯獨那雙清冽而不失風華的眸子最是人印象深刻,冷、孤、傲,明明作着屈膝低頭狀,偶不經意的巡眸卻能給人一種無形的威嚴。
關於桑玥的傳聞,那可是三天三夜講不完,即便冷漠如貴太妃和淑太妃,都常愛聽宮女、太監談論桑玥,畢竟,一個國公府的千金,先是差點兒做了皇帝的妃子,後來又成爲慕容拓的心上人,再加上之前流傳的克母可姊的謠言,桑玥可真是個飽受衆議的女子。
德太妃溫柔地笑了笑,平易近人道:“桑小姐平身吧,本宮不過是隨便逛逛,閒言碎語幾句,你無驚擾一說。”
“謝太妃娘娘。”桑玥福了福,恭順地道:“不知道太妃娘娘在談論什麼呢?”
德太妃的神色稍稍鬆動:“本宮整日唸叨的無非是我那不中用的兒子的親事。”
“樑王殿下英明神武,又怎會不中用?”
德太妃笑而不答,目光下移到桑玥手中的籃子上,道:“桑小姐是要摘花?”
桑玥含韻而立,笑容淺淺:“想親自烹些花茶給攝政王妃,所以來花園看看哪些花兒開得正豔。”
溫女官對着德太妃,笑道:“娘娘,您許久沒見過攝政王妃了,擇日不如撞日,要不,就隨桑小姐一同去看看攝政王妃吧,順便還能提提楚小姐和樑王殿下的親事。”
德太妃露出幾許讚許的神色:“最後一句話說到了本宮的心坎兒裡,久居西苑,能自由走動的機會不多,桑小姐不建議的話,本宮與你一同前往吧。”不管今日事成與否,太后不在,她便是行宮位份最高的女人,若讓其他人見着她和攝政王妃來往密切,與慕容笙而言或許是件好事。
桑玥笑容甜美,眸光清澈,瞧不出心底到底在想着什麼。
當桑玥和德太妃共同出現在楚嫿面前時,楚嫿正在修建盆栽的手滯了一下,把剪刀遞給櫻桃,淨了手,拉着桑玥步入正廳絮話,德太妃緊隨其後。
溫女官不悅地嘀咕了一句:“攝政王妃的架子也太大了,同爲正一品妃,您是先皇的太妃,比她尊貴多了,她不給您行禮倒也罷了,還愛理不理的,想想就叫人氣憤。”
德太妃搖頭嘆息:“我這名諱也就叫着好聽,她是攝政王的正妃,比太后都風光,我一個太妃在她眼裡算什麼?”
溫女官委屈地蹙眉:“想當年,您以二品妃的身份入宮,那是何等榮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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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年舊事,還提它做什麼?”話雖如此,心裡的酸澀卻如同潮汐一般忽起忽落,不停拍打着她有些孱弱的心。
冷瑤入宮時不過是個正五品的嬪,誕下慕容天,一躍成爲正二品妃,與她並駕齊驅,後來她晉封爲正一品德妃,原以爲楚嫣去世後,皇上會從貴、淑、賢、德四妃中挑選一人風臨天下,結果皇上一直到駕崩,都未冊立新後。
皇上薨逝,她與其它三妃明爭暗鬥,只爲將兒子推上那把龍椅。
當她們一邊防着楚嫣的兒子繼位,一邊鬥得死去活來的時候,攝政王卻擁立了冷瑤的兒子慕容天榮登九五。外人都道賢妃與先皇鶼鰈情深,追隨先皇去了,只有她明白,賢妃是被活活氣死的。當冷瑤牽着年僅七歲的慕容天高姿態地出現在四妃面前時,一反之前的柔弱,揚眉恣意道:“誰願爲哀家效命,哀家便許誰下半輩子的榮華富貴。”
她清楚地記得,那聲明明輕若柳絮,那調明明婉轉悠揚,可心裡沒來由地就涌現了一陣恐懼。
一個別國的庶女,一個正二品妃,憑什麼一躍成爲南越史上最年輕的太后?一個有着一半大周血統的皇子憑什麼壞了“立嫡立長不立賢”的規矩?
賢妃當場氣絕身亡,貴妃和淑妃固執地不肯臣服,唯獨她在事後悄然找上了冷瑤,行了叩拜之禮,表明立場。
這四年來,她和先皇的妃嬪一道被關入西苑,但待遇卻有着天壤之別,她的寢殿所用之物皆是皇后的規格,且時不時能出宮探望兒子,這於她而言,已是求之不得,冷瑤更是給她的兒子尋了門好親事,別說擋一杯毒酒,就是闖進槍林彈雨她也在所不惜。
思緒翩飛間,她已進入正廳。
楚嫿指了指旁側的賓位,嘴角掛着端莊得體的笑,只是眼眸裡似有絲絲恨意閃過,這恨意從何而來,德太妃心裡似乎有了一個猜測。
“德太妃請坐吧。”
德太妃依言落座,櫻桃奉上清茶。
“王妃的氣色是越發好了,這麼多年過去,還是跟年前時候一樣美。”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何況楚嫿的確貌美如雙十年華。
楚嫿脣角微微勾起,道:“太妃身子可好?”
德太妃友好中滲透了一絲討好:“天冷的時候容易犯咳症,入春就好多了。”
楚嫿讓櫻桃給桑玥端去幾盤精緻美味的糕點,雲淡風輕道:“上回你幫着皇上擋酒而中毒,我和王爺都擔心了許久呢,樑王又是個孝子,還真怕他一衝動就做出傻事。”
德太妃優雅地笑着,目光柔和:“有太后娘娘和攝政王殿下管束笙兒,他倒不至於會犯下大錯。”
本是一句恭維的話,說者有意,聽着更有心,尤其楚嫿最是憎惡冷瑤和慕容宸瑞之間見不得人的關係,德太妃將他們扯在一塊兒,簡直犯了楚嫿的大忌諱。
楚嫿面色一沉,笑容不復存在:“無事不登三寶殿,德太妃有事就快講,沒事本王妃可要歇着了。”
德太妃心倏然一緊,看來,溫女官的猜測不假,攝政王府和太后的關係或許已不如從前那般固若金湯了,她依舊笑道:“還不是笙兒和纖纖的婚事,我本想求太后下旨,好讓他們早日完婚,奈何太后一病就是足足兩月,連狩獵都不能前來,我只得厚着臉皮來王妃這兒,希望王妃能在攝政王的面前美言幾句,圓了我的一樁心願。”
桑玥平靜的目光掃過謹小慎微的德太妃,這個太妃,能在西苑混得風生水起,倒也並非只有拍馬屁的本事。
楚嫿的嘴角似勾非勾:“這種事,德太妃還是去求太后吧,畢竟當初賜婚的懿旨不是我家王爺頒佈的,婚期麼,也輪不到我家王爺操心。”
德太妃吃了個軟釘子,面色有些難堪,心裡卻越發篤定了自己的猜測。
溫女官低頭,似在隱忍什麼,貝齒咬了咬紅脣。
桑玥將二人的神色盡收眼底,出其不意地打了個圓場:“王妃,我方纔和德太妃一起採了些桃花和玉美人,我去烹茶,說起來,許久沒烹過了,也不知技藝退步了沒。”
楚嫿看向桑玥時,臉上已換了和藹可親的笑:“去吧,當心別燙着自個兒。”
“是。”
“王妃和太妃慢慢聊,奴婢給桑小姐打下手。”溫女官彷彿受不住兩位王妃的詭異氣氛,想尋個機會退出去。
德太妃素手輕擡:“去吧。”
一出正廳,溫女官就長長地吁了口氣,桑玥淺笑着問道:“溫女官很害怕?”
溫女官尷尬地理了理劉海兒,隨着桑玥往小廚房走去,回頭確定已遠離正廳,才壓低了音量道:“我也不是害怕,只是覺得王妃似乎對德太妃有意見。”說完,怕桑玥會誤會,補了一句,“桑小姐和王妃關係匪淺,我這閒言碎語難等大雅之堂,還請桑小姐當耳旁風吹過就好。”
桑玥笑而不語,跨入小廚房。
廚房內的人都是從攝政王府帶過來的親信,自然認得桑玥,齊齊行了個禮:“見過桑小姐。”
“平身,你們都退下,這兒有我和溫女官。”
“是,奴婢告退。”
溫女官瞧着桑玥儼然像個女主人似的指揮着楚嫿的婢女,眼底浮現了一抹詫異。
桑玥不理會她的詫異,挽起袖子,淨了手,要去沖洗花瓣,溫女官麻利地接過:“這種活兒哪能叫桑小姐這千金之軀親自動手?桑小姐吩咐,我來做。”
桑玥幽靜深邃的眸子微眯了一下,脣角微揚:“好,花茶不比其它的茶需要長時烹煮。先煮沸水,投放花瓣,待涼二分,再入蜂蜜一勺,如此便可。”
溫女官背過身子潔淨了花瓣,用京瓷碗碟裝上,又在爐子上架了紫砂壺,按照桑玥的吩咐完成了所有工序。
桑玥瞧着溫女官麻利得無可挑剔的動作,不由地讚歎了一句:“溫女官比起鄭女官也不遑多讓了,難怪娘娘如此器重你。”
溫女官微怔,笑得暖人:“桑小姐過謙了,桑小姐,我想如廁,麻煩您先端到正廳去。”
“好啊。”
溫女官一走,桑玥就狐疑地凝眸,拿過勺子舀了一點投入小魚缸內,只見魚兒游來游去,以爲是食物,爭相撮了幾口,發現味道不對,又各自散開。
沒有問題啊,難道是她多心了?
桑玥端着芳香四溢的花茶跨入正廳時,楚嫿和德太妃的氣氛冷得嚇人,楚嫿狀似意態閒閒地品茶,眼神卻有意無意掃過門口,這逐客之意不可謂不明顯。德太妃有一搭沒一搭地扯着話匣子,裝作沒看懂王妃的暗示。
楚嫿明白,德太妃是想等慕容宸瑞,親自開口求他呢。
“王妃,茶好了。”桑玥微笑着把手中的托盤放在桌上,櫻桃取來兩個白瓷青花杯,倒入花茶後,桑玥親自呈了一杯給德太妃,不小心灑了一滴在德太妃的裙裾上,桑玥羞愧地拿出帕子擦拭,“真是抱歉,請太妃娘娘海涵。”
德太妃被桑玥的動作弄得身子一僵,愕然了一瞬,很快,展露笑顏:“不礙事。”此時,溫女官已如廁歸來。
自從上回中毒事件之後,但凡德太妃所用的飲食都會由溫女官親自試用,連器皿也不例外,她用小勺舀了一口,狀似在試溫度,抿了抿,爾後細細攪拌,待熱氣消散了不少,才把花茶遞給德太妃:“涼得差不多了,娘娘請慢用。”
楚嫿半是開玩笑半是嘲諷地笑了:“德太妃既然怕本王妃給你下毒,爲何還要壯着膽子前來探望?”
德太妃喝了一口,用帕子擦了擦脣角,彷彿味道良好,連帶着臉上的笑容也燦爛了不少:“王妃莫要見怪,自從上回中毒之後,我就養成了這麼個習慣,便是與太后同席用膳,亦是如此,大抵……呼……呼……”
話剛說了一半,德太妃突然呼不過氣,按住胸口,面色慘白如一層蠟紙。
“德太妃,你怎麼了?”溫女官關切地去扶德太妃,桑玥一把攔住了溫女官,當機立斷,“王妃,請讓櫻桃扶太妃進內屋,蓮珠,去請太醫。”
楚嫿點頭,櫻桃將德太妃扶進了偏房,溫女官要一同前往,被桑玥攔下了,“是不是你在茶裡做了手腳?”
溫女官焦急得冷汗直冒:“桑小姐冤枉!奴婢要是做了手腳,王妃喝了沒事啊!奴婢也沒事啊!”
不一會兒,櫻桃從偏房走出,慌慌張張道:“不好了!不好了!德太妃……德太妃沒氣了!”
“什麼?”楚嫿的身子一晃,手裡的茶盞掉落在地,德太妃死了?還在她的寢殿?
此時,蓮珠帶了楊太醫過來,楊太醫進去給德太妃診察一番後出來,搖頭嘆氣:“中毒身亡。”
溫女官雙腿一軟,跪在了地上,泫然欲泣:“王妃,桑小姐,我家娘娘好好的,爲什麼會中毒?”
“你問我,我問誰?她喝的茶、吃的糕點,本王妃也喝了、吃了!本王妃不好好地嗎?”楚嫿神色淡漠地說了句,指向德太妃用過的東西,“楊太醫,你看看這些糕點和茶水有沒有毒?”
楊太醫仔細檢查了一番後,得出結論:“糕點無毒,茶水裡有毒,這種毒只吸入少量便能致死,難怪德太妃……”
聞訊趕來的慕容宸瑞和慕容笙剛進門就聽到楊太醫宣判死亡的一席話,俱是一震,慕容笙痛心疾首,指着楚嫿,雙眸已隱隱有了淚意:“你爲什麼要毒害我的母妃?上回是慕容歆,這回又是你,你們之間的勾心鬥角爲什麼要把我的母妃牽扯進去?”
“不分青紅皁白就指着我的鼻子喊兇手,當真是愚蠢!”楚嫿倪了慕容笙一眼,要不是念及他是楚纖纖未婚夫,真想找人將他轟出去!
桑玥打量着幾乎失去理智的慕容笙,他身穿一件銀色錦服,長身玉立,俊秀倜儻,是個不可多得的美男子,性格更是謙遜溫和、待人真摯,從不花天酒地、亦不惹是生非,樣貌和品性都是百裡挑一,和楚纖纖十分般配。只有一點,他異常孝順,對德太妃言聽計從、敬愛有加。眼下,他發現德太妃被毒死,可想而知有多氣憤了。
慕容宸瑞深深地看了桑玥一眼:“怎麼每次出事都有你?”
桑玥扶額,有人想害她唄!福了福身子,恭敬道:“參見二位殿下,這茶是我烹的,與王妃無關,不過下毒的人不是我。”
慕容笙雙目如炬道:“溫女官,你把事情講清楚。”
溫女官的眼睛都哭腫了:“娘娘心裡唸叨着樑王殿下和楚小姐的親事,在路上碰到了桑小姐,剛好桑小姐要給王妃烹茶,娘娘便一同前往,不知怎的,娘娘一提起太后,王妃就不高興,娘娘懇求王妃轉告攝政王殿下,定下樑王殿下和楚小姐的婚期,王妃推脫,說這事輪不到攝政王殿下操心,當初誰賜的婚就去找誰。後來奴婢就和桑小姐一同去烹茶,烹完茶後,奴婢去如廁,桑小姐將茶端過來,然後,娘娘喝了……就……就……”
楚嫿打斷她的話:“那個杯子你也喝了,你爲什麼沒事?”
“這……這奴婢也不清楚,奴婢就用勺子舀起來喝了一口。”
慕容笙憶起了德太妃上次中毒的經歷,咬牙問向楊太醫:“如果兇手在茶杯的邊緣塗抹了劇毒,這種可能性有嗎?”
楊太醫並不否認:“如果真是這樣,那兇手的手法堪稱高明。”
慕容笙對着桑玥和楚嫿怒目而視:“你們……還有何話說?”
桑玥正色道:“樑王殿下,烹茶的是溫女官和我,拿杯子斟茶的櫻桃,也就是說,有機會對德太妃下手的只有我們三人,三人裡,不論誰對太妃娘娘下手,又是受了誰的指使,結果都只能是太妃娘娘死在了王妃的寢殿,王妃難辭其咎,樑王殿下和攝政王府反目成仇,樑王殿下遲早要和楚纖纖結成連理,楚纖纖是誰?她是楚漠唯一的嫡女,試問,她的立場能不重要嗎?屆時,寧國公府還要不要支持攝政王府尚未可知呢,我和櫻桃絕沒有理由做出這種對攝政王府不不利的事。至於私人恩怨麼,我們幾個和太妃娘娘貌似沒什麼交集。”
慕容笙一聽桑玥的說辭,頭腦清醒了幾分,怒火和疑惑參半:“你分析得頭頭是道,但事實勝於雄辯,不是你們兩個下的毒,難道還是溫女官?”
“不錯,就是溫女官。”桑玥幽冷如千年冰泊的眸倏然一凜,寒光乍現,“溫女官,你還不承認嗎?”
溫女官捂住胸口,聲淚俱下:“不,不是奴婢!奴婢不會害娘娘的!奴婢追隨娘娘那麼多年,一直忠心耿耿啊!況且,奴婢在大庭廣衆之下絕對沒機會下手,烹茶時桑小姐就在我身邊,進了正廳,那麼多雙眼睛盯着,奴婢就更沒機會下手了。”
桑玥不以爲然道:“你剛剛不是去如廁了嗎?”
溫女官苦澀一笑,淚如泉涌:“桑小姐,奴婢去如廁,茶是你端過來的,要下毒,也只可能是桑小姐你呀。”
“你根本不是去如廁,你是去銷燬證據。”桑玥似嘲似譏地笑了笑,“楊太醫,麻煩你檢查一下溫女官的嘴脣,看上面是否殘留有毒。”
此言一出,溫女官駭然失色。
桑玥心裡冷笑,看來她是猜對了,花園裡溫女官挑唆德太妃的話她可是聽得一字不落,慕容宸瑞和鄭女官的見面會被一個小小的女官給撞上?慕容宸瑞十分謹慎,斷不會在可能暴露行跡的地方與冷瑤身邊的宮人進行攀談。當時她就對溫女官起疑,後來,她去烹茶,溫女官一併前往,還事事親力親爲,她曾一度認爲溫女官會在茶水裡下毒。
儘管茶沒有問題,德太妃還是中毒了,這說明什麼?要麼,是德太妃的苦肉計,要麼,是溫女官趁機下的毒。不過,瞧着德太妃的情形來看,苦肉計的可能性幾乎不存在。
“你去如廁,先是服下解藥,然後在脣瓣上抹毒,再借着給太妃娘娘試喝的機會抿了抿勺子,讓毒素沾染在勺子上,再將勺子放回杯中攪拌,這樣,毒可不就沒入茶水中了?”
“不是的!不是的!我沒有!”說着,下意識地想要擡手去擦,慕容笙一腳將她踢翻在地,順便點了她的穴道,怒髮衝冠道:“沒有,你心虛什麼?楊太醫,給本王查!”
“是!”楊太醫福了福身子,硬着頭皮,在溫女官驚恐萬分的目光裡檢查了她的脣瓣,嘆道:“桑小姐所言不假。”心裡,越發佩服這個桑家庶女,她多少次被無情地陷害,卻總能憑着機智聰穎和心細如塵險度難關,堪稱奇女子一個了。
“你爲什麼要這麼做?”慕容笙氣得兩眼冒金星,“你是我母妃身邊最得力的人,她視你爲心腹,你居然背叛她!毒害她!你這個賤婢!活該被凌遲!”
桑玥搖搖頭,對着偏房揚聲道:“德太妃,你再不出來,樑王殿下該走火入魔了。”
所有人包括溫女官在內都目瞪口呆,德太妃沒死?那她們在這兒叫囂兇手白叫囂了?
德太妃一臉慍色地出現在衆人眼前,走向溫女官,扇了她一個響亮的耳刮子,疾言厲色道:“你個叛徒!”
當桑玥藉着給她擦拭水滴的機會在她腿上寫下“喝,勿吞,裝死”時,她便嗅到了陰謀的味道,楊太醫和櫻桃的話都是她拜託他們講的,目的就是逼得真兇現身。
慕容笙捉住德太妃的肩膀,欣喜若狂:“母妃,你……沒事?你真的沒事?”
慕容宸瑞給楊太醫打了個手勢,楊太醫行了個禮告退。
德太妃並未追問幕後主使是誰,想必心中早已有數,桑玥淡雅地揚了揚脣角,道:“德太妃,你可看清那人的真實面目了?今兒你若死在這裡,最終受益的,可全是她了,樑王殿下爲了給你報仇,最後只能淪爲她用來制衡攝政王府的一枚棋子,你說樑王殿下和攝政王殿下對着幹,究竟有幾分勝算呢?這,不是你想要的結果吧。”
慕容宸瑞看向桑玥的眼眸裡閃過一絲不太平靜的波瀾。
德太妃按住痛得發脹的頭顱,闔上眸子,幽幽吐出:“上回爲了陷害慕容歆,我不惜灑下毒粉,自飲毒酒,她就是……這麼回報我的?榨乾了我所有的價值,不,是直到我的死,都要死得對她有價值,這種人……我怎麼會爲這種人賣命?還信了她會放我出宮頤養天年的虛話?差點兒,我差點兒就害死自己,也害慘了唯一的兒子!”
慕容笙睜大眸子,眸子裡怒火升騰:“母妃!上回不是慕容歆害你?你到底替誰辦事,不惜自飲毒酒?你說的她是誰?”
不等德太妃回答,楚嫿冷冷一哼:“我跟她簡直八字犯衝!”起身,看了慕容宸瑞一眼,甩袖回了自己房間。
櫻桃癟了癟嘴,趕緊跟上。
桑玥恬淡地笑了,漫不經心地道:“其實楚小姐年紀也不小了。”
慕容宸瑞忽而很想笑,他撇過臉,扯了扯脣角,再面向衆人時已神色如常:“德太妃能棄暗投明,本王自會送上豐厚的賀禮,五月貌似不錯。”
德太妃一怔,攝政王這是要訂下笙兒和楚纖纖的婚期?就在五月?條件是……坐上攝政王府這條船!
桑玥莞爾一笑,她還怕慕容宸瑞會後悔跟冷瑤翻臉呢,而今看來,擔憂是多餘的。
德太妃追隨冷瑤四年,明裡暗裡沒少幫着冷瑤做壞事,若得她襄助,擊敗冷瑤便又多了一分勝算。
德太妃和慕容笙再三道謝後,也離開了,一時間,偌大的空間只剩慕容宸瑞和桑玥兩個人。
桑玥烏黑的瞳仁動了動,屈膝一福:“臣女告退。”
“香凝,”慕容宸瑞叫停了桑玥的步伐,“在哪裡?過得好嗎?”
桑玥已經快要跨過門檻的腳僵在了半空,緩緩落於門外,側過臉,目視一旁鬱鬱蔥蔥的海棠盆栽,淡道:“她很好,請殿下當斷則斷,不要再記掛她。”至於冷香凝在哪兒,她是永遠不會告訴慕容宸瑞的。
出了大門,繞過迴廊,慕容錦叫住了她。
“只是一個問題,你何必吝嗇回答?我父王即使知道你孃的行蹤,也不會貿然前去尋找。”
桑玥的脣角高高揚起,笑意卻涼薄得幾乎不存在:“那麼,他知道了又有什麼用?”
慕容錦溫潤的笑着,眺望着她也在眺望的方向:“你似乎永遠都這麼絕情,我父王愛了她那麼多年,最後竟然連替她擔憂的權力都沒有。”
桑玥繞了繞廊下八角玲瓏燈墜下的紅色穗子,目光深遠道:“沒有人逼着你父王去愛,如果一個人付出了,另外一個人就必須有所迴應,那這個世界豈不是亂套了?明知不可能,就該果斷地放手。”
慕容錦的笑意裡藏了一絲隱忍,側目,一瞬不瞬地凝視着她完美的側臉:“也許,他只是遠遠地看上一眼就心滿意足,這樣的感情也不被容納嗎?”
桑玥對他的深情注視渾然不覺,似笑非笑道:“慾望是無止境的,現在只想看一眼,是因爲他連看都看不到,一旦看到了,慾望就該升級了。所以,不論是誰,喜歡上了不該喜歡的人,最好的辦法便是將這種萌動扼殺在搖籃裡。”
慕容錦的雙手負於身後,又隨她看向同一個方向,只是他不確定他望着的是否就是她所關注的:“如果,他不甘心呢?”
桑玥聳聳肩:“他不甘心是他的事,與旁人無關,有些東西錯過了就是錯過了,一念之差,一輩子的擦肩而過,彌補不了。”
慕容錦閉眼,掩住攢動的輝光,神色從容,語氣卻略帶了些激動:“她最初也不是沒有感覺,他或許還有希望。”
桑玥搖頭,篤定道:“天底下的事瞬息萬變,最初和現在永遠都不一樣,所謂感覺,其實很脆弱,只有感情,才能堅定無匹。”
“如果,他非要爭取呢?”
“勝算爲零。”斬釘截鐵。
“他,並不遜色於他。”目光變得寒涼。
桑玥轉過身,同一時刻,慕容錦扭過頭,四目相對,桑玥斂起笑容,怔怔地望進他溫柔似水的眸,道:“或許吧,他更沉穩、更內斂、更完美,他又傻又愣又青澀,唯獨有一股和天爭、和地斗的混勁兒,可就是這樣一個人,不要名節、不顧生死,明知不可爲而爲之,用尚且稚嫩的肩膀扛起了家仇國恨,所以她,只想和他一起走下去。”
春風和煦,暖風陣陣。
桑玥步行回居所,卻在花園裡碰到了林妙芝。林妙芝頭頂朝月髻,插入兩支白玉響鈴簪,風兒一吹,叮鐺作響,悅耳無比。她穿着煙羅紫對襟春賞、月牙白鳳尾羅裙,較之以往亮麗的黃色,這種嫵媚和清純合爲一體的打扮與她漸漸成熟的氣質更爲搭配,她的眉梢眼角悉數堆積着唯獨少婦纔有的風韻,不再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而是一株怒放的鮮花,美得驚豔。
“妙芝。”
林妙芝挽起桑玥的胳膊,嗔怒道:“桑玥,原來你在這兒,難怪院子裡沒人。”
桑玥眉梢輕挑:“你剛剛去馨華居了?”
林妙芝羞澀地眨了眨眼眸,轉過臉,輕聲道:“就是去找你。”
找她找不着,結果被桑玄夜拆吃入腹了吧?桑玥按了按眉心,年少輕狂,天雷勾地火,人之常情,只是,千萬別弄出孩子,畢竟桑玄夜那個人,她不打算放過。
“喲!本郡主就說誰那麼唐突地污了本郡主的眼呢!原來是桑家的庶女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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