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溫暖,爭端

暖心閣是姚鳳蘭之前的居所,因後院有處天然溫泉而得名,這裡的每一花每一木都是桑玥來了之後,三位少爺按照棠梨院的樣式親自栽種的:西府海棠出自大少爺姚晟的手、梨樹出自二少爺姚豫的手、四季海棠的盆栽是三少爺姚奇不遠萬里從南越的棠梨院運回來的。

房間的所有佈置煥然一新,她進府的當天陳氏就親自指揮下人按照姚鳳蘭書信裡畫的圖案佈置出了一個一模一樣的居所。甚至,陳氏打算把暖心閣的牌匾都換成棠梨院,被她拒絕了。

當她親眼目睹一家人改善她的院子時,腦海裡浮現出了一張俊美無雙的臉,那一刻,她才真正體會到了慕容拓整改院子時的心意。只有真心希望她留下的人,纔會如此照顧她的感受。

從前,父親寵她,卻常年在邊關,有心無力;五姨娘疼她,又礙於大夫人的阻撓,不敢過分親近;其它人,要麼是算計她,要麼依賴她,這種被家人捧在手心的感覺,即便過了一年,她仍舊覺得難以置信。

“馨予,萱兒。”

桑玥笑着將二人迎了進來。

姚馨予身穿一件淡紫色琵琶襟上衣、藕色曳地百褶裙,膚色白皙,柳眉如黛,鵝蛋臉上鑲嵌着兩粒琥珀色的瞳仁,忽閃忽閃的格外透亮,她的笑猶如春日裡最明媚的一束陽光,照得四周生機盎然,每每見到她,桑玥都會憶起林妙芝,這兩個人,無論性情還是氣質,甚至連說話的口吻都有三分相似,只是,她更烈一些。

姚馨予和她年齡相仿,只差了幾天,所以二人就直呼姓名了。

倒是她身旁這位身穿碧藍色束腰羅裙,外襯鵝黃色挑銀線紗衣的靚麗女子——李宣因着年齡小了半歲,常喚二人姐姐。

陳氏的親妹妹陳嘉儀嫁給了鎮北侯,婚後二人鶼鰈情深,很快便有了兒子李季遠,只是鎮北侯終年駐守邊關,陳嘉儀終其一生只誕育了林季遠這麼一個兒子。鎮北侯英年早逝,李季遠繼任爵位,戍守邊關,李宣兩歲多時,他與姚俊傑一同率兵出征,慘遭飛來橫禍,脊椎骨斷裂,從此臥牀不起,帶不得兵、上不得朝,空有一個侯爺名號,渾渾噩噩地過着日子。

十多年前的那場戰亂,不知死掉了多少大周棟樑,陳氏的幼子姚俊傑、荀清睿的叔叔荀保國、宣國公的庶三子王良、冷秋奎的堂弟冷崢嶸……

李季遠雖然半身不遂,好歹命是保住了,哪像姚俊傑,落了個屍骨無存的下場?只是,鎮北侯府從此開始沒落,若非陳氏貴爲丞相夫人,姚清流又三不五時地幫襯幫襯,這吃人的大周哪裡還有鎮北候府的一席之地?

陳嘉儀中年喪夫,老年喪子,悲傷過度,精神恍惚摔落臺階,磕破頭顱,當場氣絕身亡。李懷遠的妻子終日以淚洗面,既要照顧纏綿牀榻的夫君,又要撫養不足三歲的李宣,終於積勞成疾,在五年前撒手人寰,陳氏心疼侄兒孤苦度日之餘,亦擔心李宣的前途,於是和姚清流商量後把李萱接入丞相府養着。

其實論血親關係,李宣和姚家還真不怎麼親近。

當桑玥第一次聽完陳家和李家的故事時,不由地暗自驚詫了一把:這個丞相府跟南越的丞相府怎麼那麼多相似之處?姚清流與韓丞相一樣,終身未納妾,他和陸氏的夫妻關係極好,連帶着生下的兒子也從一而終,無通房、無小妾,李宣就好比當年的韓玉,因母家沒落而寄宿在丞相府……真真是太離奇了!

同樣是表小姐,但她和姚家終究更親近一些,所以府裡所有人都把她當成了正兒八經的二小姐。

她不禁扶額,到哪兒都是二啊!

“二表姐,我聽說老爺罰你了,膝蓋還疼嗎?我給你揉揉。”都說窮人的孩子早當家,李宣自小經歷了無數磨難,如今又寄人籬下,她的懂事是沒得挑了。她蹲下身,素手覆上桑玥的膝蓋,緩緩揉撫,“二表姐,忍着點兒,淤血揉散了,就不會疼了。”

桑玥被這突如其來的溫軟觸碰弄得呆愣了片刻,溫和道:“多謝萱妹妹。”

姚馨予撲哧一笑,琥珀色的瞳仁在燭火相映間閃動着璀璨的光澤:“萱兒,就你笨,會中了她的苦肉計,你看她什麼時候吃過虧?她可不打無準備之仗,你要不信,掀開她的褲腿瞧瞧,究竟有傷沒傷?”

李宣本是個討好之舉,桑玥便應了她的人情,姚馨予這麼一頓無心的譏笑,令她好不容易滋生的一點存在價值蕩然無存,頃刻間,臉色紅一陣白一陣,尷尬中稍了一分羞愧難當,眼角逐漸有了淚意,水光閃耀,卻強忍着沒讓淚水落下。

桑玥和藹地笑了笑:“我雖用了護膝,表面無淤青,但骨頭實在酸得很,萱妹妹的手法極好,才一會兒我就覺得舒暢多了。”

不是她心軟要給李宣臺階下,而是不希望自己在姚府成爲別人嫉妒的對象。畢竟,她主要的目的是復仇,並不想分出心思對付一些無關緊要的人。通過一年的觀察,她發現,李宣是沉默的、隱忍的、知書達禮的,可骨子裡同樣是熾熱的、清高的、不甘認命的,所以五年來盡心盡力地服侍陳氏,謹小慎微地討好長輩、表兄和表姐,爲的就是能夠依靠姚府這顆大樹覓得一戶高門,成爲望族嫡妻,那樣,下半輩子才真正算真正有所倚仗。

再者,桑玥本身就是在利用姚家,當然不希望自己拿到手的是一塊有裂縫的浮木,她要的是完美柔和的璞玉。

李宣的臉色和緩了些,繼續手裡的動作,聲柔似柳,聽得人格外舒暢:“老夫人每每思念表姨母的時候,就會一個人靠在暖心閣的藤椅上,捧着表姨母的畫像垂首落淚,久而久之,頸椎便不好了,賢妃娘娘派了嬤嬤給老夫人按摩,我從旁偷偷學了點,現在每天都會給老夫人按上半個時辰,老夫人很高興呢!二表姐若是喜歡,我可以教你,這樣你就能更好地侍奉老夫人了。”

李萱的想法無可厚非,府裡包括姚馨予在內,人人都要變着法兒地孝敬陳氏,只不過凡事皆有例外。

姚馨予一根直腸子通到底,嗔道:“我祖母哪裡捨得讓她按來按去?只怕到最後是祖母給她按纔對,她一回來,府裡多年的陰霾氣氛沒了,可祖母分給我的寵愛也少了,我真是好生嫉妒,祖母可不會每天守在牀前等我醒來。”

此話一出,李宣好不容易緩和的神色又僵硬了幾分。

桑玥暗自搖頭,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李萱的處境造就了她異常敏感的心態,很容易受傷。

用食指點了點姚馨予的腦門兒:“你這樣口無遮攔、瞎編亂造的,以後哪個婆家敢要你?外祖母疼我,全是把對我娘十多年的思念加註在我身上了,說到底,我從前在定國公府做庶女時,那日子如履薄冰,眼下能過得安穩些,你倒與我吃醋了!”

李萱的心情平復了些,自己再怎麼不濟也是嫡女,桑玥被當做庶女養了十五年,真是難爲她了。

姚馨予狀似鄙夷地倪了桑玥一眼,桑玥說道:“我要是個青年才俊,一眼相中的肯定是溫婉賢淑的宣妹妹,而不是你這隻整日炸毛的小老虎。”

姚馨予捉住桑玥的手作勢要去咬,桑玥的另一手撓了撓她的腰腹,她癢得迅速後退好幾步,粉脣一嘟:“看吧,萱兒,她就是個不吃虧的。”

李宣用帕子掩面,低低笑出了聲,眉眼彎彎,眸光溫和。等笑夠了,她從貼身丫鬟銀杏的手裡拿過食盒放到桑玥身旁的小几上,道:“二表姐,賢妃娘娘剛剛從宮裡賞了些糕點給我,我借花獻佛送給你,你不要嫌棄。”

桑玥給蓮珠使了個眼色,蓮珠打開食盒,頓時,一股沁人心脾的幽香從盒內飄出,很快便瀰漫了大半個屋子,像霧層層縈繞,叫人大快朵頤。桑玥側目一看,不由地暗驚,一共三碟,一碟是滑嫩瑩白的“玉兔”,一碟是澄碧通透的“鴛鴦”,一碟是淡紫蒙霜的“仙鶴”,鳥獸圖形的糕點,這份別出心裁,她竟從未見過。

窺一斑而見全豹,姚賢妃還不算大周最受寵的妃子,賞人的糕點就已精緻得巧奪天工,真不敢想象,冷貴妃和雲傲的生活有麼奢侈。

不止她,就連姚馨予都有些瞠目結舌,隨手拿了個紫色的“仙鶴”放入口中,毫不留情地咬了它的腦袋:“哇仙鶴太好吃了!我長這麼大從來沒吃過這麼香甜的糕點,姑姑也太偏心了,好東西只給你一人,我和桑玥卻沒有。”

桑玥柔和中滿含冷靜的眸光掃過李宣微紅的臉,淡雅似蓮地笑了笑:“蓮珠,把我那對翡翠鐲子取來。”

“是,小姐。”蓮珠打開梳妝檯的第三個抽屜,取了一對翡翠鐲子,這鐲子的花式並不標新立異,質地卻是一等一的好,邊緣被打磨得光亮嶄新,燭火一照,華光四射。

桑玥拉過李宣的手,套在了她的皓皖上,李宣受寵若驚:“二表姐,萬萬使不得,我不能要這麼珍貴的鐲子。”

桑玥按住她要摘掉鐲子的手,聲輕卻很是堅定道:“小小的生辰禮物,你不收,可是覺得它不夠好?”

姚賢妃不會無緣無故單獨給李宣送糕點,想來想去,只剩生辰這麼個理由。只怕除了糕點之外,綾羅綢緞、金銀首飾也不少。李宣只是個寄養在姚府的外姓千金,陳氏雖疼她,卻不好越了規矩給她舉辦壽宴,但通過姚賢妃送她一些禮物,不僅彌補了缺憾,也擡高了她的身價。

李宣倒是個心思剔透之人,藉着討好她的機會,傳揚一番姚賢妃的厚愛,順便把生辰的日子告訴她,來年,她定會給李萱送禮,她帶頭了,馨予和幾個哥哥們自然紛紛效仿,都出動了,老爺子和府裡的人都會被驚動,李萱的地位立馬就會上升一個檔次。

這種小伎倆在她看來,稚嫩又無可厚非,從前她在定國公府不也跟李宣一樣苦心積慮地過日子?

李萱面露難色:“我不是這個意思,二表姐,我只是覺得太珍貴了。”

“今天是你的生辰嗎?你怎麼不說呢?哎呀!你看我,你都來五年了,我居然不知道你的生辰!真該打!我得好好地給你準備一份禮物,來來來,到我的院子去。”說着,姚馨予吃完最後一口糕點,擦了擦手,挽起李宣的胳膊,對桑玥語氣隨意道:“看你好好的,跟個沒事人一樣,我走了。早點歇息,明天冷府設宴,我們幾個都要去呢,唉!想起來就心煩。”

桑玥點頭,吩咐蓮珠送了二人出去。

姚馨予是個刀子嘴豆腐心,口口聲聲說桑玥早有準備,卻仍舊放心不下過來看一趟,別人或許沒瞧見,但桑玥看得真切,姚馨予的右手一直握着一瓶金瘡藥。

桑玥以爲可以休息了,誰料蓮珠回來時,身旁跟了兩個俊俏公子哥。

蓮珠停在門口,稟報道:“小姐,大少爺和二少爺來了。”

桑玥嘆了口氣,繞過屏風換好週週整整的裙衫,挽了個單髻,走到外次間,才讓二人進屋。

身穿月牙白錦緞華服、氣質高雅的俊逸男子是大少爺姚晟,他沉穩內斂,智勇雙全,如今在朝中任兵部侍郎。

一身青色繡雲紋寬袍清秀男子是二少爺姚豫,他性格古板、淡泊名利,明明高中榜眼,卻偏愛鑽研雕刻藝術,整日不是在院子裡雕深海沉木,就是在外頭尋深海沉木,因此,並未入朝爲官。

別看姚清流很嚴苛,卻是一等一的開明。在他眼中,並非只有出仕纔是男人應該選擇的道路,只要不觸犯法紀、不違背家規,堂堂正正做人,他便不橫加干涉。

三位哥哥里,數三哥姚奇生得最爲俊美迷人,不過他沒來,想必又揹着姚清流偷跑出府了。正如深夜造訪暖心閣,姚晟和姚豫也是偷偷過來的。若被姚清流發現,絕對是一頓板子。

對於這些,姚清流當真不知道麼?未必!

這個外祖父,是個……難以捉摸的人。

二人推了門進來,桑玥屈膝行了一禮:“見過大哥、二哥。”原本應該叫表哥,奈何陳氏不讓,說這樣顯得生疏。

姚晟扶起她,躬下身子,猝不及防地,撩起了她的褲腿,仔細檢查了膝蓋,發現並無淤青,才稍稍鬆了口氣,責備道:“你也太魯莽了,明知道家規森嚴,還敢在外面逗留那麼久。”

桑玥被姚晟這突如其來的舉動弄得有些微怔,定了定神,打趣地笑道:“那大哥和二哥呢?”

姚晟欲言又止,姚豫摸了摸鼻尖:“她的膽子比三弟的也不遑多讓,”不知想到了什麼,話鋒一轉:“你真的去荀家了?不會是去見……”

“咳咳!”姚晟輕咳數聲,打斷了姚豫的話,姚豫憨憨一笑,不再多言,只是那笑意裡明顯藏了一絲“不懷好意”。

桑玥幽靜深邃的眸子微眯了一下,究竟是什麼事會讓向來老實的姚豫現出這副不正經的表情?而姚晟阻止着,不讓她知曉。

奇怪,這兩個人,很奇怪!

姚晟不着痕跡地瞪了姚豫一眼,看向桑玥,語氣溫柔:“你別怪祖父,他對事不對人,今晚換成我們幾兄妹的任何一個,結果都不會有絲毫改變,當然,如果換成萱兒,他或許只苛責幾句,畢竟是外人,但你不同,明白嗎?”

“我明白。”

這種不痛不癢不夾雜算計色彩的體罰於她而言沒有絲毫影響力,她根本不會放在心上,姚晟之所以這般開到她,表面是緩和祖孫二人的關係,實則是怕她會拿南越的宅鬥伎倆對付姚清流。

看來,這個大哥對她的過往很是瞭解,對她的心胸也有所質疑,或許,府裡除了陳氏和姚馨予,其他人關心她、疼愛她之餘都對她存了幾分戒備的心思。

“明天去冷府,你有什麼打算?”

姚晟此話一出,桑玥揚着聲調“嗯”了一聲,露出一副求知問解的表情:“自然是要去的,我沒別的打算。”

你知道我指的不是這個……話到脣邊又落下,姚晟的心裡自嘲一笑,深邃的目光落在桑玥清麗秀美的容顏上。

她的臉白皙塞雪,她的眸清澈無瑕,他從中探不到一絲一毫的閃躲。

冷瑤派人截殺香凝皇后和姑姑姚鳳蘭一事如今已昭告了天下,冷昭手刃了這個冷家罪人,官方上姚家已不能拿冷家怎麼辦,可不知爲何,查清了這個妹妹所有的過往後,他突然滋生了一種直覺:她絕非善類。

但凡害過她的人,最後的下場非死即殘:定國公府的韓珍、桑柔、桑莞、桑飛燕、桑玄夜、滕氏;丞相府的韓正齊、韓天軼、韓玲萱,除了滕氏中風在牀,其餘的全部殞命。

其中,桑莞被強暴致死、桑玄夜被五馬分屍、韓正齊被劈成兩半、韓玲萱得了花柳病慘死。

若說這些還不夠慘絕人寰,那麼,南越聖教大祭司被活生生扯得只剩一副光禿禿的軀幹、護國公主慕容歆被萬蛇噬體……

當他看完厚厚一沓子與她有關的資料時,渾然不覺自己已嚇出了一身冷汗。

一個人究竟需要多狠的心才能想出那些折磨人的招數?而一個人究竟需要具備多大的能力才能做得滴水不漏、不留下任何把柄?

事後,他曾派了無數的探子前往南越進行更加詳細的調查,可不知道是有人故意封鎖了消息,還是她當真沒做那些事,他查不到她動過手腳的痕跡。

會是巧合嗎?還是她的身上真的存有驚天鴻運?

憑心而論,她美麗、高貴、談吐不凡、舉止優雅,姚家人都很欣賞她,對,是欣賞,她總能三言兩語把祖母逗樂,也能一個眼神嚇跑冷家的千金,剛回姚家時,他們都以爲她會像陳宣那樣拘束好一段日子,誰料,她從容淡定、閒適優雅,仿若自幼就生長在這個宅子裡,半分拘謹都無。

對長輩,她恭敬孝順;對兄妹,她友愛和善;對權貴,她不卑不亢,即便面對性情暴戾的皇上,她亦毫無懼色。

一年,他觀察了她整整一年,原以爲她會利用姚家的勢力對冷家採取報復,所以剛剛纔那般問她。不過,這回大抵跟以往任何一回一樣,無風無浪,平靜如水,希望,應該都是如此吧。

冷、姚兩家的恩怨,不應該由她去解決。

桑玥瞭然姚晟的想法,不過,她要對付的,可不僅僅是一個冷家。

姚晟微笑,眸子裡噙含着一個兄長該有的關切:“去的話就好,時辰不早了,你早些睡,我和二弟也要歇息了。”

正欲離開,餘光無意間觸碰到了小几上的糕點,眨了眨眼,“萱兒給你送的?”

桑玥狐疑地笑着:“宣妹妹給大哥也送了麼?”

“嗯,”姚晟點頭,目光自幾蝶糕點上流轉而過,最後落在紫色的“仙鶴”上,脣角一勾,“我剛好餓了,吃你幾塊糕點,你不會介意吧?”

桑玥順着他的目光瞅了瞅,脣角的笑,意味難辨:“大哥若是喜歡,都拿去好了。”

“不,擰着麻煩,我吃完再走。”語畢,雙指捏起一塊紫色的糕點,慢條斯理地吃完,又捏起一塊……直到消滅了整整四塊,方纔起身告辭,“二弟,我們走吧。”

姚豫沒有聽見他的話,愣愣地盯着桑玥掛在牆上的小金弓發呆,直到姚晟拍了拍他的肩膀,他才扭過頭,詫異中稍了一抹喜色:“玥兒,這把弓是誰做的?”

桑玥眉心一跳,眸光柔和了一分,誰做的她不清楚,只曉得是慕容拓命人爲她打造的:“一個朋友送的。”

姚豫搓了搓手,滿含殷切:“可不可以送給我?”

桑玥親自取下,纖手自弓身和絃上輕輕拂過,心底漾起了層層漣漪,垂眸掩住,果斷拒絕:“不能。”

姚晟看了看桑玥,眸光變得深邃。

姚豫失望地搖頭,癟了癟嘴,爾後,臉上堆滿了笑,湊近桑玥蠱惑道:“那你借給我玩幾天,好不好?我保證不弄壞!哎呦,我的好妹妹,你就借給我幾天吧!要不,十天?不行啊,那五天?三天,三天總可以了吧?”

她若還是拒絕,怕是要扯出一系列無法回答的事端。

“二哥要是弄壞了,我就砸了你新買的深海沉木。”威脅完畢,姚豫被她那半是戲謔辦事冷凝認真的眼神看得打了個寒顫,眼珠子滴溜溜一轉,一把搶過金弓,拔腿就跑,惹得蓮珠和房裡的丫鬟們掩面偷笑。

姚晟走後,桑玥遣散了丫鬟們,只留下蓮珠。

蓮珠攤開被褥,疑惑地道:“小姐,你不覺得很奇怪嗎?大少爺向來不喜甜食,這回竟然一口氣吃了四塊糕點,難道御用的糕點當真好吃?”

“那是香芋做的。”連姚馨予都讚不絕口的糕點絕對差不了,不過,姚晟當着他的面吃完那幾塊用香芋做成的糕點並非食慾作祟。

她對香芋過敏一事,除了陳氏,她沒告訴府裡的其他人。姚晟定是通過其它的途徑知曉了這一消息,才吃了那幾塊香芋糕。一來,是避免她過敏致死;二來,是怕她誤會李宣。

蓮珠不禁有些後怕,杏眼圓瞪道:“啊?香芋做的?小姐可是對香芋嚴重過敏,還好沒吃!難道表小姐要害你?”

“確切地說,糕點是姚賢妃賞的,我怎麼懷疑也懷疑不到李宣的頭上,姚晟多此一舉了。”她淡淡地笑着,眸子裡好似聚攏了一線流光,忽明忽暗,詭異而神秘。

明天冷府設宴,慶祝陸氏的六十大壽,陸氏除了是冷香凝的生母,還是齊國公的女兒,更是大周陸德妃的姑姑,所以,陸德妃一定會親自前去慶賀。

陸德妃!

桑玥緊了緊手裡的資料,助紂爲虐是要付出代價的!但凡參與了當年那場變故的人,她一個都不會放過!

翌日,桑玥還沒醒,陳氏就匆匆趕來了,沒有驚動她,只呆呆地坐在牀頭,掀了被子檢查她膝蓋是否無恙,其實桑玥早在她躡手躡腳地繞過屏風時就醒了,但仍闔着眸子假寐。

陳氏看着桑玥,彷彿看到了姚鳳蘭未出閣時的樣子,鼻子一陣泛酸,抽出帕子開始抹淚。只要一想到女兒隱姓埋名,在國公府做了十五年的妾室,心裡就疼得像有無數鉤子在拉扯。

桑玥悠悠“轉醒”,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用晨起時的沙啞嗓音問道:“外祖母,你怎麼哭了?又想我娘了嗎?”

陳氏有些難爲情地撇過臉,抹淨了淚,對着桑玥時嘴角已掛了和藹的笑容:“沒,眼裡迷了點沙子,來,我給你梳頭,讓你漂漂亮亮地去赴宴,冷瑤對鳳蘭做的事天理不容,不過她已經死了,你們這些小輩們別耿耿於懷,傷了彼此的和氣。”

桑玥心中一動,她不是姚鳳蘭的親生女兒,但姚鳳蘭並未對任何人提及她的身份,目的是爲了讓她感受一番真正的家庭溫暖。她不得不承認,在定國公府那麼多年,從沒有一天像在姚府這般輕鬆愜意,沒有爾虞我詐、沒有苦心算計,也不用爲了生存或者地位而刻意討好誰。所以,她才能全心全意地對付裴浩然、營救桑妍。

梳洗完畢後,一家人坐上丞相府的馬車去往了冷府。

一夜不見,冷府已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亭臺樓閣、水榭迴廊下均掛滿了色彩斑斕的蝠紋玲瓏燈,道路兩旁整齊地擺放着各式各樣奼紫嫣紅的盆景,大樹上、林子裡蟬鳴鳥叫,聲聲悅耳,無一不彰顯着張燈結綵、歡天喜地的濃厚氣氛。

陸氏自從冷香凝遇害之後便住進了佛堂,謝絕一切社交活動,今兒這般大張旗鼓的佈置架勢自然不是她的本意,若非冷秋葵下了死命令,她壓根兒不會出席,哪怕這是她的壽宴。

陽春時節,湖面好風光,用溫泉水浸泡的荷塘裡開出了嫵媚芬芳的粉蓮。

一隻素手,正要去摘,卻聽見一聲刻薄的聲音自身後響起:“喲!我道這偷偷摸摸的人是誰呢?鎮北侯府的落魄千金?還是死皮賴臉寄人籬下的表小姐?”

李宣的臉一紅,雙眼竄起了一層水霧,姚馨予扭過頭,看清那名出言譏諷的女子是冷芷若,心裡沒來由地就堵得慌,不屑嗤道:“偷偷摸摸?你眼睛瞎了?我表妹不過是想摘朵蓮花,怎生到你口裡就成了偷偷摸摸?”

冷芷若諷刺地一哼:“蓮花本就是隻可遠觀而不可褻玩焉,你們卻非要摘,摘倒也罷了,經過主人家的同意就好,如今不過四月天,你去大周找找,除了我冷府之外,可還有第二處地方開了蓮花?”

“你……”姚馨予氣得兩眼冒金星。

“所以啊,它們可都矜貴着呢,貴的東西,又沒經過主人的允許,你們不是偷,是什麼?”

李萱委屈得直襬手:“沒有,我真的沒有打算偷你們冷府的蓮花……”

姚馨予按下李萱的手,示意她別害怕,揚眉對上冷芷若挑釁的目光,道:“嚯!這就是你們冷府的待客之道,果然庶出的就是上不得檯面!”

庶出?冷芷若的父親——冷昭,從前是庶子,如今雖成爲嫡子了,可比起大伯冷華還是差了一截,因此她最討厭別人拿這個說事兒。

她雙眸一橫,疾言厲色道:“什麼庶子?我祖母如今是府裡的二夫人,我父親是嫡子,我是當仁不讓的嫡出千金!你一口一個庶子的叫,分明是在藐視皇上的聖旨啊!丞相府真是好家教,教出你這麼個以下犯上的人,哪天禍從口出,害得姚家滿門抄斬可就糟了!”

滿門抄斬?這個可惡的女人怎麼能這麼詛咒姚家?姚馨予怒急攻心:“冷芷若!你再敢多說一句,我就讓你好看!”

自打知曉了冷瑤迫害冷香凝和姚鳳蘭的事後,姚家和冷家的關係就變得微妙了,尤其是子女們,那簡直是水火不容。諸如此類的爭吵,在每一場宴會都會上演,漸漸的,其他人對兩家的千金們劍拔弩張已見怪不怪了,譬如,現在,明明吏部侍郎的夫人去如廁,經過湖邊,撞見了雙方的爭吵,連眉毛都懶得擰一下,兀自路過了。

“大表姐,別跟冷小姐爭了,都是我不好,不該隨意摘人家府裡的荷花。”李宣急得雙目含淚,又不敢讓淚珠子落下,扯了扯姚馨予的衣袖,“我們去花園裡逛逛吧。”

冷芷若一步一步逼近姚馨予,無畏地對上她盛世凌人的目光:“偷不着蓮花,又想去偷繁花?你們是傳說中的採花賊?”

吏部侍郎夫人明明已經走遠了,聽到這一句,忍不住捧腹笑出了聲,一笑,差點兒沒把尿給擠出來,趕緊捂着肚子,朝恭房碎步而去。

姚馨予怒火中燒,一漲俏麗漲成了豬肝色,伸手就要去打冷芷若,冷芷若彷彿知道她會有這步舉動,穩穩地握住了她的皓皖,小聲道:“姚馨予,就憑你也想打我?”

餘光一掃,忽然大驚失色,高呼道:“姚馨予!你幹什麼?你敢打人?你……啊——”

話未說完,一聲慘叫,姚馨予的身子壓着她的,一同跌入了溫暖的荷塘。

“啊!大表姐!大表姐!”李宣嚇得花容失色,趕緊繫好裙襬,打算跳下水救人,誰料,有人比她搶先一步,施展輕功將水中的人兒一手一個像擰小雞似的擰到了岸上。

李宣驚魂未定,嚥下口水,趕忙給來人行了一禮:“參見大皇子!參見二皇子!”

方纔救人的俊逸少年便是二皇子云陽,隨着雲陽一起出現的是大皇子云澈。

雲澈是陸德妃的兒子,雲陽是冷貴妃的兒子。一個光華萬丈,一個斂藏鋒芒,都是厲害角色。

好巧不巧的是,長平公主正約了桑玥散步,剛好聽到李宣請安的聲音。

“你們這是在幹什麼?”雲澈審視的眸光掃過兩隻“落湯雞”,並未因她們是女子而表露出絲毫的憐香惜玉。

大皇子是諸多皇子的表率,中宮無首,皇子無嫡,他雲澈便是皇位最有力的競爭人選,因此他的爲人品性皆完美得不可挑剔,二十二年,從未傳出過任何德行有失的負面事蹟。

他從不結黨營私,從不流連花場,有未婚妻,卻也止於禮,從未過分地做過叫人不恥之事。

眼下,見到二位千金大打出手,差點鬧出人命,他便忍不住要出言教訓一番以彰顯他的剛正不阿了。

別看他在問,其實他不指望你回答,果然,冷芷若正欲開口將事情的來龍去脈繪聲繪色地描述一番時,他富有磁性的嗓音徐徐響起:“身爲主人,待客須友好和善,來者是客,冷小姐和姚小姐發生衝突實屬心胸不廣;而身爲客人,要尊重主家的規矩,隨隨便便挑起事端太過蠻橫無理,況且,今日是華陽夫人的壽辰,你們兩個,不論孰是孰非,都不應忘卻自己的身份。”

這話,表面先批評的是冷芷若,其實是將罪責推到了姚馨予的身上。桑玥冷冷一笑,人未到聲先至:“大皇子洋洋灑灑一番教誨好生讓人醍醐灌頂,我倒想問,什麼叫‘隨隨便便挑起事端’?大皇子你親眼所見我表姐挑起事端了?還是,你根本是胡亂猜測、信口開河?”

雲澈和雲陽同時回頭,早聽聞“去世”多年的姚鳳蘭非但沒死,卻隱姓埋名嫁入了定國公府,生了個十分厲害的女兒桑玥,一年前桑玥返回姚家,除了偶爾去冷府和荀府串門,她不在任何宴會露面,因此,大家對這位桑小姐甚爲好奇。

當桑玥嫋嫋娉婷步入雲陽和雲澈的視線時,有那麼一瞬間,二人的呼吸和心跳彷彿都忘記了。

藍衣白裙,如天山雪景,她的笑就像那開在冰天雪地中最幽冷的一朵雪蓮,優雅、華貴、聖潔,她有雙美到極致的眸子,長睫微舞,波光閃動,是銀河之輝,是旭日之光,冰冷中徐徐升騰着灼熱的火焰,讓人錯不開視線,卻又挨不住那冰火兩重天的煎熬,乃至於鬢角都滾落了幾滴汗珠。

或許,她的容顏不是最美的,但她的氣質一定是最特別的。

“大皇兄,二皇兄,這兒究竟發生臉上什麼事?”長平出言打斷了二人的失神。

雲澈的瞳仁裡閃過一絲尷尬,轉瞬即逝,幾乎沒有人捕捉到它的存在:“冷小姐和姚小姐發生了點兒誤會,我正在勸導她們。”

勸導?桑玥斂起咄咄逼人的氣勢,忽而笑得溫婉,暖如春陽,那種冰冷的感覺彷彿從未真的存在過:“大皇子勸導得極好。”

冷芷若“哇”的一聲哭了起來:“公主,你要爲我做主啊,我不過是跟她吵了幾句嘴,她就想殺我,把我推下了荷塘。”

“你撒謊!明明是你拽着我跌下去的!我真要推你,還會拉你?跟你一起死?”

冷芷若的睫羽飛速眨動:“我……我那是急中生智,胡亂抓了一把,沒料到正好抓住了你的手,你這叫自食惡果!”

“自食惡果的人是你!”

“是你!”冷芷若突然指向李宣,“你說!你有沒有看見她揮手打我?”

“啊?”李宣陡然被點名,嚇了一跳,不由自主地朝桑玥靠了靠,“大表姐揚手,可沒打到你,就被你給捉住了,我瞧着你的力氣……比大表姐的大許多!”

姚馨予得意一笑:“聽見了沒?不是我打你啊!”

桑玥沉靜的目光迅速掃視了一圈,冷芷若和姚馨予關係不好已經許久了,吵架沒有一百次也有幾十次,冷芷若從前不動手,爲何獨獨選在壽宴上與之大動干戈?

姚馨予性子雖火爆,但絕不會主動傷人,多半是冷芷若的苦肉計,而云澈、雲陽的出現也太及時了些,至於這個與她不過在冷府巧遇了兩回了長平公主破天荒地和她親近如多年好友,約她去逛花園,只怕也是一步棋。

可是,冷芷若和姚馨予的爭端最終只能是女兒家的口角,誰也奈何不了誰,也無法從根本上影響家族關係,那麼,冷芷若爲何要這麼做呢?

幾乎是幾個呼吸的功夫,桑玥的思緒便明朗了,脣角一勾,原來他們打的是這個主意。

當桑玥冷靜地分析着周圍的局勢時,渾然不覺自己這副沉穩、智慧的模樣已悄然落入了一雙從未泛起過任何波瀾的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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