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帝王心術

許是太久未見,許是心結劃開,今晚的桑玥,風情萬種柳條柔,愣是迷得慕容拓暈頭轉向,有那麼一瞬間,他幾乎以爲桑玥體內的媚藥尚未清除乾淨。

曾經只因看了一眼她的洗澡水就羞得面紅耳赤的少年,現在卻蛻變成了百媚不侵的閒適男子。

那份優雅,如湛藍天際一抹純白,那份慵懶,似白雲邊緣一道霞光,不得不說,這樣的慕容拓,很有魅力。

只是桑玥不知道,這份優雅和慵懶下究竟泛着多大的驚濤駭浪。

二人溫存了許久,瞧着應是到了宴會散去的時辰,這才依依不捨地放開彼此,慕容拓修長的手指輕點着她嬌豔欲滴的脣,眸中掠過一道顛倒衆生的霞光,這霞光五彩斑斕,疼惜有之、隱忍有之、深情有之、憧憬有之,擔憂,亦有之。

他在擔憂什麼,桑玥想不明白,然而開口問他,他卻巧言避過。更令人疑惑的是,她都不介意做他的妻子了,他卻一反常態,拼命壓抑自己的衝動,這不,粘糊了這麼久,她的衣衫可好端端的,半分不周正都無,據最近幾個月的經驗來看,這可真是太奇怪了!莫不是,這男人變成了柳下惠?還是……他不舉了?

慕容拓瞧着桑玥狐疑的眸光落在他腰腹之下的某處,尷尬地黑了臉:“等到洞房花燭夜,有你求饒的時候!”

桑玥笑得嗆到了,臉上的尷尬比之他的,只多不少,她怎麼有種錯覺,她在勾引他洞房?

小船泊了岸,子歸已守在岸邊,探出手扶了桑玥一把,同時,將掌心的紙條遞到桑玥的手中。

桑玥攤開一看,脣角勾起了一抹冷笑,這對兄妹,是不是嫌自己活得太逍遙了?

琉璃湖畔,十里飄香,幽幽酒意燻人醉,冉冉夜色迷心暖。

一路走來,草叢裡、假山後、樹林中,各種私會、擁吻、迷情之舉數不勝數,這就是沒有長輩赴宴的好處,年輕人天雷勾地火,一發不可收拾,當然,其間不乏世家們相互拉攏而送出各式丫鬟美姬以供玩賞,瑤兮公主的宴會,回回如此。

雲傲的到來雖震懾了一小會兒,可他一走,公主府再次恢復激情無限。

府門口,各式豪華車隊一字排開,世家小姐們和王公子弟們紛紛乘坐自己的馬車離去,臉上大抵都掛着欣喜的笑。

惜華郡主滿面含春地別過了雲澈,想來今晚,她已完成了少女到女人的蛻變。

雲澈的頭隱隱殘留着幾許暈乎,他向來自詡自制力強,今晚爲何迷迷糊糊地跟惜華睡在了一起?想不出個所以然,只能歸功於酗酒過度,喪失了理智,好在,惜華和他本就有婚約在身,再過兩月便要成親,歡好之事提前了一些而已,各自不說,別人亦無從知曉。

姚府這邊,桑玥和姚馨予正要上馬車,冷煜安款款而來。

冷煜安身穿湛藍色錦服,腰束鎏金玉帶,和鴉青墨發上的一頂玉冠同色同澤,相互輝映,交織出澄碧天空裡、璀璨旭日旁一朵清爽的雲,他俊美的容顏便在這澄碧和潤白中流光溢彩了。

“冷公子。”桑玥莞爾一笑,表情甚是愉悅,身旁的小氣男人卻是不喜了,霸道地朝她靠了靠,肩膀挨着她的,衆目睽睽之下,難掩對她的獨佔之意。他之所以這麼做,不過是心裡擔憂桑玥的身份恢復後,雲傲會爲了留桑玥在身邊而將她跟真正的表哥綁在一起。

冷煜安察覺到了慕容拓不懷好意的注視,輕笑一聲,道:“曦王殿下,桑小姐,姚小姐。”

桑玥和慕容拓還沒作出迴應,姚馨予的雙頰已紅成了兩顆豔麗的海棠果,她的呼吸忽而就紊亂了。

冷煜安一看姚馨予這副羞澀難當的樣子,話到脣邊又落下,化爲脣角一個優雅內斂的笑,右手緊了緊,負於身後:“曦王殿下若是有空,請多到府上坐坐,上回殿下贈送的玉佩,我祖母非常喜歡,總記掛着沒能好好地答謝殿下。”

慕容拓碎了一塊玉,弄死了郭氏安插在陸氏身邊的一個細作,事後果真又應他所言送去了另外一塊,陸氏對其愛不釋手,的確想着感激慕容拓來着。

慕容拓微笑,眸光裡清冽和友好並存:“改日我和桑玥一起登門拜訪。”

陸氏想看的不是他,而是她的外孫女兒吧。

冷煜安意味深長的眸光掃過姚馨予因侷促不安而緋紅如霞的臉,溫和的翦瞳裡掠過一點動人的華光,正好姚馨予擡眸,四目相對,姚馨予的身子不受控制地一顫,隨即縮到了桑玥的身後。

冷煜安笑了笑,道:“隨時恭候大駕,告辭。”

他走後,桑玥和慕容拓交換了一個眼神,同時嘴角一勾,某些人,撞桃花了。

她湊近姚馨予,小聲道:“英雄救美,你打算以身相許?”

“啊?”姚馨予花容失色,眸光忽閃忽閃,如碎了漫天的星子,照着黑綢緞上微微顫動的泉水,“什麼……什麼以身相許?玥兒,你自己要嫁人,拖我下水乾嘛?”

拖她下水?這個比方,哪裡像家庭幸福美滿的姚馨予會說出口的話?然而,她也就笑笑,並未真的放在心上,而是繼續逗姚馨予:“親了?”

“呃?”姚馨予像觸了電一般,驚得高高跳起,那聲,卻顫得分外明顯,“我好渴,我去喝水,你們兩個慢慢聊。”語畢,手忙腳亂地上了馬車,掀開簾子,不小心踩了裙裾,一把撲進了姚晟的懷裡。

姚晟皺眉:“多大了,還咋咋呼呼的?嫁人了可怎麼好?”

怎麼到哪兒都逃不開這個話題?姚馨予尷尬得猛喝涼茶。

桑玥嘴角一勾,這兩人,絕對發生了什麼事。

慕容拓大喜過望,冷煜安要是娶了姚馨予,雲傲日後便不會把他塞給桑玥了吧。

惜別了桑玥,他坐上荀家的馬車,桑玥則上了自家的馬車。

馬車行進了一半,途徑一處空曠寂寥的街道時,被一輛華麗的馬車攔住了去路。

月光下,巷子深處暗影斑駁,如一張呲牙咧嘴的黑色大口,充斥着森冷陰涼的氣息,月輝照着那抹淡藍的倩影,投下一層蒼白的光暈,她的臉色突然就僵得沒有生機了一般,看得人心驚膽戰。

桑玥挑開簾幕望了一眼,按住姚馨予的手,安慰地笑道:“你和哥哥們在車上等我。”

姚馨予在她那儘管柔和卻堅韌得叫人無從抗拒的眸光裡木訥地點頭,彷彿在這一抹隨意而溫婉的注視下,任何人能做的,都只能是俯首應允。

姚奇不放心,要隨桑玥一塊兒去,桑玥嫣然地笑道:“三哥放心,她應該沒有惡意。”

姚奇拗不過桑玥,只得悉心叮囑了幾句,任由她在子歸的攙扶下跳下馬車。

她一步一步走進那張漆黑大口,邁過屋檐投射在地面的陰翳獠牙,行至那個殭屍一般的人兒面前,止住了腳步。

“冷淑妍,”她輕喚,不行禮,不問安。

神智已完全甦醒的長平公主,身子微弓,隱隱顫抖,一雙原本清亮有神的眼,此刻流轉着混沌的光、嗜血的芒,企圖將對面這個風華絕代、永世不倒的人兒攪碎於幾息衰敗慘痛、怒不可遏的橫飛眸光間。

“是你!是你!是你!你爲什麼要害我?”

她絕望地嘶吼,對於一個公主而言,她顏面無存;對於一個妙齡女子而言,她貞潔盡失,這一切的一切,全都敗桑玥所賜!

桑玥淺笑,雲淡風輕,絲毫不顯愧疚或心虛之色:“你會落得今天這個下場,不過是咎由自取,緣起你因妒生恨要害我,陰差陽錯之下被人利用又不自知,可悲的是,你居然沒明白幕後黑手是誰。”

長平公主咆哮:“除了你,還會有誰?”

這般模樣,與怨婦何異?

桑玥輕柔地將被風吹亂的秀髮攏到耳後,不疾不徐道:“你錯了,憑心而論,我不僅不會害你,反而希望你好好地活着,因爲只要你活着,就終有一天會納冷浩然爲駙馬,我討厭冷浩然的糾纏,自然希望你能拴住他,以免他再來破壞我和慕容拓的幸福。經歷了那麼多事,你不會不清楚我們幾個人的心思和糾葛,爲何還要自欺欺人,被嫉妒矇蔽了雙眼呢?”

長平公主的呼吸一頓,桑玥分析得頭頭是道,字字珠璣,她辨無可辯,只是也不願承認。

桑玥面不改色心不跳地道:“你以爲二皇子讓你迷暈我,真的是爲了給他自己享用?”

“難道不是?”

桑玥神色淡淡地道:“原本應該是莫海扶着大皇子來到我的房間,毀去我清白的不會是二皇子,而是大皇子。”

長平公主懵了:“大皇兄?”

桑玥露出惋惜的表情:“二皇子想打擊大皇子,可又怕你知道了這條毒計會拒絕,於是用兄妹親情感化你,說他喜歡我想得到我,你信了,與他狼狽爲奸。我早提醒過你不要一意孤行,跟大皇子鬥?你們兩個,都差得太遠!結果可不正是,大皇子不見了,莫海被灌暈了,你又被下藥了,你可曾想過,這中間到底出了什麼岔子?”

長平公主陡然倒退一步,喘息道:“大皇兄?不會的,他不會害我的!”

“大皇子早在你喝的酒水裡下了藥,你沒發現吧?”桑玥冷冷一笑,“你以爲上回的金釵是我放到莫德懷中的?我告訴你,刺殺的戲子是大皇子掉包的,金釵便是那名女子和莫德拉拉扯扯間故意掉落的,大皇子從一開始就存了打擊你和二皇子的心,今晚他們兩個相互設計,你,不過是個犧牲品罷了。”

長平公主痛苦地揪住鬢角的秀髮:“不!你騙我!我大皇兄不會這麼對我,二皇兄更不會!”

桑玥同情地倪了她一眼:“你二皇兄不是故意要害你,可大皇子卻是真真切切地要辱了你的清白,並藉機打擊你二皇兄的勢力,他不聲不響地已經除掉了莫德跟莫海,下一個,他要除掉的,或許就是莫青和莫允了。”

長平的心揪成了一團,眸子裡水光閃耀,痛色橫流:“你不要企圖挑撥我和大皇兄的關係!我大皇兄不是這種人!”

桑玥不爲她的怒火所懾,脣角勾起一個似嘲似譏的弧度:“哦?那我問你,你私自離宮,尾隨我去往清河鎮當天,可曾見了誰?”

那天……那天在御花園,她見了母妃和妹妹慶陽公主,還有就是……落霞公主!落霞公主說:“我若是真心喜歡一個人,一定會去找他。”

她便聯想到,浩然表哥喜歡桑玥,肯定會去找桑玥,只要盯着桑玥,就能順藤摸瓜,知曉浩然表哥的蹤跡。

難道……

桑玥打量着長平公主的表情,便知她憶起了一些有用的零星片段,趕緊趁熱打鐵:“你私自出宮,誰都沒告訴,誰會洞悉你的行蹤?那天,根本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你追我,可落霞公主和大皇子卻在追你,兩次刺殺,都是他們安排的,第一次,是想徹底剷除我們,但他們失敗了,於是改變了策略,第二次,選擇重傷你,讓你誤以爲我纔是幕後黑手,從而對我心生怨恨,譬如今晚,他們的目的達到了不是?你受到傷害,立馬就認爲我是兇手。你若不信,只管去落霞公主府看看,看她是不是腸子都要笑斷了。”

這個時候,她選擇把雲陽的過錯一併加註到雲澈的身上,因爲她再明白不過了,長平無論如何都不會懷疑雲陽,與其如此,倒不如將矛頭徹底對準雲澈和落霞。

“我言盡於此,害得你失貞並一輩子被圈禁於佛堂的罪魁禍首,是大皇子和落霞公主,你若執迷不悟,一心與我爲敵的話,我也沒什麼好怕的,我手上的厲魂那麼多,不差你一個。”語畢,對長平公主報以一個從容淡定的微笑,轉身消失在了她的視線。

見到桑玥平安回了馬車,姚馨予長吁一口氣:“長平公主沒有爲難你吧?”

桑玥喝了口茶,剛剛就走了幾步,身子竟出了些許熱汗,活了十七年,還是頭一次遇到這種狀況,慕容拓的藥,果然效果奇佳。

她放下茶杯,拍了拍姚馨予的手,笑道:“沒有,她就是問了幾個問題,我如實相告,她不好爲難。”

姚晟三兄弟坐在二人對面,神色有些變幻莫測,尤其姚晟跟姚奇,他們總覺得今晚的事跟桑玥脫不了干係,二皇子那般篤定桑玥下藥,想必之前做了萬全部署,可他們實在想不通,長平公主怎麼跟莫海廝混到了一起?

姚晟旁敲側擊了一番尋不到答案,索性打開天窗說亮話:“玥兒,二皇子纔是害了長平公主的罪魁禍首吧,我可一點兒也不信莫海有膽子擅作主張給長平公主下藥。”

姚豫噁心地癟了癟嘴:“大哥,你腦子進水了吧?哪有親哥哥會害親妹妹的?依我看,就是莫海喝多了,貪圖美色,給長平公主下了藥,至於二皇子陷害玥兒的藥……咦?是哦,二皇子陷害玥兒的藥又是怎麼一回事?”

姚奇的脊背蔓延過一層惡寒,彷彿有人拿着冰塊兒在他身上來回遊離,他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眸光冷冽得如冬季最厚重的一塊冰:“雲陽給人的印象總是資質平庸,與世無爭,皇上也不怎麼親近他,沒想到他骨子裡竟毒辣到陷害親妹妹的地步,當真是爲達目的不擇手段,皇儲之爭,貌似要浮出水面了。”

既然幾個哥哥意識到了時局的動盪,桑玥索性把話頭挑明:“哥哥們知道外祖父和大舅舅對皇儲之爭的態度嗎?”

姚晟陷入了沉思,夜風挽起一側的簾幕,路邊昏黃的燭火透過雕花窗櫺子透射了曲折斑駁的暗影,烙在他的臉上,又似落進了心底,他的聲不知不覺間便染了幾分沉悶的意味:“姚家的歷史上並非沒有出過皇后和太子,我曾曾曾祖父的妹妹,是孝莊仁德皇后,誕下了顯雲太子,姚家一力爲顯雲太子保駕護航,那時,姚家位列三大家族之首,鋒芒畢露、榮耀至極,我曾曾曾祖父更是手握七十萬雄兵,踏破胡人的王庭,鎮守邊關數十年未讓一個胡人越過邊境,他的威望堪比天高,成武帝封其爲定國大元帥,姚家彼時打個噴嚏,整個大周都會抖上三抖。”

姚馨予眨巴着水汪汪的眸子:“呀!我們姚家曾經那麼厲害嗎?”定國大元帥她聽母親提及過,可也就是隻言片語,更未想大哥描述的這般威武。

“是啊,”姚晟對着姚馨予笑了笑,只是笑意苦澀,語氣涼薄,“後來,成武帝將身份僅次於皇后之女的韶華公主下嫁給姚家嫡長子,就是我們的曾曾祖父,韶華公主是古惠妃的女兒,她的美名揚天下,世人皆讚歎韶華公主和姚家公子乃是一對絕世佳偶,我們的曾曾祖父也是欣喜地認爲自己娶到了一位能夠與之琴瑟和鳴的好妻子。誰料,成親後不久,韶華公主性情大變,跟曾曾祖父三天一小吵,五天一大吵,時不時還拳腳相加,曾曾祖父礙於她是女子,倒不與她計較,每每只藉着頭風發作爲由留宿書房,好避過和她發生正面衝突。

有一天,陰差陽錯之下,曾曾祖父在歸家途中救下了一名落魄的商戶女子,並將她帶回府做了丫鬟。起先,二人恪守禮義,僅像普通主僕般相處,但日子久了,韶華公主刁蠻任性、無理取鬧,那名女子溫婉嫺熟、善解人意,換做任何男人,都需要在後者的身上找點兒慰藉。”

姚馨予大驚:“那……我們的曾曾祖父背叛韶華公主了?”

桑玥垂眸,抿了口茶,男人莫不都是三妻四妾,駙馬又如何?只要不給名分,寵幸多少丫鬟都無傷大雅,可在姚馨予的眼中,這便是背叛了,這丫頭,眼裡當真揉不得沙子。

姚晟也喝了一口茶:“暫時沒有,我們的曾曾祖父生生忍住了,姚家人,絕大多數都是從一而終的。直到有一次,韶華公主生辰,曾曾祖父在宴會上喝多了酒,當晚就寵幸了那名女子,韶華公主勃然大怒,到殿前哭訴,請求成武帝允許他們和離。

駙馬寵幸一兩個丫鬟原本不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成武帝只苛責了曾曾祖父幾句,對和離之事隻字不提,卻也不讓那名女子獲得任何名分。曾曾祖父認爲既然已和人家發生了關係,就該好好對待人家,尤其又不能給她名分,心底就越發愧疚了,往那名女子房中去的次數也愈發多了,如此,那名女子遭到了韶華公主的嚴重嫉恨。趁着曾曾祖父外出之際,韶華公主以大不敬之罪,打了那名女子二十大板。”

講到這裡,姚晟頓了頓,如烏雲壓境,神色慕地黯然了幾許,“也打掉了她腹中三個月大的孩子。”

桑玥握着茶杯的手緊了緊,姚馨予高呼出聲:“天啊!三個月大,應是瞧得出來了,韶華公主故意的嗎?”

姚晟按住額頭,桑玥見他杯中空空,便滿上了溫水,暖意透過冰涼的茶杯覆過他的指尖,緩緩流入心底,他的語氣少了一分冷沉:“沒錯,韶華公主就是故意的,曾曾祖父回到府裡,驟聞噩耗,怒氣衝衝地跑到韶華公主的院子,當時,那名女子已邁入彌留之際,臨死前,哭着勸曾曾祖父不要怨恨公主,不要爲她傷心。”

姚馨予的淚珠子吧嗒吧嗒掉了出來:“這個女人真是太善良了!韶華公主好可惡!”

桑玥似笑非笑地眯了眯眼:“結果,你的曾曾祖父只會更加傷心,更加怨恨公主,發誓要爲心愛的女子和他們尚未出世的孩子報仇。”

姚晟微垂的眼瞼忽而上擡,愕然了片刻,爲桑玥這種犀利得粉碎一切迷霧的眼神暗自震驚,他甚至推測,桑玥已猜到了下聞,可他彷彿僅僅爲了尋個話題般,機械地完成了最後一段陳述:“是,我曾曾祖父親手埋葬了那名女子的屍首,跪在墳前一天一夜,悲痛欲絕,他不止一次地想要衝進韶華公主的院子,親手殺了那個惡毒的女人,可他不僅是一個丈夫、一個是父親,也是一個兒子,是姚家的嫡長子,形勢所迫,他責任重大,所以,那一天一夜,他完完全全是在剋制自己的心魔。可是,韶華公主卻不這麼認爲,她找到了墳前,說埋在裡面的人是妖精轉世,死了還勾着她丈夫的魂,揚言要把那名女子拖出來鞭屍。”

“鞭屍?死了還不放過她?”姚馨予瞪大了亮靜靜的眸子,那搖曳的輝光如同深海暗流,柔滑,卻沒有出路。

姚奇和姚豫都抿脣不語,臉上的表情如堆積了一整個深秋的霜,厚重而冰冷,卻又不若寒雪般徹骨,帶了些微的澀,稍了零星的朦,細細辨認,竟藏了一絲無奈。

桑玥沒有打斷姚晟,她能理解姚晟需要發泄的心情,雲笙開玩笑提出了迎娶姚馨予一事後,姚清流和姚俊明便將他們三兄弟叫去書房呆了整整一下午,離開書房時,三人的臉色都很凝重,而今想來,應該他們就是那天知曉了這段被掩藏於歷史長河的家族秘聞,她看過姚家秘史,所以對韶華公主和曾曾外祖父的故事並不陌生。

“那後來呢?”姚馨予出聲詢問,眼睛的淚已乾涸,那被淚水侵染過的睫羽卻格外透亮光明,三兩根依偎,由粗到細,尖尖兒上透明得不見色彩,宛若一段情,適於美好,滅於無形。

姚晟握住茶杯的大掌隱隱顫抖,雙目忽而就紅了:“後來,曾曾祖父不讓下人挖墳,韶華公主便親自拿着鏟子去掘,曾曾祖父捉住了她的手,她奮力掙扎,拉拉扯扯間一摔,撞上了堅硬的石碑,那石碑的凸起正好抵住了韶華公主的腹部,她的孩子也流產了。”

“啊?那曾曾祖父不知道韶華公主懷了孩子?”姚馨予又是一叫。

姚晟隱忍着搖頭:“不知道,才懷了一個多月。”

韶華公主最終不治身亡,一屍兩命,姚家以謀害皇室公主的罪名被齊齊判了死刑,唯獨遠在邊關的定國大元帥因赫赫軍功得以倖免。

孝莊德仁皇后和顯雲太子跪在金鑾殿三天三夜,爲姚家陳情,最終惹得龍顏大怒,罷黜了顯雲的太子之位。

定國大元帥明白成武帝的用心,爲保姚家安好,他將手裡的兵權盡數交出,並攜着風燭殘年的髮妻和年僅五歲的長孫……待爲受過。

談到這一段,姚晟已淚流滿面:“那是我曾曾祖父弟弟的長子,年僅五歲,爲保姚家,死了!”

姚晟沒細說的是,他們三個,死得異常悽慘,一對遲暮之年的老人抱着長孫跳入火海,焚得面目全非、渾身焦灼,那是一種怎樣的痛苦?那對老人最痛的不是烈火焚身,而是眼睜睜看着活蹦亂跳的孫兒在自己面前變成一塊焦炭!

那孩子,出奇的乖,死咬着牙關,哼都沒哼一聲……

那種慘狀,饒是鐵石心腸的成武帝也生出了惻隱之心和愧疚之心,這才免了衆人的罪責,唯曾曾祖父被終身監禁,他的弟弟將自己的次子過繼到了他的名下,便是姚清流的父親。

也正是從那以後,姚家百年未出過武將,百年未碰過兵權,好不容易出了個姚俊傑,可沒活過三十就隕落了。

臥榻之側,豈容他人酣眠?尤其那人,還功高蓋主,聲名赫赫。

其實,韶華公主也好,落魄千金也罷,不過是成武帝用來構陷姚家的棋子。

韶華公主本性溫婉,卻爲了使命不得不化身悍婦,和腹中孩兒共赴黃泉。

她死後,同母所出的弟弟成爲昭陽太子,即位後娶了母家——古家的女兒爲皇后,下一任皇帝依舊娶了古家的女兒,便是雲傲的祖母古玉清和她的妹妹古太貴妃。

犧牲一個韶華公主,將有古家血脈的人捧上帝位,換來古家多年的興旺,又有什麼不值得?

事後,雲傲的父親又用類似的方法打擊了古家,當時的古太后被活活氣死,古太貴妃被生生氣瘋,古家步了姚家的後塵,沒落得比姚家更悽慘。

雲傲的父親娶了畢家女子爲後,雲傲則娶了冷家女子爲後,可雲傲的父親終究對古家有着愧疚之意,臨死前才吩咐雲傲善待古太貴妃,實際應是古太太貴妃,叫着拗口,省了一個“太”字。

姚奇沒好氣地道:“史書上只記載定國大元帥和我曾曾曾祖母抱着孫兒爲韶華公主弔唁,不小心靈堂起火,燒死了,那段全家人一度被判死刑的歷史更是被抹除得乾乾淨淨,勝者爲王,敗者爲寇。上位者想要名垂青史,何其簡單?卸磨殺驢是皇家慣用的伎倆,完事後還讓後人挑不出錯兒。”

姚晟看了桑玥一眼,緩緩道:“所以,祖父的意思是,我們姚家最好不要參與任何皇儲之爭,皇上的手段,只怕比當年的成武帝更果決狠辣,姚家數百年基業,可不能毀在我們的手上。”

姚奇輕嘆:“就怕,已經卷進了這場權勢漩渦。”

桑玥的眉心一跳,雙眸迸射出意味深長的眸光,怔怔放空了半響,爾後,濃睫微垂,掩住那絲冷冷的厲芒。

朝陽宮。

舒明開闊的正殿,宮女斂起屏聲地立在一旁,燭火照着橫樑和廊柱的陰影,打在宮女的臉上,暗了華美的妝容,遠遠看去,殿中立着的,不過是幾尊雕像而已。

兩排“雕像”的正中央,跪着一臉肅然的雲陽,銀白色繡絲竹袖邊和下襬隨風鼓動,宛若漫天銀雪中凜降了幾許飄葉,分外不和諧,一如他這般尊貴的身份、這般狼狽的下場竟然落在了宮人們的眼中,着實不應該。

時間一點一點地流逝,明月爬上枝頭又隱入雲層,探出腦袋,再縮回酣眠,終於,一聲苦嘆,劃破了大殿的寧靜。

“你們退下。”

“是。”宮人們依言退出大殿,樂女官合上大門。

紫衣飄飛,猶如破曉時繞着旭日的一抹紫氣,矜貴得不可方物,她冷冷地、恨鐵不成鋼地打量着越來越沉不住氣的兒子,直到一旁的翡翠煙壇中高高豎起的香只剩黃色的把柄和頂上一點灰暗的零光,她才幽幽起身,隨着這個動作,香風浮動,最後一滴香灰跌落,她拿起煙壇,朝着雲陽毫不留情地砸了過去。

哐啷!

煙壇砸在雲陽的肩頭,碎成一片一片的細瓷,菸灰迷眼,澀痛難忍,他卻連眨都沒眨一下,那黑白分明的美麗翦瞳立時粘了層灰白的色彩。

冷貴妃又氣又心痛,高舉長鞭,狠狠地落下,在那張俊美的面龐上劃出了一道血痕,勁風掃過,雲陽的眼眸不受控制地一眨,香灰被擠出,吊在了長睫之上。

“我是怎麼警告你的?上回從華陽夫人的宴會回來之後,我是怎麼警告你的?你說!”

又是一鞭,雲陽的雙手滲出了血絲,他目光凜凜道:“母妃說,讓兒臣離桑玥遠遠的,不要招惹她。”

冷貴妃拿着鞭子的手顫顫巍巍地指向他:“可你又是怎麼做的?”

雲陽咬牙,正色道:“兒臣,中了她的激將法,對她展開了報復。”

“蠢貨!”冷貴妃扔掉手中的鞭子,負氣地坐回檀木雕花鋪輕竹片涼蓆的座椅上,“我怎麼生了你和長平這兩個蠢貨?冷瑤都死在了桑玥的手上,你羽翼未豐,跟她鬥,鬥得贏她?這麼多年,你還是沒能學會厚積薄發這個最淺顯的道理,我生你有何用?養你又有何用?”

雲陽的眼底有受傷的暗光流逝:“兒臣知錯。”

冷貴妃不屑地揚了揚頭,秀美絕倫的臉寫滿刺骨的冰寒:“你和長平簡直把我的臉、把你父皇的臉、把整個大周的臉都丟盡了!你多年來苦心經營的形象毀於一旦不說,還搭上了長平的名節。先是雲澈被抹黑,再是你原形漸露,你難道沒看出桑玥的真正用意嗎?”

雲陽凝思片刻,似有不信:“她想助雲笙奪得皇儲之位?”

冷貴妃深吸一口氣,目光遠眺,落於一處綻放的花蕾之上,幽幽吐氣:“如若那樣倒也罷了,我們大可借她的手鏟除異己,再與她進行生死對決,可惜……她要的,或許只有你父皇纔給得起。”

這個想法荒誕不經,可一出現在冷貴妃的腦海就再也抹除不去,除此之外,桑玥還要復仇,要將所有傷害過冷香凝和她的人趕盡殺絕,桑玥還要幫冷香凝復位,可怕的是,她到現在都沒能探出冷香凝的下路。

“母妃,你何出此言?”

冷貴妃並不回答他的話,而是走近他身旁,探出蔥白纖手,滿腹怒火突兀地化爲眼角一片犀利的鋒芒,閃了閃,不留餘韻,頰上再不見慍色,指尖在離那道觸目驚心的傷口一寸處堪堪停住,改爲撫摸他的墨發,語氣也柔了許多:“雲陽,小不忍則亂大謀,現在還不到你出手的時候,談氏一族的覆滅如果能換來你的覺醒,我便覺得他們死得其所了。”

雲陽的瞳仁一動,似靜水流深的山澗憑空跌落了一塊頑石,蕩起漣漪陣陣,但很快,再次歸於平靜。

冷貴妃俯身,在他額上印下一吻,這一次與以往任何一次也沒什麼不同,輕柔的涼意,總是能滲透骨髓,寒徹心扉。都說母親的吻是最溫暖心田的,他爲何,從來不這麼認爲呢?

雲陽跪安,剛走到門口,晴天霹靂無情地打在他的頭頂。

“來人,把莫德的遺體運出二皇子府,鞭屍。”

“母妃!”雲陽身子一晃,撞上了硃紅色的大門,他轉過身,難以置信地看着對面那個絕美華貴的女人,“母妃,不要!不要再傷害他了!”

“莫德的遺體,本宮暫且替你保管,”冷貴妃牽了牽脣角,淡淡地道:“還有下次,本宮就將他挫骨揚灰。”

雲陽的心砰然碎裂,痛得快要直不起身子,他得闔上霧氣升騰的眼,雙拳緊握,腿,好比灌了鉛一般踩在棉花上,每一腳都不知深淺、難以挪動。

半路,撞上了慌慌張張的慶陽公主,慶陽公主焦急地講了幾句,他卻大腦一片空白,什麼也沒聽清。

慶陽公主搖了搖他的肩膀:“二皇兄,我跟你說話呢!”

洛女官扯了扯慶陽公主的袖子,低聲道:“公主,算了,我們還是趕緊稟報貴妃娘娘吧。”二皇子這個失魂落魄的樣子,明顯不正常啊。

慶陽公主鬆手,提起裙襬,往着朝陽宮疾步而去。

“母妃,長平……長平死了!”

冷貴妃捧着的茶盞砰然掉落,長平……死了?

是的,長平公主死了,在悉心聽完桑玥循循善誘的“教導”之後,長平瘋一般地衝進了落霞公主的府邸,抽出侍衛的寶劍砍傷了落霞公主和她膝下一名兩歲的女兒。

駙馬在宴會上本就喝多了酒,當即大怒,壯着膽子一掌拍飛了長平,震得她當場吐血,在返回皇宮的途中氣絕身亡。

雲傲勃然大怒,將伯夷侯府所有人打入了天牢,擇日問斬。

駙馬信誓旦旦地保證沒有用多少內力,只是情急之下拍出的一掌,不可能會造成長平公主的死亡。

但經太醫驗屍,長平公主的確是被震碎了五臟六腑,田女官及公主府的下人皆親眼目睹了駙馬盛怒之下的惡行,於是,鐵證如山,伯夷侯府難逃厄運。

一夕之間,談氏被夷族,伯夷侯府橫遭變故,朝堂上下人心惶惶。

姚清流和荀義朗聯手爲伯夷侯府求情,雲傲經過深思熟慮之後,改爲處斬駙馬一人,伯夷侯府四品以上的官員全部被罷黜,撤回伯夷侯府世襲爵位的權力。

但不論如何,落霞公主成了寡婦,雲澈在失去陸鳴心之後,又丟了伯夷侯府這座靠山,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他都要修生養息、謹慎行事了。

其實,這個結果當真出乎桑玥的意料了,她原本只打算鼓動長平公主跟落霞公主發生爭執,讓雲傲生厭而已,不曾想,長平公主會對一個兩歲的孩子下手,更不曾料到,黑心的慕容拓會尾隨長平公主的馬車,直接補了一掌讓她斷氣。

他的功夫之巧妙,絲毫探不出掌印和破綻,只一股凌然勁風自長平公主的少澤穴逼迫而入,強行打通了任督二脈,並在其五臟六腑穿插爆破,不死都難。

夏季炎熱,京都的官員卻過得如履薄冰,整座大都似乎都蔓延了一層灰冷的色彩。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惶恐不已,樂陶陶的大有人在,桑玥一邊品着手裡的音韻茶,一邊欣賞着姚奇和姚豫舞劍比試,簡直,愜意無匹。

忽然,子歸邁入院子,遞過一封信,她拆開一看,兩眼放光,魚兒,終於上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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