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越收服北齊之前,大周是第一強國,但如今,南越外無戰亂,內無紛爭,慕容宸瑞更是勵精圖治、安邦定國,並開闢了好幾條海上航線以作貿易,南越的國力經歷以一種常人無法想象的速度急劇攀升,乃至於如今,南越已和大周並駕齊驅甚至隱隱有超越之勢。所以,大周的文武百官對慕容拓是十分忌憚的。就連雲傲,對於慕容拓也是禮遇有加。
雲傲有十幾個兒子,慕容宸瑞卻只有三個,慕容拓還是皇后所出,由不得雲傲不高看兩眼。因此,哪怕宮裡的每場宴會都給慕容拓下了帖子,慕容拓愛去不去,他也不多說什麼。
可今日,他給慕容拓下了聖旨,宣他入宮覲見,慕容拓卻是把聖旨一扔,陪着桑玥看好戲去了。
雲傲簡直要被活活氣死!
一個桑玥,一個慕容拓,誰都不讓他省心!
多福海福着身子,從抽屜裡拿出藥,倒了一顆藥丸和着溫水遞給雲傲:“皇上,您消消火。”
“朕怎麼消火?自從淑妃的宴會之後,朕派你給他傳了幾次口諭?七次了吧?今日更是連聖旨都下了,那個臭小子,居然敢無視朕的權威?”雲傲邊罵,邊服下藥,若非頭實在痛得厲害,他現在,非衝出去宰了慕容拓不可!
可說到底,曦王殿下不是大周人,不遵從皇上的聖旨也無可厚非,曦王殿下分明是吃準了皇上不敢拿他怎麼樣。多福海心裡這麼想,嘴裡可不敢這麼說,他恭敬地道:“皇上,依奴才之見,關鍵啊,還是在於雲恬公主,公主點頭了,曦王殿下自然就跟您親厚了。”
雲傲目眥欲裂,七竅生煙:“親厚?朕要跟他親厚什麼?朕看他百般不順眼!你瞧瞧玥兒每次看他的眼神,再對比玥兒看我的,你不覺得那臭小子便宜佔得太多了?”
多福海目瞪口呆,皇上這是……吃醋了?
雲傲的胸口劇烈地起伏,眸子裡似有暗涌急速流動:“慕容宸瑞那個老賊,朕就不信他對玥兒的身世一無所知,他下手倒是快!朕的嫡長女,怎麼能跑去南越做什麼曦王妃?再不濟,也合該是慕容拓做玥兒的駙馬!”
長女?多福海一驚未退,一驚來襲,皇上是徹徹底底“忘記”落霞公主了。
雲傲的腦海裡百轉千回,藥性發作,頭痛已減弱了幾分,語氣卻一如既往地冷沉:“不過,他要做駙馬,朕也不讓!朕立刻就將他驅逐出境,恢復玥兒的身份,那麼,慕容宸瑞的聖旨就做不得數了!”
多福海發現皇上儘管心計深沉,可一遇到雲恬公主的事就理智全無,按照公主的性子,皇上若真敢棒打鴛鴦,公主還不得恨皇上一輩子?他忙勸解道:“皇上,您要是把曦王殿下驅逐出境了,公主也會跟着一塊兒走的,況且,曦王殿下愛公主如命,又握有南越一半以上的兵權,他發起火來,兩國交戰,勝負難定,還便宜了多年來虎視眈眈的胡人。”
雲傲如何不懂這些淺顯的道理?尤其,胡人被姚俊傑大傷元氣之後,經過十幾年的修生養息,又迅速崛起了,邊疆傳來的軍報就說胡人有蠢蠢欲動之勢。這個節骨眼兒,大周跟南越開戰,胡人趁機作亂,大周絕對是腹背受敵。
只是最近幾個月,自打桑玥和慕容拓來了大周,他就發現自己越來越力不從心,即便跟冷芸對峙了那麼多年,他也從未覺得如此困惑過,有時候,他真懷疑,這兩個人,就是老天爺派來給他添堵的剋星!
他將手裡的溫水一飲而盡,咬牙切齒道:“是啊,你看他明明是個軍機大臣,卻做了個甩手王爺,成天圍着玥兒打轉,這種人……簡直……”他本想詆譭,可卻找不出合適的詞,許是慕容拓的這份堅韌連他都自愧不如,最後,他只得話鋒一轉,“女大不中留!”
多福海愕然,雲傲幽暗深邃的眸子跳躍起一絲精光:“告訴冷貴妃,她的提議,朕准奏!”
……
六公主怎麼也沒想到,才裝了一個月的病,就被太醫宣告了康復。若非荀淑妃對她時有關照,她真要認爲荀淑妃是故意的。
再次搬回闕氿宮,她連想死的心都有了!
如意倒了杯茶遞給她:“六公主,你不高興了?”
六公主死死地握着手裡的信件,目光凜凜,柳眉蹙成一團:“今日,太皇太貴妃還沒散步吧?本公主心情好,想陪着太皇太貴妃散散步。”
陪古太貴妃散步,自然要走出闕氿宮的,六公主繡了個荷包送給古太貴妃,儘管因時間緊迫,針腳都沒收好,可古太貴妃還是樂呵樂呵地收下了,並帶着六公主一同出了闕氿宮,開始在附近散步。
剛散到一半,六公主推說肚子疼,藉着如廁的機會,跑到御膳房,躲在了運食材的車內溜出了皇宮。
清河湖畔,十里畫舫,船頭,女子懷抱琵琶,奏出了一曲天籟之音。她的容顏,如詩如畫,眼角悉堆風情,眉梢盡挑媚意,一個眼神,宛若秋波戲水,晃得人心神盪漾。
男子俊逸優雅,身形健碩,眉目飽含欣賞,卻無半分褻瀆之意,這樣的人,纔是情場高手。
“公主總盯着小蝶看,小蝶的臉上有東西麼?”女子嬌羞地放下琵琶,摸了摸緋色的臉。
男子彷彿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笑了笑,不盡自然:“小蝶姑娘誤會了,在下只是……只是被小蝶姑娘的美貌所吸引,一時出了神,是我孟浪了,小蝶姑娘莫怪。”
說着,就要去拍自己的頭,小蝶“哎”了一聲,欺身捉住他的手:“公子!小蝶只是一個畫舫歌女,又三番五次地拒絕過公子,公子非但不怒,反而如此細心又如此彬彬有禮地跟小蝶相處,小蝶……小蝶感激不盡。”
男子並未有過激的舉動,只微笑着看着女子,女子垂眸一笑,鬆了手,走進船艙,取了一個繡功精美的鴛鴦戲水荷包,輕聲道:“小蝶拒絕公子,就是想看看公子的爲人品性到底如何,並非小蝶對公子毫無感覺。”
男子接過荷包,放在鼻尖一聞,眼底的笑意加深,心道:是時候了。
他大臂一攬,將女子抱入了懷中,女子彷彿被這猝不及防的親密舉止嚇得六神無主,不由地嬌呼出了聲,只是那聲,半是誘惑半是迷醉,勾得男子魂不守舍。
嘭!
船身被撞,二人的身子陡然一傾,差點兒摔在了甲板上。
“陸青雲!”六公主從另一艘船上輕輕一縱,跳到了二人的面前,巨大的顛簸使得她如秋季的柳條般顫了許久,直到她躬身扶住船舷,這才勉強穩住了身形。
被換做陸青雲的男子在聽到六公主的聲音時,就下意識地鬆開了抱着美人兒的手,可美人兒怕啊,摟着他,無辜地嗔問道:“公子,她是誰?”
六公主看了看那名容顏嫵媚的歌女,再了看陸青雲手裡的荷包,一種無名妒火在胸膛內急劇升騰燃燒,她指着二人,厲喝道:“陸青雲,你拒絕我,就是因爲有了新歡?我爲了你,不惜鋌而走險多少次,昧着良心做了多少事!你說過,今生今世只對我一個人好,轉頭就勾搭上了這個歌女?你對得起我嗎?”
自從六公主被褫奪封號進了冷宮,就註定了會有這麼一天,陸青雲極會討女孩子歡心,在她之前,早就弄大過別人的肚子,對方都吵上門去了,最後陸家給了那名女子一筆橫財,忍痛逼她打掉了肚子裡即將臨盆的胎兒,這件事勉強算是告終,不是陸家不願意要那孩子,只是陸青雲尚未婚配,可不能先有庶子。
六公主當時也因這件事哭鬧過好幾次,陸青雲左哄右哄,就把她給安撫了。
其實是個傻子都能想明白陸青雲是在玩弄六公主,偏當局者迷,六公主就是看不透,亦或是她看透了也要逼着自己,自欺欺人。
她不想嫁給陸青河,陰差陽錯之下喜歡上了陸青雲,或許她內心,是渴望着陸家這個大公子有朝一日能夠爲了她去主動解除她和陸青河的婚約,人算不如天算的是,這一天沒等來,反而等來了自己慘敗的下場。
如今的她,別說嫁給傻子陸青河,就連每日自由出入闕氿宮的權力都沒有。
女子毫不遮掩地瞪了六公主一眼,抱着陸青雲的手始終不鬆開,脣角揚起一個鄙夷至極的笑。
六公主再不濟也是公主,歌女再窈窕也變不成淑女,她縱然脾氣再好,此刻也來了火氣,她上前一步,拉過女子的手朝着側面一摔,女子“啊”的一聲尖叫,失足掉落了微涼的湖水中。
陸青雲心中大駭:“六公主!你這是做什麼?”說着,就要跳下水去救人。
六公主扯住他的胳膊:“陸青雲,那就是一個歌女!本公主不許你救她!”
陸青雲努力了整整一個月,小蝶才同意見他,可還沒一親芳澤呢,人就被六公主這個殘花敗柳給推下水了!他壓制住內心的怒火,一把掙開她的束縛,皮笑肉不笑地道:“公主?一輩子圈禁於冷宮的公主?”
六公主沒想到陸青雲會揭她的傷疤,她瞪大了水光閃耀的眸子:“你……你嫌棄我?我偷跑出宮就是爲了見你一面,你不知感恩倒也罷了,居然諷刺我,挖苦我,嫌棄我!”
陸青雲一聽她是偷跑出宮,膽子遽然壯大了不少:“六公主,我憑什麼要感恩?我是個什麼風流性子,你會不知道?居然相信男人在牀上的甜言蜜語,你真是蠢笨如豬!”
啪!
六公主怒火中燒,一耳光扇了過去。
陸青雲沒想到這個落魄公主敢打他!當即一拳揍了過去。
他是個練家子,不管武藝精良與否,對付一個弱女子,一拳力如百斤,加之船身晃盪,六公主腳步一退,後腰抵住了船舷,在那兒一翹,整個人翻入了水中。
這下,陸青雲慌了!
二話不說,跟着跳下了水。
九月的水,算不上冰冷,此刻卻寒徹了陸青雲的心扉。
因爲,他看到深深、深深的湖底,玫紅色的衣裙像一朵血色的花,妖嬈地綻放,隨着水流輕淌,緩緩地拂着淡青色的水草,她的身體被石錐洞穿,一絲一絲的鮮血,宛若流光般自傷口溢出,層層暈染,縈縈繞繞。
儘管不能呼吸,陸青雲卻還是感受到了令他作嘔的血腥。陸青雲本身打算救她的,但這一刻,他猶豫了。
腦海裡閃過四個字:“永絕後患”!
六公主沒死,她睜着痛苦不堪的眸子,嘴脣一張一合似要訴說什麼,陸青雲游過去,她使出最後一個力道握住了他的手,指尖摸到掌心,開始顫抖着書寫。
然而,陸青雲只淡淡地抽回手,覆蓋上她的眼,心道:我只是不想你死不瞑目。
他又不是傻子,六公主被傷成那樣,一動就會斷氣,與其抱着斷氣的公主上船,落個毒殺公主的下場,倒不如讓她永遠被巨石困在這靜謐的湖底。
只是這湖裡的水,從此他是不敢喝了。
救公主不成,他轉而去救小蝶,在不遠處的湖心,他攬住暈厥的小蝶浮出了水面。
一上船,他趕緊給了兩個船伕鉅額封口費,但,封了船伕的口,卻封不住某隻狐狸的口。
慕容拓騰空而起,穩妥地落在了陸青雲的船上,彼時的陸青雲,正在給小蝶,不,確切地說,玉如嬌,擠壓胸腔的水。
一道暗影籠罩了他,同時,玉如嬌吐出一口湖水,悠悠轉醒,明知故問道:“咳咳!你是……”
陸青雲順勢擡頭,看清來人後,煞那間如墜冰窖,九月的風,颳得他特別、特別冷。
慕容拓雙手負於身後,居高臨下地打量着陸青雲,一雙璀璨的眸子裡透着睥睨天下的桀驁,陸青雲滋生了一種令自己無所適從的錯覺:自己在慕容拓面前就跟慕容拓眼裡的縮影一樣渺小!
慕容拓滿意一笑,開門見山道:“哎呀!陸公子,你殺了六公主啊!本王跟你太有緣了,怎麼遊個湖還能撞見你嫖娼殺人呢?你們大周皇帝,剛派人給本王傳了聖旨,宣本王入宮覲見,嘖嘖嘖,你說,本王到底要怎麼跟他解釋遊湖的所見所聞呢?”
陸家是近幾十年崛起的新興家族,按理說,陸鳴心犯了那麼重的罪,被貶爲庶人,又賜了梳洗之刑,陸家或多或少有受到波及纔對,可雲傲非但沒有打擊陸家,反而數月一來,一連升了好幾個陸家的官職。落霞公主和伯夷侯府倒了之後,陸家的勢力陡然劇增,這便是雲澈口中的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雲傲表面在打擊雲澈的勢力,實際上,或許是在給雲澈一線喘息和暫避鋒芒的機會。
陸青雲雖說風流不羈,卻是不折不扣的嫡長孫,陸夫人育有兩子,陸青雲跟陸青河,陸青河天生癡傻,決不能繼承家主之位,庶子們就更不可能,所以,掌控陸家的關鍵還是在陸青雲的身上。
陸家雖是雲澈的後盾,可因爲華陽夫人的緣故,陸家跟冷家走得也算親近,桑玥沒有忘記冷昭、冷煜林、冷煜澤以及二夫人郭氏和她背後的郭家。這些人、這些勢力,她必須打倒!
據慕容拓蒐集的消息,雲陽自荀淑妃的生辰宴會之後,再次開始蠢蠢欲動了,可這回,他學聰明瞭些,沒有親歷其爲,而是讓幕僚們頻繁地活動了起來。不管這是不是雲陽的惑敵之術,她都不能放鬆警惕。
這條復仇之路比桑玥想象的艱難許多,她本無心皇子奪嫡,奈何冷家勢力太過龐大,雲傲跟冷貴妃相互牽制,井水不犯河水,那麼,她便是謀朝篡位、顛覆皇權,也非得殺了那些魑魅魍魎!
六公主當然不會死,慕容拓派人救起了她,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堪堪保住她一條命,只是她從此無法甦醒了。留着她的命,是爲了牽制陸青雲;不讓她醒着,是怕她道出湖底的真相。
成功要挾了陸青雲之後,慕容拓送桑玥回姚府,在半路,桑玥挑開一側的珠簾,只不過隨意一望,卻瞥見了赫連穎自黃記酒樓出來,若她記得沒錯,黃記酒樓是冷家的產業,赫連穎跑那兒去做什麼?
一進入花廳,陳氏就拉過桑玥的手,笑得眉眼彎彎:“你一整日都不在府裡,可把我給想的,去荀府了?”
“是的,去看望了荀家的小姐,順便也看了慕容拓。”對於中毒一事,隻字不提。
“荀芬兒快臨盆了吧?”陳氏關切地問道。
桑玥欣欣然地笑着,眼底卻有疲倦之色:“就這幾日了。”
陳氏摸了摸桑玥倦意橫生的臉,心疼地疑惑道:“玥兒你最近老犯困來着,夜裡睡不着嗎?年紀輕輕地怎麼就犯困?”她越想越覺得從宮裡的宴會回來之後,玥兒的情形就不太對,以往用早膳玥兒總是第一個到,現在,她每每去牀邊守着她,卻是日上三竿這丫頭才醒,她見玥兒睡得熟,不忍心打擾,只吩咐下人把膳食備在一旁,等她醒了再吃。姚清流也隱約察覺到了桑玥的異常,於是並未用家法責罰她,只送了些補身子的血燕,讓下人燉給她喝。
其實這個問題,桑玥自打從荀府出來就一直在思考,就是從宴會之後她纔有這種徵兆的,思前想後,她只能歸咎於,冷貴妃那晚暗中對她做了手腳,加速了她的毒發。她總覺得蕭麗妃那場變故來勢洶洶卻疑點多多,這種疑點,不是事件出現了任何的破綻,而是她重生之後異於常人的直覺。
那件事裡,隱約有着冷貴妃的影子,可冷貴妃既然出手,就不應該只是姚賢妃被害得滑胎這麼簡單。而今想來,冷貴妃的第二個目的就是用不知名的法子催發她體內的毒。
想通了前因後果,桑玥心底的不安依舊存在,她不知道自己算漏了什麼,五姨娘被韓玉害得胎位不正並早產的那晚,她曾經出現過一次這樣的情緒。這回,又是什麼?
姚清流意味深長的波光掃過她的小腹,桑玥的眉毛一擰,深知外祖父想歪了,她斂起擔憂之色,笑了笑:“晚上練字練得晚了,今晚我會早些睡,明日陪您一道用早膳。”
陳氏寵溺地摸着她鬢角的青絲:“早些睡是一定要的,可如若起不來也別勉強,你十七八歲,身子還長着呢,多睡睡也好。”
桑玥乖巧地點頭。
陳氏又道:“可我還是不放心,得請大夫瞧瞧。”
桑玥拗不過陳氏,明明已入夜,陳氏應是讓姚晟親自將樑太醫請了過來,樑太醫把脈後,探不出個所以然,只開了些安神補血的方子,讓桑玥喝喝看。
樑太醫剛走,姚秩來了,瞧着陳氏對桑玥噓寒問暖、疼到骨子裡的樣子,他就俊臉臭臭的,哪怕明知道自己能洗脫牢獄之災全靠慕容拓和桑玥,他還是對桑玥提不起半分好感。
不過吃一塹怎麼也得長一智,他臉上不悅的神采只出現了一瞬便被喜色所取代,開始跟桑玥聊起來天,聊着聊着,還能笑上幾聲,這可是樂壞了陳氏,她左手拉着桑玥,右手拉着姚秩,恨不得就再也不撒手了。
至於姚晟這個長孫,完全是空氣一般立在花廳,直到姚清流催促陳氏回院子歇息,陳氏放開了桑玥和姚秩的手,起身,走了一步才十分驚訝地道:“晟兒,你怎麼在這兒?”
剛剛您老讓我去請的樑太醫,這會子竟完全不記得我存在過?姚晟幽靜深邃的眸子眨了眨,露出幾許無辜之色,不過矯情撒嬌倒也並非他的性子,心裡失衡了一個呼吸的功夫,隨後笑道:“我很早就來了,祖母忙着跟玥兒和秩兒說話,沒注意到我。”
陳氏大抵也是覺得自己過分了些,道:“這樣啊,那你陪我走走,送我回院子。”
姚晟送姚清流、陳氏回院子,桑玥和姚秩分道揚鑣,各自回屋。
姚秩走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對着桑玥的背影好一陣拳打腳踢,無聲地罵道:“臭女人!”
桑玥的餘光倪了一眼地上斑駁的樹影,揚聲吩咐道:“四少爺在大牢裡沒長夠記性,子歸你幫幫他,卸了胳膊腿再安上,如此反覆五次,看他還敢不敢隨便對着人張牙舞爪了。”
卸了胳膊腿再裝上?還……反覆五次?姚秩的呼吸一頓,噤若寒蟬,轉身,撒腿就跑!
子歸是何等身手,眨眼就攔住了他的去路,爲防止他尖叫,子歸直接點了他的啞穴,然後開始活脫脫的折磨。
桑玥繼續往暖心閣的方向走,剛走了一半的路程,就碰到了春桃嗚嗚咽咽地擰着一個食盒從曲徑深幽處路過,她狐疑地凝眸,叫住了春桃:“你哭什麼?”
春桃回過頭,見了桑玥,連忙行了一禮,用袖子抹了淚:“奴婢見過二小姐。”
春桃是姚俊明親自給銘嫣挑的得力丫鬟,平日裡貼身伺候,可這麼晚了,她怎麼還在府裡晃悠?桑玥冷聲道:“我問你哭什麼?”
“是……是夫人把二夫人補身子的燕窩給扣下了,二夫人不讓奴婢告訴大人,奴婢只得悄悄地去求,可夫人不理奴婢。”春桃越說越委屈,到最後哭得泣不成聲了。
桑玥犀利的眸光落在春桃腰臀處塊狀的褶印上,只怕南宮氏還對春桃用了點刑。自從銘嫣回來之後,姚俊明對二人的差別待遇實在太過明顯,若姚俊明生性風流倒、妾室成羣倒也罷了,南宮氏興許不會這麼窩火,可過了那麼多年一夫一妻的日子,冷不丁地銘嫣就回來把姚俊明的身心完完全全佔了個遍。
聽說,即便姚俊明被銘嫣推去了南宮氏的院子,他也是呆了個把時辰就離開了。
可以說,造成這一切的罪魁禍首除了南宮氏的嫉妒心,還有姚俊明的偏心。姚清流訓斥過姚俊明,奈何收效甚微,她也曾或婉言、或直言地勸過,結果沒有絲毫改變。
這個大舅舅,對兒女,對父母,甚至對她,都是沒得挑了。唯獨對髮妻南宮氏,從銘嫣回來,就再無好臉色。寵妾滅妻,在哪個世家都是不被容忍的。久而久之,只怕姚晟三兄弟、姚馨予會徹底根銘嫣母子翻臉,那時,姚府可真翻了天了!
銘嫣還算與世無爭的,許多次被刁難都只打掉了牙往肚子裡吞,沒有讓姚秩和姚俊明知曉。可這似乎,越發助長了南宮氏的氣焰,亦或是激發了她的憤怒,桑玥覺得,她有必要跟南宮氏談談了。
桑玥找到南宮氏時,她正拿着針線縫着裘袍,那絨,是上好的兔毛,面料,是最柔軟暖和的絲錦,見着桑玥過來,她放下針線,和顏悅色道:“宮裡剛來了消息,說皇上要帶着各大官員親眷去草原狩獵,那兒的夜間特別涼,我給你大舅舅做一件氅衣。”
在皇宮,見了桑玥整治六公主和落霞公主的戲碼,心裡對這個外甥女兒是又愛又怕,桑玥的眼神,總是有種讓人無所遁形的錯覺,因此,她纔會情不自禁地扯了個話題。
桑玥在南宮氏的身側坐好,語氣平和地道:“大舅母,你還是別再爲難銘嫣了。”
南宮氏的笑容一僵,瞬間明白這座宅子裡只要桑玥想知道就根本沒有查不清的事,她的神色落寞了幾分:“玥兒,你還在因爲蓮珠的事怪我,對嗎?”桑玥爲什麼不能像姚賢妃那樣,無條件地支持她、信任她呢?
桑玥搖頭:“蓮珠的事我已經放下了,我讓大舅母停止爲難銘嫣,是爲了姚家着想。姚家安寧了那麼多年,突然鬧騰了起來,兩位老人的心裡恐怕是十分難過……”
南宮氏激動得打算桑玥的話:“如果不是那個女人闖回來,我們姚家定是寧靜祥和、父慈子孝、閤家團圓的!錯的是她,玥兒,不是我!”
桑玥目不斜視,從丫鬟手裡接過茶杯,抿了一口茶:“是啊,問題是銘嫣回來了,成功地入住姚府了,大舅母作爲姚家的正室夫人,就該有正室的心胸,你跟大舅舅不合,最終影響的只能是姚家和南宮家的聯姻,大舅母口口聲聲說多年前趕走銘嫣是爲了大舅舅的仕途和姚家的聲譽,爲何我現在覺得,大舅母許是因妒生恨呢?”
南宮氏慕地呆怔了:“玥兒,你怎麼能這麼說我?”
桑玥面不改色地道:“我這樣說,大舅母就受不了?那還有更難聽的,譬如,這件事越鬧越大,銘嫣的身份最終昭告天下,人人都知曉大舅舅愛上了一名出身青樓的女子,而南宮家的嫡千金居然比之不過,屆時,姚家顏面何存?南宮家又顏面何存?已經沒了裡子,大舅母還要沒了面子嗎?”
桑玥一針見血,戳中了她的痛處,南宮氏所有的表情面具頃刻間碎裂得乾乾淨淨!她就那麼惶惶然地、無助地看着桑玥,淚珠子吧嗒吧嗒往下掉:“玥兒……我也很討厭這樣的自己……你沒有成過親,不明白一心一意地爲丈夫操持家庭、侍奉父母、教育孩子,最後換來的卻是丈夫愛上了別的女人,這種痛到底有多痛!”
桑玥不是故意要惹她傷心,只是南宮氏若不及時收手,後果比她講的會嚴重許多。至於南宮氏所說的痛,她刻骨銘心地經歷過,她不愛裴浩然嗎?前世的她定然是愛的,她對裴浩然,可比現在對慕容拓用心多了。可結果呢?結果是不得善終。世上什麼都好掌控,除了人心。南宮氏的所作所爲,除了給她自己添堵、給姚家抹黑,對銘嫣和姚俊明的親密關係造不成分毫影響。
桑玥頓了頓,語重心長道:“我言盡於此,若有冒犯之處,還請大舅母別見怪,人生有許多東西可以追求,沒了丈夫的心,你還有孩子們的心。”
孩子是多麼寶貴的東西,南宮氏爲何不珍惜?
走出大門,桑玥的手不自覺地摸上了平坦的小腹,她重生了,那三個苦命的孩子……可還是在冰涼的地底夜夜哀嚎?
荀府。
赫連穎來到慕容拓的院子,站在門口,駐足了良久。月輝下,依稀可見這張美得令人窒息的臉上,描繪了精緻的妝容。赫連穎不是一個注重打扮的女子,她的衣裙多素淨簡練,今晚,卻特地換了削肩透明紗衣,內襯紅色抹胸長裙,腰束金色絲帶,那曼妙風盈呼之欲出,纖細柳腰盈盈一握,雪白肌膚更是宛若淬鍊過後的璞玉,每一寸都滑膩得惹人遐思。
掐指一算,這是她第二次勾引慕容拓了。
第一次,是爲了使命,這一次,是隨了自己的心。
她深吸一口氣,摸了摸發燙的雙頰,哪怕就這麼一個細微的動作,周圍都仿若縈繞了幾朵祥雲仙霧,她的身姿,便美輪美奐,飄渺出塵了。
輕叩門,無人應答。
她猶豫了半響,步子幾進幾退,最終推開了房門。
北齊剛剛傳來密函,南部動盪,主帥不敵,父皇命她奔赴前線剿滅亂黨,她能留在大周的時日又縮短了不少,興許明日就得離開,她實在不願意空手而歸。
輕手輕腳地來到牀邊,挑開綾羅帳幔,卻驚愕地發現,牀上空無一人!
難道……慕容拓已出發去熄族了?
闔上眸子,他們兩個就真的無緣?
這晚,她給桑玥傳了消息,讓桑玥即刻趕來荀府的風和軒。
桑玥帶着子歸如約而至,赫連穎的臉色十分淡漠,讓桑玥命子歸守在院子門口,別讓任何人打擾,爾後指了指屏風後的牀榻,冷冷地道:“躺下,我明天就要走,今晚把解藥給你配出來。”
之前說半個月,現在提前了那麼多,桑玥的濃睫輕舞,溢出華光淺淺:“北齊出事了?”
“不用你管。”赫連穎面含慍色地道。
桑玥環視四周,凝眸道:“雲峭果是個幌子,你就是想支開慕容拓?”
赫連穎把她按倒在牀上,捋起她的衣袖,一邊尋找着合適的筋脈,一邊漫不經心地答道:“是。”
桑玥抽回手,淡淡地看向赫連穎,警惕地問道:“爲什麼?”
赫連穎的眸光突然一凜:“他有他想守護的人,我也一樣。”
桑玥的秀眉一蹙,赫連穎取出銀針,桑玥在心裡計量了一番,最終決定相信慕容拓既然請赫連穎給她治病,就一定做了萬全的部署,她伸出手,赫連穎將銀針紮在了她手臂的穴道上,正色道:“你放心,我還沒有低賤到需要靠斬殺情敵來鞏固我和慕容拓關係的地步。相反,我還會不遺餘力地救你,他愛的,他守護着的,江山也好,女人也罷,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就絕不讓任何地方出問題。”
江山?難道赫連穎開出的條件是……
桑玥不敢往下想,慕容拓太過優秀,愛慕他的人不知凡幾,但莫不都是自私自利以得到他爲目的,赫連穎或許也不例外,否則她不會精心打扮地闖入慕容拓的房間,大抵是想着跟他生米煮成熟飯。可是與其他人不同的是,赫連穎更捨得付出。她這削弱的肩膀,一側挑着江山社稷,一側挑着兒女情思,這樣天上人間難絕無僅有的美貌女子,慕容拓若先遇上她,定也能夠愛上的吧。
赫連穎解了桑玥的衣衫,在肩胛處紮了兩針,淡漠卻哽咽地道:“我很討厭你,因爲你總讓慕容拓受傷。”
桑玥垂眸,並不否認,慕容拓愛上她以後,基本上陪着她在過水深火熱、刀口舔血的日子。
赫連穎堪堪逼回眼角的淚:“我也嫉妒你,因爲你什麼都不用做,他就爲你成癡成魔,你的心裡,明明裝着比他更重要的東西,他卻心甘情願地被你獨佔。”
桑玥輕笑,幽幽冉冉道:“他需要的不是我做什麼,而是我的心,這顆心已經給了他。”她沒有把復仇看得比慕容拓重要,復仇是幾年的事,她和慕容拓卻能廝守一輩子。
“你沒見過他一夜血洗三大王府的狠辣吧?你也沒見過他披甲上陣、奮戰沙場的所向披靡吧?你見到的,永遠都是他溫柔的、寵溺的、討好的、沒有半分強勢的一面!”她見過!不論是血洗北齊三大王府,還是出兵剿滅慕容耀,她都在遠處默默地看過,那種殺伐決斷、那種霸氣恢弘,將她的一顆心俘獲得死死的。
桑玥端詳着這張跟楚嫿有着幾分相似的臉,不想再討論這個話題,突兀地問了句:“你母親的生辰是哪一年哪一天?”
赫連穎又是一針入穴,漸漸地平復了激動的情緒,隨口道:“壬午年九月初八。”
九月初八?桑玥的微垂着的濃睫忽而上擡,眼底寫滿了不可置信,剛要開口,赫連穎又是一針,她昏了過去。
“可以了。”赫連穎對着空氣說道。
只見一道白色身影,纖塵不染,踏着月輝走入房內。
他戴着斗笠,面紗遮顏,不過是幾步的距離,他卻咳嗽着走了半盞茶的功夫。
來到牀前,探出修長的手指,輕輕撫過那張失去了方知珍惜的臉,他的手異常冰涼,她的臉也不遑多讓。
“你聽見了,她的心裡完全沒有你,確定要這麼做?”
“確定。”剛說兩個字,就牽動了一陣劇烈得幾乎要把肺咳出來的咳嗽,面紗輕舞,偶爾側飛一角,露出光潔優美的下顎,月輝下,那一點白皙的肌膚竟莫名地透着異常蒼白的美。
赫連穎指了指早已準備好的凳子,道:“開始吧,我已告訴了荀大人去追慕容拓,必須趕在他回府之前把事情辦妥。”
裴浩然解了衣衫,露出白皙的卻早已不再健碩的胸膛。
赫連穎的身旁是一個青銅四方藥鼎,她拿出火摺子,點了火,不過須臾,鼎內就冒出了氤氳熱氣。她從錦盒裡拿了天山雪蓮、海蟒膽和兩片血火蓮的花瓣,盡數投入其中,爾後催動內力,纖手沿着藥鼎的邊緣緩緩遊離,在內力的帶動下,三味藥材慢慢地融合……
這個過程是緩慢而艱難的,煉丹不同於煮藥,不僅要用內力使藥材完美地契合,還有保持鮮活的藥性,極損耗心神,亦虧空身體。長這麼大,除了給父皇治病,她從不煉丹,因爲每次煉完之後的三天,她都會武功盡失,比常人還羸弱,那幾天若遭遇仇家追殺,可就真是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了。
她一手控火,一手融藥,半個時辰後,三味藥已完全化爲一灘暗紅的液體,她目不轉睛道:“半杯血,桑玥的。”
裴浩然顫顫巍巍地擡起桑玥的皓皖,曾幾何時,這雙手,日日爲他辛勞,而今,卻是屬於別人了。
心疼不已地劃了一刀,用杯子接好,遞給赫連穎,赫連穎的額角已佈滿薄汗,她單手接過,另一手仍在不停地融丹,她一滴一滴地小心翼翼地將血化入其中,那液體的顏色又深了幾分。
赫連穎再道:“心頭肉。”
裴浩然不假思索地將匕首戳入了自己的胸膛,一刀、一刀地剜了個大窟窿,不過須臾,鮮血就如決堤的洪峰一般染紅了潔淨的白色衣衫,這樣的景象已不足以用“花開滿地”來形容,它分明是一片飛上雲端的血海,承載了兩世悲苦、兩世錯過。
藉着月輝,望進那漆黑的洞口,依稀可見那蓬勃跳動的心臟,血管一突一突隨時要爆裂了一般。
前世他命人割了桑玥多少刀,而今他就戳了自己多少刀。
他才知,桑玥當時有多痛。
他才知,自己當時有多混蛋!
匕首的尖端沒入心臟,那種痛,比開膛破肚難受千倍,何爲錐心刺骨,他真真是體驗到了。
可這些痛抵不過失去桑玥的萬分之一。
他蓄力一挑,切了一片,遞給赫連穎,赫連穎面無表情地接過,這是裴浩然自願的,她可沒逼他。不是裴浩然,就會是慕容拓,一念至此,她拿在手裡便也不覺得那麼燙了。
這一次,裴浩然的雙手再度沾滿鮮血,但卻不是桑玥的,而是他自己的。
他攤開血紅的手掌,呵呵一笑,合攏衣衫,起身,忍住撕心裂肺的疼痛,一步一步、步伐沉重地朝外走去。
在他身後,是一地血跡斑駁、一世情緣未了。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
等閒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
屋外,下起了溫柔的秋雨,淅淅瀝瀝,冷冷清清。
忽然,一陣狂風大作,掀飛了他的斗笠,霎時,滿頭銀絲飛舞,如一片哀嚎驚鴻的白色羽翼,在寂靜的雨夜,晃出了悲愴淒涼的美……
桑玥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回的姚府,又怎麼躺到了自己的牀上,睜開眼時,映入眼簾的是那張如玉風華、俊美無雙的臉。
她饜足地勾起脣角,滿腔柔情盡數化作眸子裡熠熠生彩的輝光:“慕容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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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裴裴死了!開心?傷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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