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是住在國子監的韋公子嗎?”那人身穿普通的服侍,看不出是什麼身份,只是舉止有度,顯然不會是一般的百姓。
韋沉淵點頭道:“正是在下,請問閣下是?”
“我家公子在酒樓裡,想要見一見公子。”那人相當有禮的開口,口氣裡卻沒有太多的客氣,很顯然他家的‘公子’身份很是尊貴,平日裡見人大概也不需要很客氣。
既然人家沒有表明身份,韋沉淵心中猜度到了,卻拱手道:“在下還有事,你家‘公子’的盛情就替我謝謝了。”
說罷,撩袍就要走,那人見此卻沒有生氣,微微一笑,往前一步,攔住他的腳步,“韋公子看看這個,再說去,還是不去吧。”
一塊金黃色的長方形令牌赫然出現在那人的手掌之中,韋沉淵眼眸微閃,頓下腳步,“那就請你在前方帶路。”
那人見他說出這樣的話,臉上也沒有什麼變化,低頭便接了韋沉淵上了酒樓的二樓包廂。
包廂裝飾雅緻,關上門來就是一個完全隔離的世界,外頭的聲音傳不進來,裡面的聲音自然也傳不出去。
裡面赫然坐了一個人,深紫色的華服,刀般深刻的五官,一雙眼眸裡帶着略帶侵襲的目光,而旁邊坐着的則是藍色圓領長袍的長相溫和的男子。
“在下見過四皇子,耿大人。”韋沉淵見到兩人,拱手道。
“坐吧。”四皇子開口道,方纔的一切他都從窗戶上看到了,韋沉淵看到令牌之後就上來了,證明是個識時務的人。
“謝四皇子。”韋沉淵依言坐下,臉上掛着淡淡的笑,卻不再開口說其他的。
耿佑臣笑着開口道:“今日走到哪處,都可聽到韋公子的名字,看來韋公子再過幾日,必然將成爲我朝又一位‘三元及第’的狀元郎啊!”
韋沉淵淡淡道:“耿大人所言甚早,殿試未過,在下又豈敢稱‘狀元’。”
四皇子隨意的看了韋沉淵一眼,見他神色悠然,並未因爲與他同席,而顯得有不自然的緊張,甚至面對耿佑臣的時候,說話流暢,心裡便對韋沉淵多了一份滿意,才華再好,不如會做人,微微啓脣道:“韋公子不必自謙,當初在揚州時,父皇對你便另眼相看,那日見到你的答卷後,更是誇讚不已,贊你見解獨到,想來殿試上,只要不出問題,狀元的頭銜對你是舉手可到。”
聞言,韋沉淵心內微沉,四皇子說話看似隨意,卻很明白的說出了‘只要不出問題’,若是出了問題,狀元的頭銜是不是他很難說了。
四皇子眼眸停在他的面上,打量着他的神色,和聰明人說話,不需要說的太明白,他相信韋沉淵心中自然是有定數的。
如今明帝有意培養一批新的青年臣子參入朝廷之事,本次開恩科意在早點發現天下的才子,將朝廷中臣子老齡化的趨勢改變。
所以韋沉淵作爲明帝兩次誇讚者,必然會受到重用,提早拉攏這樣一個會得到父皇重用的人,對於將來他的皇位之途,百利而無一害。
“多謝四皇子美言。”韋沉淵並不多說,淡淡的應着,話裡話外聽不出他心內的想法。
耿佑臣見四皇子微皺了眉頭,便開口替四皇子將話稍微再說的明白一點,他舉起桌上的茶杯,笑道:“相信韋公子馬上就會成爲我朝的官員,到時候就請韋公子與在下一起,和四皇子一道,爲陛下做事。”
韋沉淵清雋的面容帶着一抹笑,心內暗地皺眉,他一直都在打太極,便是知道四皇子前來的意圖,但他並不想加入皇子之間派系的爭鬥,他是想入朝爲官,可是隻是想做官而已,除此之外,沒有其他。
他一手端起茶杯,眼底卻沒有什麼笑意,客氣道:“能否入朝爲官,都得任陛下安排,若是有幸入朝,在下必當爲大雍,爲皇上效力。”
聽完這段話,耿佑臣轉頭看了一眼四皇子,韋沉淵的話裡,很明顯只說了國與君,絲毫沒有說及四皇子,擺明了他不打算接受四皇子的拉攏,這等不識好歹之人,只怕會惹怒四皇子。
豈料,四皇子微眯了一下眼眸,臉色卻沒有多大變化,只不過可以感受到他的面上有着不悅的氣息透露出來。
韋沉淵的話沒有漏洞,不管是誰,科舉考試,進入仕途,所說的便是爲國之強壯盡力,爲君之勞苦而分憂,沒有任何一句話要說,官員是爲皇子效力的,如果誰這麼說,那就等同於謀逆。
眼看這談話是沒有多大的效果,韋沉淵微微一笑,站起來對着四皇子和耿佑臣告辭道:“在下有事,先請告辭。”
待韋沉淵退出包廂後,耿佑臣臉上露出憤憤之色,道:“四皇子,這個韋沉淵不知道是不是沒聽懂,還是不識好歹?!”
“連這等話都聽不懂的人,父皇會賞識他嗎?”四皇子眼底陰鷙,冷聲道。
“那他也太不識好歹了,一個書生,無依無靠的,以爲單憑才學,就可以在朝中闖出來嗎?”耿佑臣道。
四皇子睨了耿佑臣一眼,嘴角微沉,“他的確是個人才,只可惜不能爲我所用。”
“那要不要微臣……”耿佑臣做了個‘斬’的手勢。
“不需要,你剛纔不是說了嗎?只靠才學,怎麼闖得出,這世上有才能的人多了去了,只要狀元能爲我們所用就可以。而狀元,不一定會是他。”四皇子說完,將桌上的茶杯端起來喝了一口,眼底光芒鋒利。
韋沉淵出了酒樓,臉上輕鬆的神情漸漸被凝重所取代,四皇子對他的相邀,被他拒絕了,他雖還未進朝,但是對朝中大事一直都有留意,四皇子在皇子中的地位是獨一無二的,而自身才華也很突出,今次他謝絕了四皇子的拉攏,也許殿試上他會遭遇一些意想不到的事情。
他回去之後,便進了宿舍,秦氏正在屋中煮茶,見他回來神色凝重,問道:“怎麼了,是沈府遇到什麼事了嗎?”
他之前出門的時候是說去沈府,秦氏自然以爲是他是從沈府回來遇到什麼事了。
韋沉淵本來不想和秦氏說這些事情,腦中想起出來時,雲卿曾說過的話,便坐了下來,雙手握着秦氏遞來的茶,欲言又止。
知子莫若母,韋沉淵又是秦氏一手拉扯大的,自然看的出他神色間的猶豫,溫和的問道:“有什麼事,直接跟娘說。”
韋沉淵思慮了一下,還是將方纔在路上遇到四皇子拉攏的事情對秦氏說了,最後道:“四皇子有心拉攏人,那麼肯定不止我一人,若是其他的舉人爲了飛黃騰達,也許會答應他。”
那麼有可能,在四皇子的影響力下,殿試上除了陛下,還有另外大臣一同參與,他們若是說上幾句話,情況就會有所不同了。
“那你後悔嗎?”秦氏看着兒子,雙眸裡帶着淡然的光彩,問道。
“不後悔,若是爲官便要參與到這些派系鬥爭裡去,那就違背了我的初衷。”韋沉淵臉上有着堅定的神情,“可是兒子心裡不好過,娘含辛茹苦供我讀書,兒子說過要考狀元來報答娘,若是因爲此事,不能達成願望,心中會很愧疚。”
秦氏看着兒子,低頭沉吟了一會,做狀元郎,不僅是兒子的願望,也是她的願望,只有這樣,兒子的身世,在揭開的時候,才更有站在人前的資本和力量。
“你等等,娘拿一樣東西給你。”
四月初三,春風似乎一夜之間刮遍了整個天越城,枯枝吐新翠,枝頭聞鳥鳴,天空碧藍的好似一汪海水浮在半空,絲絲暖和的陽光撒在琉璃瓦上,閃耀的光芒令巍峨的宮城越發的富麗堂皇,威嚴華貴。
韋沉淵一早起來,並未等宮中的馬車,而是隨着人流一起到城門前等待着,如此一來,即便是有人想在馬車上動手腳,或者拖延時間讓他遲到不能參加殿試,都達不到目的了。
直到宮門開,其他的考生一起到來,他方隨着進入宮中,參加最後一輪的比試。
金鑾殿上,進來的十名考生,皆是筆試時,最爲出色的前十名,他們站在這裡,望着高坐在龍椅上的明帝,等待着今天的考題。
在下方,左右兩方,各坐了兩人,個個都是身着大官朝服,很明顯也是今日的副考官。
當題目展現到衆人面前的時候,衆人眼底皆是一亮。
“爲君難?還是爲臣難?”
簡簡單單的八個字,看起來非常簡單,卻是很不好回答的問題。
若是說爲君難,主考官便是皇帝陛下,那麼這麼說,顯得有諂媚的嫌疑,而且會沒有新意,要想回答的巧妙,那必須說的非常好,若是說爲臣難,那麼天下如此多的臣子,竟然比帝王還要辛苦,說出去,難免就會有不敬陛下的嫌疑。
這是一個左右爲難的問題,十名考生立即蹙眉深思,想着如何回答這個問題,又怎麼回答得陛下滿意,能一舉奪得聖心。
殿試的規矩,是由比試最後一名開始闡述自己的觀點,以此類推,一直到第一名,依此顯示公平公正。
第十名考生上前之後,卻是取了一箇中庸的辦法,各有各的難處。
明帝坐在上面,聽着他的闡述,面色沒有任何變化,不過眼中顯然對這個考生所答,沒有太大的興趣。
他出這道題的目的,不是想聽這種兩邊都不得罪的論點和回答。
考生一個個說完,大部分人都是選的說爲君難,偶有兩人選了爲臣難的論點,明帝一直都平和的聽着下方考生的論點,間或偶爾點頭,並不發表意見。
最後輪到了韋沉淵,但見他拱手行禮後,聲音清清如竹,開口道:“回皇上,學生認爲——爲君難,爲君之臣更不易。”
他的論題一出來,明帝的身子便直了些許,而底下的四個大臣,也將注意力移到了他的身上。
這是個聰明的考生,雖然選擇了爲臣難的論點,但是論題說出來,卻極爲巧妙,他們低頭一看這個考生的名字,揚州韋沉淵。
“君者,獨一無二也,乃天下之主,掌天下之權,有主宰衆人的能力,皆能控制天下興衰,百姓安寧,乃國之支柱也……”
一旁一個兩撇鬍子的官員,忽然出聲道:“你這是說的什麼,不是說爲臣難嗎?怎麼全部都是在說爲君之難處?”
論題和論點都對不上,還做什麼文章。
“待他說完,你再說!”明帝側頭對着那出言打斷的臣子道了一句,眼底凌厲的光芒顯然對於這打斷學子闡述論點的人有所不滿。
“是的,然,君者,至上者,一言能定生死,其下有百臣,臣多而各斯其責,其責而代表君令,此令便如千斤之石,時時提醒所爲,上有君監,下有民願……”韋沉淵侃侃而談,言辭清亮,條理清晰,論點從一二三,細分到其下,韋沉淵與這位皇帝之前見過一面,知道這位陛下出這道論題所爲是如何,如今朝中老臣太多,支脈複雜,相互之間牽扯甚多,他相信陛下是想要讓臣子知道,身爲臣子要做的是什麼,責任是什麼。
“臣子應該做的事情是什麼?”明帝聽到韋沉淵的話,面上帶着笑容問道,他知道韋沉淵應該知道他所想的是什麼。
“忠君,愛民,輔助陛下,開創大雍盛世,此乃臣子之責任。”韋沉淵答道。
“若是做不到這點的呢?”
“不爲一個合格的臣子!”
明帝淡淡一笑,韋沉淵這句話的意思便是“不配爲臣”,這麼多考生裡面,只有韋沉淵知道他出這道題的意思,‘不配爲臣’四個字說起來簡單,可是裡面彎彎繞繞,簡直是動一發而牽繫全身。
韋沉淵的話一說完,就得到殿上一個大臣的諷刺,“是不是合格的臣子,是陛下說了算,你一個區區的學生,猖狂之極,何敢如此下定論!”
說此話的,正是薛國公,他是皇后的父親,是有爵位有官位的大將軍,手中握了朝中將近一半的軍權,不管是文臣武將,還是清流勳爵中,都有一定的影響力。
但見他一開口,明帝的眼底便劃過一道微細的光芒,卻沒有開口說話。
韋沉淵清雋的面容上露出一絲極爲淺淡的笑容,轉而拱手對薛國公道:“正如國公所言,學生所了不算,所以這只是考試,陛下問,學生回答,除此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評論。”
言外之意就是你薛國公也不可以對他妄加評論,陛下可什麼話都沒說呢。
薛國公被他這軟釘子弄的臉色一變,他看的出陛下對這個韋沉淵的確是特別上心,可是四皇子也和他說了,這個人拉攏不了,如今一看,果然是個油鹽不進的人,便微咳了兩聲。
他旁邊坐着的是張閣老,張閣老的兒子娶了薛國公的次女,兩家是姻親,張閣老在朝中乃文臣敬仰,雖然不受薛國公的威脅,但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還是明白的。
不過是開口說兩句,他樂意做這點事,他睜開已經垂下老皮的眼睛,捋了一下花白的鬍子,看着那個站在前列,一身如竹的年輕人,開口道:“話雖如此,但方纔你也有說,臣乃輔助陛下之人,有提議,自然對陛下提出……”
韋沉淵一聽他開口,身子微微一側,一塊碧玉的玉佩在腰間搖了搖,碧玉光澤溫潤,如同一汪碧水在天青色的衣裳下,將張閣老的老眼晃的一花,他正捋着花白鬍子的手一頓,緊緊一瞬,快到連薛國公都沒有發覺他的變化,接着道:“然,臣子的意見終只是意見,最終取決於陛下。”
張閣老是清流之首,他的話代表了清流一派的意見,薛國公本來是要他說韋沉淵不尊君王,如此一來,兩位副考都如此說了,陛下在點人的時候,一定會考慮一下。
沒想到張閣老最後一句話話鋒卻是一轉,竟然生生輕描淡寫的把這個問題帶過去了,兩隻精明細小的眼緊緊的盯着張閣老,想要示意他開口,卻不料張閣老絲毫不反頭,眼皮半搭,似乎在出神想着什麼東西。
這老東西,關鍵時刻掉鏈子,真是氣死他了,薛國公發現張閣老是靠不住了,自己剛準備再說。
明帝卻已經站起來了,揮手道:“今日殿試完畢,你們都回去吧。”
衆人散去,韋沉淵邁着步子,走在皇宮的漢白玉地板上,心中疑惑甚重,剛纔在殿中的時候,張閣老明明是在薛國公咳了一聲之後,準備出言打擊自己的,可是爲何最後一句話的時候,卻忽然一拐彎,成爲一句說不說都無關緊要的話。
他低頭看着自己腰間的玉佩,當時娘就是拿出這塊玉佩來,說讓他佩戴在腰間,難道張閣老的突然轉變,是因爲這塊玉佩?
娘一個普通的農婦,怎麼和張閣老又扯上關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