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93年1月6日下午四點,當鈴聲響起的時候,張梅放下仔細檢查過的卷子等待着身後的同學把卷子傳過來,又是一年了,今天是期末考試的最後一天,所有的課目全部考完,張梅也鬆了一口氣,這段時間又要學習又要做衣服,張梅真覺得有些累,但看到藏在家裡炕櫃裡那一張張的一百塊錢,張梅還是覺得挺高興的。
到現在爲止,已經交付了三批貨的六個人,除了張梅因爲學習的關係賺的比較少外,剩下的幾個人都賺了不少錢,尤其是王貴花、徐燕子,照張梅的估計都快成萬元戶了,不過張梅想到這兩天總有人藉着看自己的機會跑到自家想看看那些東西,張梅皺了下眉頭。
張梅從來沒有想過這件事能夠一直隱瞞下去,隨着這幾次要貨量的不斷增加,張梅明顯感覺到幾個人已經在供貨上有些吃力,按照張梅的近期的想法完全可以慢慢的形成一個純手工的加工點,甚至要是可以的話能夠把全村帶動起來,這近兩年的時間,張梅雖然並不敢說有多深的瞭解屯子裡的大嬸嫂子們,但總體還是有個大概的瞭解,她們屯子裡的嫂子大嬸們,或許有着這樣那樣的毛病,但在秉性上並不壞,都是普通的農家女人,在張梅的想法中,預期最後因爲供貨無法達到對方的要求讓人家找外人,不如直接在他們屯子裡發展起來,反正銷售商那邊掌握在張連海那邊,只要那邊的關係屯子裡的人聯繫不上,主動權還是掌握在她們的手裡。
但讓張梅有些無奈的卻是王貴花卻都不同意,其實,張梅能夠理解,在王貴花心裡覺得在找人就意味着那些錢要分給新加入的那些人一些,但張梅卻不那麼看,在張梅看來,那邊明顯要貨量會越來越大,預期等着屯子裡剩下的嬸子們一起聯合起來,不如主動出擊,把主動權掌握在自己手中,想了好幾天的張梅覺得不能再讓王貴花這麼阻攔下去,否則最後吃虧的絕對是她們。
邊想邊收拾書包的張梅低垂的眼簾下擋住了那抹堅決,張梅決定一會把張連海帶回去,跟着一起勸說王貴花,打算好的張梅快速的收拾好東西離開了學校。
走出教室,看到外面的天已經有些黑,張梅擡起頭看了一眼陰沉沉的天氣,微微皺了下眉頭,看天氣要有一場大雪要來臨了,緊了緊圍脖和帽子,張梅低着頭頂着呼呼颳着的大風往五百米外的小學走去。
迎風走了好一會張梅來到學校,看到大門緊鎖的小學校門,張梅纔想起小學早就放假了,站在學校門口,張梅有些猶豫,不知道應不應該去張連海家去找,說心裡話,張梅真不樂意去張連海家,僅有的三次登門留給張梅的印象並不好,每次周淑紅斜着眼防賊一樣的舉動和刺人的話語讓張梅心底總是有種把鞋底扔到周淑紅臉上的衝動,尤其是最後一次,張連海沒有在家,周淑紅話裡話外就是張久曾經給過張連海的那一碗高粱米飯,張連海給減免的學費早給補回去了,沒親沒故,別小小年紀不學好老想着佔便宜。
那一刻,張梅死死的咬住舌尖,強行壓下了想要揮出去的拳頭,雖然過後張梅並沒有告訴張連海,但從那以後,張梅已經有近一年沒有去過了,猶豫了半天的張梅還是決定去一趟,雖然心裡厭惡周淑紅的惡語與歧視,但那頭輕那頭重張梅還分的清楚。
自我安慰着狗咬人人不能咬狗的張梅臉上的表情總算在走到張連海家門口的時候徹底鬆弛下來,張梅看了看張連海家嶄新的大門,深吸一口氣,使勁的砸了上去,邊使勁砸門邊喊着,“張叔、張叔,我是梅子。”
剛剛回家的張連海正準備把爐子點着就聽見外面隱約的砸門聲與喊聲,老婆回孃家兒子也被送到縣裡大哥家的張連海也是剛剛從縣裡回來,本想着把家裡弄熱乎了後自己弄口飯吃,聽到喊聲,趕緊把手裡的報紙塞進爐膛裡跑出屋子。
打開大門的張連海看到了站在門外裹得嚴嚴實實的張梅,張梅難得的登門頓時讓張連海樂了,把大門敞開,招呼着張梅,“梅子,趕緊進屋,外面冷。”
張梅看到開門的張連海先是鬆了一口氣,隨即聽到張連海的招呼趕緊搖搖頭,“叔,我不進去了,我找你有事,你有時間嗎?”
張梅的拒絕讓張連海一瞪眼睛,“進來,你嬸不在家。”
張梅呵呵的笑了哎的答應一聲跟着張連海走進屋,一進屋感覺到冰冷的屋內,張梅看到了立在屋子中間的爐子冒着煙旁邊放的煤塊,知道這是準備升爐子,張梅把帽子圍脖摘下,沒有理會張連海的拒絕,蹲在地上看了一眼爐膛,看到裡面塞的一沓報紙,張梅拿起旁邊的木頭把塞的死死的報紙輕輕撥開,又在報紙上放了一塊木頭後,等了一會,才放的煤塊,等把爐子弄好後,張梅重新站起身笑呵呵的看着張連海。
張連海笑着招呼張梅坐下,“丫頭,啥事,說吧。”邊說邊把今個從大哥家裡給張梅帶回的蘋果遞給張梅一個。
張梅接過張連海遞給自己的蘋果拿在手裡,也沒繞圈子,直接把現在面臨的情況和自己的想法一一的跟張連海說清楚,隨着張梅的講述,張連海也意識到王貴花要是這麼堅持下去,很可能會失去這份難得的生意,而且張連海今個去縣裡,顧紅霞也說起這事了,那邊的鄒靜跟顧紅霞閒聊天的時候曾經說過東西賣的很好,就是數量太少,她手裡一共有六個店鋪,完全不夠分。
雖然只是輕微的抱怨,但不得不說問題已經擺在了他們面前,這麼一想,張連海有些坐不住了,當初之所以聯繫這個活,無非就是爲了讓張梅多一份掙錢的道道,張連海知道張梅是個要強的孩子,絕對不會接受別人的施捨,哪怕是善意的,張梅也不會接受,正是因爲知道張梅的要強,張連海纔會特意留心這件事。
想了想,張連海騰的一下站起身,拿起放在一旁的大棉襖,“梅子,走,咱去大福子家。”
張梅笑的答應一聲,把帽子圍脖帶好,又把蘋果塞進書包,跟着張連海離開了張連海家,張連海騎着自行車帶着張梅走一會騎一會,用了四十分鐘纔算趕回屯子,而此時天已經完全黑透了,當來到陳福家門口的時候,張連海眉毛鬍子全是霜,張梅也感覺凍的夠嗆,張梅小跑着直接越過張連海,推開陳福家虛掩的大門,張連海推着自行車跟着張梅走進了院子,把自行車鎖好,倆人直接進屋。
滿身寒氣的兩個人突然進屋讓坐在炕上準備吃飯的陳福、王貴花嚇了一跳,王貴花趕緊跳下炕拉住張梅,“梅子,這咋纔回來?是不是凍着了?”
說完就把張梅帶着的手悶子拽掉捂住了張梅凍的冰冷的手,而陳福則帶着疑惑招呼着突然到訪的張連海上炕暖和暖和。
張梅看着緊張的給自己捂手的王貴花突然覺得心底有些內疚,張梅清楚的知道王貴花這麼着急的掙錢這樣不同意找外人無非就是想給大哥多攢點錢出來,可現在自己的行爲無疑會讓王貴花傷心,張梅感覺心裡有些發堵。
而凍的夠嗆的張連海直接摘下帽子手套,又脫下大棉襖上炕坐在了陳福面前,張連海突然大馬金刀的坐姿和舉動頓時讓陳福明白了張連海是來幹什麼的。
這段時間老婆子沒少在他耳邊唸叨趕不過來,梅子提議在找人的事,陳福不是沒勸過,但看到王貴花寧可熬的雙眼通紅也不同意,陳福說不出太重的話,其實問題已經隱隱有些表露出來,看不明白的只有王貴花一個人而已。
陳福不是不知道老婆子爲什麼着急掙錢,正是因爲清楚的知道所以陳福越發的說不出口,這不是別人,這整夜整夜的熬着的是陪伴了他陳福近二十年的老婆子,是死後要躺在他身邊的枕邊人,陳福明白要是有一絲辦法,要是自己能在多賺點錢,怎麼也不至於讓老婆子啥都看不見的只知道幹活在幹活。
想到這裡的陳福苦笑了一下,什麼都沒說,只是拿起放在一旁的酒杯倒了兩杯白酒,遞給張連海一杯,舉了一下,一口乾了,大半杯白酒一下子幹了讓陳福嗆的咳嗽了起來,而被陳福劇烈咳嗽吸引住的王貴花回頭看過去,正好看到陳福低着頭揹着身咳咳咳的咳着,王貴花鬆開張梅已經熱乎的手,咚咚咚的幾步竄到炕上使勁錘着陳福的後背,邊錘邊絮叨,“見到酒跟見到親人似的,誰跟你搶啊咋地,就不能慢點喝。”
老婆子關心的唸叨讓陳福的心底越發的難受,背對着王貴花伸出一隻胳膊擺擺手表示沒事,藉着擦嘴的機會把涌出的眼底的溼潤擦掉,重新轉過身的陳福壓下心底的難過,衝着張連海笑了,笑容帶着張連海能看出的苦澀,張連海心底一酸,突然明白也理解了陳福的心情,看了一眼還在念叨的王貴花,張連海端起酒杯也跟着一口乾了。
張連海、陳福的沉默、張梅的低頭不語終於讓忙道完的王貴花察覺到了異樣,看看這個看看那個,這一刻王貴花心底突然有些心慌,王貴花隱約的感覺到了好像有什麼事情要發生似的,此時此刻,饒是一項開朗爽快的王貴花也有些失去了那份爽朗。
一陣陣的沉默縈繞在幾個人中間,直到王貴花自己再也憋不住砰的一下把手裡的飯碗放在炕桌上,“啥意思,說,都憋着幹啥。”
王貴花粗聲粗氣的話語打破了有些沉悶的氣氛,張梅擡起頭看了一眼一直喝酒的陳福、張連海,暗暗的嘆了一口氣,轉頭看向王貴花,“嬸子,找人吧,咱們幹不過來了,與其等着人家因爲咱們幹不出預期的數量撇下咱們,不如咱們自己主動要求增加數量。”
張梅有些沉重的話讓王貴花覺得耳朵嗡嗡嗡的直響,心底只有一個感覺,終於還是沒扛過去,王貴花想開口說不行,想說自己能堅持,但指尖的疼痛卻不斷的提醒王貴花,身體已經不允許她在做什麼,正是因爲明白,王貴花纔想着在堅持一段時間,在堅持一段時間,她已經打聽好了,在縣裡給兒子買房子要不少錢,以她們家的家底,砸鍋賣鐵都賣不起,可沒房又一堆窮親戚的兒子,那個城裡姑娘能給,越想心底越難受的王貴花眼眶紅了。
擡起頭下意識的看向陳福,陳福閉了閉眼睛,使勁點了點頭,王貴花的心忍不住哆嗦了一下,又轉頭看向張梅,張梅眼底同樣有着不容許的拒絕,王貴花緩緩的點點頭,隨着點下去的頭還有一行淚。
晚上十點,回到自家的張梅躺在炕上,雖然事情按照自己預期的設想解決了,但張梅心底卻異常的難受,貴花嬸子之所以堅持無非就是想多掙點錢,都是錢逼的,都是窮鬧的,越想心底越難受,越難受張梅越睡不着,張梅坐起身靠在火牆上,打開燈,拿出書邊看書邊緩解心底的酸澀,不知道過了多久,當沉浸在書海中的張梅又一次忍不住打了一個哈欠的時候才揉了揉發澀的雙眼,把書放在枕頭邊躺回被窩,關燈睡覺。
時間緩緩流淌着,很快到了1995年,屯子裡的生活經過兩年的時間,在外人不注意的時候悄悄的起着變化,全屯子的婦女們全部動了起來,一些手藝好的早在跟進的第一次就賺到了錢,而一些手藝一般又粗心的卻被退回了貨品,第一次發生那樣事情時,要強的王貴花感覺臊得慌,從那以後,只要送到她那裡的小衣服,都會一遍又一遍的仔細檢查。
1995年10月6日下午四點四十,終於到了週五放假的時候,張梅揹着書包往寢室走,準備把不穿的衣服倒蹬回家,已經十五歲的張梅早在今年七月以優異的成績考入了縣高中重點班,當時接到通知的張梅一個人悄悄的來到了張久的墓碑前,絮絮叨叨跟着張久說着心裡話,張梅心底已經打算好了,要是明年七月張霖沒有來,她就繼續唸書考軍校,張梅想念那個充滿鋼鐵意志的大軍營,雖然那裡曾經留給了自己無限的悲傷,雖然在那裡自己留下了至死無法抹去的污點,但那個充滿了鋼筋鐵骨的地方,教會了她張梅什麼叫做堅持,什麼叫做永不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