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回家
西鄰的黃昏是一種透過滄桑沉澱下來的寧靜,低矮的樓房,密密麻麻如蜘蛛網的電線,挺拔聳立的桉樹,將遠方的天空映得無比安詳,無比靜謐。
湛藍的天偶爾飄過幾朵饅頭似的浮雲,把落日的餘暉擋住,泛着紅彤彤的光芒。
這個城市的道路依然十分的落寂,和十年後沒有什麼改變,方洛沒有坐公車回家,楊維有事提前走了,他正好藉此機會好好打量一下當年的城市。
海堤路是一條建於八十年代的馬路,不寬,雙向兩車道,除了放學的時候會擠一點,大多時候幾乎沒有什麼車過,倒顯得略微寬敞。
從二中出來,沿着海堤路一直走,會路過教育書店,七月中考結束的時候,方洛在這裡買了一本韓寒的《三重門》,後來不知道被誰借走了,再也找不到。
過了書店,走幾步便是西鄰市的夢幻電影院,這個電影院經常播一些愛國主義的電影,供二中全校的師生觀摩,後來不景氣,轉變了經營方向,經常在午夜時分張擺出一些裸露性感撩人的海報,以吸引眼球,但是伴隨着經濟的發展,這個電影院在以後幾年逐漸被掩埋在時代匆匆的步伐裡,再無翻身機會。
“方洛,你怎麼走路回家呀,你沒和你那個什麼唯的狐朋狗友坐公車回去?”
經過新華書店的時候,方洛被一個清脆的聲音叫住了。
方洛回頭,只見一個可人的女孩騎着一輛粉紅的鳳凰自行車,停靠在電線杆旁,揹着一個白色的書包,笑意正濃地看着自己。
蘇珊兒今天值日,留下來打掃教室,因此回家晚了點,路過電影院的時候,看見前面一個身影有些熟悉,跟了一會兒,發現竟然是方洛。
“那個狐朋狗友不叫什麼唯,他叫楊維。”方洛笑着說。
對於蘇珊兒,方洛有些頭疼,這個自小在大院裡玩耍的女孩兒有時候輕若處子,動則如脫兔,十足一個小魔女,完全不可按常理看待她。即便此刻自己身體裡不再是當初那個方洛,但是那種記憶依然深刻,讓人難以忘懷。
“管他楊維(陽違)還是陰違,我想問的是,你怎麼走路回家?”蘇珊兒駑了一下嘴,聽到楊維這個人,她總是有一種莫名的排斥,要不是那個經常笑得傻不吧唧的傢伙,現在的方洛說不定就是二中衆多女花癡中的白馬王子呢,哪比得了現在,整個兒一不良少年。
蘇珊兒是個漂亮的姑娘,特別招人喜歡,方洛記得,十年後,當兩人重逢的時候,當年動人的小姑娘出落得明豔動人,容貌雖然變了,但是情誼卻不曾減,對待方洛,依然如故。
被方洛的目光重重地注視許久,蘇珊兒的俏臉忽的竄上一股緋紅。
“問你話呢,這麼看人家做什麼?”
難得見到蘇珊兒這樣扭捏的神態,方洛有些得意地笑了起來:“瞧天氣挺好的,決定走路回家,就當鍛鍊鍛鍊,生命嘛,貴在運動。”
“哼,纔多大的人,說話老氣橫秋的,只怕你的錢都亂花完了吧,還想騙我,喏,給你?”說着,蘇珊兒就從背後的書包裡翻出一個精緻的錢包,錢包的邊角掛着一個可愛小熊的掛飾,掏錢。
看着紅色的一塊錢人民幣,方洛笑着從口袋裡掏出了兩張,在蘇珊兒的面前晃了晃,“真的是想走路回家。”
蘇珊兒橫在空氣中的手停頓,愣了一下才把錢裝回錢包裡,然後嘻嘻一笑,大義凜然地說:“既然你想走回去,那我就陪你走回去吧,誰叫我們是同個大院的。”
看着一臉認真的蘇珊兒,方洛聳了聳肩,把背後的書包整了整,然後伸手去抓住蘇珊兒粉紅鳳凰自行車的車頭。
蘇珊兒根本就沒料到方洛突然有這個動作,手沒來得及收回來,兩人的手自然而然,觸到了一起。
方洛也有些吃驚,他以爲自己這個動作夠明顯了,蘇珊兒按理會自動讓開位置,誰想她根本就沒動靜,而是,沒反應!
柔軟,滑膩,有些清涼!
這是方洛第一次接觸女孩的手,要數換做十年前的他,肯定會臉紅,但是現在不同,他的身體裡可是裝着一個多出十年的靈魂,早已經將臉皮練得跟銅牆鐵壁似的。
“別發愣了,坐後面,今天我就當一回免費司機,載我們的蘇大小姐回家。”
蘇珊兒飛快地抽回小手,臉紅得跟蘋果似的,心兒撲通撲通地跳,久久無法鎮定下來,躲在方洛的背後,不讓他看到自己的神態,然後以一種幾乎只有自己才能聽得到的聲音輕輕問:“剛纔不是說走路回家嗎?”
方洛調整好車向,嘴裡吹了幾聲明亮的口哨,然後雙腳一蹬,載着蘇珊兒駛進西鄰昏黃暮色下的街道。
溫和的風兒像淡淡的鋼琴聲,從耳邊細細流過,吹起蘇珊兒烏黑飄逸的長髮,將落日餘暉剪裁成一條條細細的光影。
見方洛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蘇珊兒拉了他一下衣角。
“恩?”
方洛被蘇珊兒這麼一拉,由於沒有準備,人和車都有點踉踉蹌蹌,駛了好久才勉強地變回正常。
蘇珊兒擡起頭,看着那些往路的反方向不斷飛馳的樹影,笑得很燦爛,“不是說要走路回家嗎,怎麼還搶我的車?”
方洛猛地一剎車,偏過頭,笑得很詭異:“走着走着,覺得累了,正好趕上你,不搭順風車,我傻啊?”
蘇珊兒剛纔就沒有抓穩車尾,方洛這麼一急停,她整個人就控制不住地撞在了方洛的背後,捂着被撞得有些微微作痛的耳朵,聽完方洛這一句近乎無賴的回答,氣得不輕。
不過沒有等蘇珊兒發怒,方洛又踩動了車,嘴裡念道:“抓穩咯,時速四十,一路向北,朝着家的方向。”
……
……
水利院位於西鄰市的南邊兒,地處城南,臨江打這片城區蜿蜒而過,環境得了清澈見底的河水孕育,算得上是鳥語花香。
院大門的陳大爺認得方洛,更是認得蘇珊兒這個討人的小姑娘,見方洛搭着蘇珊兒回來,呼啦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用一種渾濁的語調喊道:“哎,方家的小子,你可別把珊兒帶壞了,你這小犢子,整天沒個正經樣兒,就沒幹過好事兒。”
坐在自行車後面的蘇珊兒聽到陳大爺的話,抿嘴低笑了一下,然後用胳膊捅了一下方洛的背部,略微神氣地說:“聽到了吧,別整天干壞事兒,得學好,起碼像我一樣。”
方洛知道,自己以前確實幹過不少錯事,大院裡不少大人教育自個兒家孩子的時候總喜歡強調一句:別跟方洛學壞。
可見方洛是多麼的不待見。
“恩,以後有機會,娶了你,再慢慢學。”方洛在蘇珊兒家樓底停下車,單手抓着書包,站着看蘇珊兒鎖車,笑着說。
咔噠!
蹲着身子,手裡抓着準備拿來鎖車的鑰匙不經意間掉在了地上,蘇珊兒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着方洛,烏黑的頭髮蓋住了半張臉,露出一雙光彩溢動的眼睛。
“開玩笑的。”方洛補充道。
蘇珊兒瞬間恢復了神態,嬉笑地回答:“不開玩笑最好了,你看,我們青梅竹馬,說出去,多般配。”
方洛最怕的就是這個時候的蘇珊兒,什麼話都不顧及,好像也沒往心裡去。
“回家,餓了。”
看着方洛開始漸漸挺拔偉岸的背影,想起剛纔他的話,蘇珊兒心有些亂,她定定地站在原地,直到方洛的背影快消失在她視界裡,才恍然大悟地大喊道:“明天在門口等你,別睡懶牀。”
方洛不知道自己會不會睡懶牀,因爲明天還沒到來,此時,他只知道,他回家了,回到了十年前那個風雨飄搖的家。
水利大院呈南北走向,方洛的家在最北邊,那是老一批的職工宿舍所在地,現在大多人都搬離了那裡,住進了南邊建成的集資房,這樣一來,北邊這一塊兒地方就顯得有些幽靜。
林蔭道堆積不少落葉,踩在上面,沙沙的聲音此起彼伏。
四棟三單元201號房,方洛站在門口,心裡複雜難言。
十八年前,老媽違背了姥爺的意願,嫁給了當時只是一個小小工程師的老爸,爲了這事兒,老媽徹底和姥爺家那邊斷了關係。然而誰想,方洛六歲那年,才華橫溢的老爸因爲負責的一個水利項目出現了重大事故,造成了很大的損失,院裡爲了挽回面子,不得不把老爸推了出來,爲事故負主要責任。自那以後,老爸就再也沒有得到機會,從此鬱鬱寡歡,這個家也就失去了活氣,等到方洛讀高中的時候,家裡爲了讓他上二中,花掉了幾乎所有的積蓄,老媽更是求人偷偷動了姥爺的關係走了後門,才得以將他送進了二中,但是,這一樣一來,整個家便真的是每日況下,靠着老爸老媽微薄的工資,才勉強維持。直到方洛大學畢業工作後才依靠一點積蓄在省城買了套房,接了二老過去住,然後每個月不得不爲還貸銀行而發愁……
吱的一聲。
門開了,石秀繫着圍裙,看見門口傻站的方洛,也是愣了一下,這才說道:“這孩子,回家怎麼躲在門口不進門,我這正要到樓下看你回來了沒有呢,餓了吧,飯菜我都煮好了,正等你呢。”
老媽輕責的聲音裡帶着暖暖的疼愛。
看着年紀不大卻已然有皺紋悄然爬上額頭的老媽,方洛的眼淚忽的一下落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