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施施摟着小包袱坐在散發着黴溼味的小木牀邊,盯着因屋頂漏雨而生出一堆毛花花的內牆角;而對面還有一個滿身煙油味的同室大嬸正虎視眈眈地盯着她,似乎是因爲施施無端闖入她的領地而極度不滿。
這大嬸除了胸前鼓鼓地像個女人,其它沒一個地方有女性標誌:她三十歲左右的模樣,方方的臉、平平的眉,梳着男子一樣的髮髻,頂在頭頂油烏烏地一大坨;身穿黑色細麻短葛,腳踏黑色粗布靴,透着黑衫黑褲也能看出裡面是一身硬邦邦的肌肉。
施施欲哭無淚。
原來還以爲姬夫差偶發善心,不僅放她出冷宮,還指給她一份好差事,沒想到,這纔是比關冷宮更重的處罰啊。
比起桑園的起居條件,這裡哪像是人住的地兒:低矮潮溼又背光的兩間小屋,三步就能走出門的小不點院落,更嚴重的是,坐在裡屋就能聞到十米開外的大膳房傳過來的魚腥肉臭!
原先的室友是一身蘭草芳香、面目清秀、身姿婀娜、手腳勤快的旋波姑娘,現在的室女是一臉熟豬油、滿身臘肉味的孫二孃再世!更雷人地,這位很有男人味的大嬸還名叫‘婉容’!這種文藝味十足的名字……不應該是窮搖劇女主角才適合地麼?
據海總管說,這裡獨門獨院的,本來是膳房大總管才能享有的待遇,他念在施姬是女子,沒辦法和其他內饔同居一室,便把她安置到同爲女性的膳房副總管婉容的院裡了。
“婉姑姑,你好……”施施覺得自己應該和這個可能會同室五年的舍友打個招呼,硬生生地擠出一臉訕笑來,向婉容總管行了個躬身禮。
婉容上上下下打量施施一番,盯着她單薄的小身板譏笑道,“你這模樣兒也能當內膳房大饔?你解過牛、宰過犬麼?拿得了大鼎、提得起大鑊麼?你父兄花了多少銀子打點海總管?”
“你這樣的丫頭俺見得多了,無非是想找個便捷的路子接近吳王殿下,爬上龍牀做貴人……也不瞧瞧自己生得這一臉蠅屎斑,後宮裡單拿出一掃地的宮女也比你生得體面!”
施施目瞪口呆,咱是春秋頭號美女吔,就算是臉上金多了些斑斑點點,也不至遜到這地步吧!
婉容大嬸似乎是難得有機會數量人,索性盤起腿來坐在施施對面的牀上,“莫怪大姐我說得不中聽,你們小門小戶家的丫頭就知道投進貴族王室爲妾爲婢,吃穿不愁過得金貴,其實大宅裡的婦人內裡苦楚外面光鮮,哪跟嫁給一個門當戶對的厚道男子過日子舒坦?!”
“婉姐姐您說得對!”施施這才明白爲什麼一開始這位大嬸就瞧她不順眼,原來是稱呼有問題,不該叫人家婉姑姑,“不瞞大姐說,咱進宮不是爲當後宮貴人來的,就是想在內膳房裡學學手藝,出了宮好開個小酒樓啥的當營生,真的!”
婉容一聽這話,臉上的線條舒緩多了,從吱吱作響的木牀上一躍而下,打開牆壁上的一個暗櫥,取出一牀厚厚的毛皮毯和一條薄絲被。
“把這毛皮鋪到涼蓆下面……你年紀輕輕的,受了溼寒可不得了!身瘦體寒的女人想懷娃娃都難得很。”
施施正愁牀鋪硬得硌死人,接過散發着艾草味的毛毯來立時眉開眼笑,“謝謝婉姐姐,咱頭一眼見您就覺得姐姐長相端莊貴氣,沒想到人美心人美吶。”
千穿萬穿馬屁不穿,婉容總管如遇知音,幫施施鋪好牀鋪之後,拿手掌擋着半邊臉給施施說悄悄話,“你知道後宮三位夫人爲什麼都沒生育兒女嗎?”
“爲什麼?”施施很吃驚,她驚的不是後宮三老女人爲什麼不生孩子,而是婉容總管外表這麼爺們的女人也喜好私聊名人八卦。
“因爲啊,這三位夫人平常服用的補品可都是大寒的吶,女人要是宮寒體虛,哪裡會懷得上娃兒?”
“這樣啊,大姐,快到亥時了(晚九點),咱們倆洗一下安置了吧,明天一早還得給吳王殿下做早膳呢。”
“你看,我這好幾年沒人說說體己話了,一說就忘了鐘點,你身子弱,在房裡等着,我去膳房裡提桶熱水來咱倆泡泡腳。”
“婉姐姐,那怎麼當得起呢?您是總管,又比我大兩歲……”施施嘴裡客氣着,腿腳卻是一動沒動。
“當得、當得,女孩兒沒嫁人之前,就得當明珠一般養着的,說起來你爹孃也忒地狠心,讓花骨朵似的閨女進膳房煙熏火燎地做這般低賤的粗活兒。”
婉容總管自個兒嘮叨着去打熱水了,施施歪倒在陶枕上,思量着婉容剛纔說的話:三位夫人平常服用的補品都是寒性的……是吳王授意食醫爲她們下的絕育方子麼?
天醫節那天早上,旋波詳細地給她說明了王宮裡面醫師這個職務類別的等級和業務內容詳細劃分:
醫師是執掌醫務的官員,石醫師的職務相當於後世的衛生部長;他手下的職員分爲疾醫、瘍醫、食醫和獸醫四大類。
疾醫們負責給國民治療疾病,相當於後世的內科醫生;他們手中接診的病人要是治不好而死亡的,疾醫要分別記載他們之所以死亡的情況,呈報給醫師。
瘍醫是負責治療國人皮膚病、刀劍創傷、跌打折傷等病症,相當於後世的外科大夫;凡是國民有受到外傷或是得了皮膚病的,都可以去瘍醫那裡領對症的藥物。
食醫是專門爲吳王殿下和夫人、公子們調理飲食和進補的湯藥的,他們會根據不同的節氣時令和王族中人各自的體質開出不同的食療方案,這些人相當於後世的營養師。
獸醫是幹啥的就不用說了。
但是不管是疾醫、瘍醫還是獸醫,醫師都會在年末根據他們的醫療成績確定他們來年的俸祿:患者全能治好的爲上等醫,十個當中有一個沒能治好的爲二等醫,依次類推有三等醫、四等醫,要是接治十個病人,有四個治不好的,爲下等醫。
施施咬着手指想了想,按大周朝這種醫療制度,後世的醫生可以都歸在下等醫了,但是都能拿到上等醫的工資呢,嘿嘿……
至於食醫嘛,他們乾的是保健醫生的活兒,不好考覈,所以食醫都是君王的心腹才能擔當的……這樣想來,食醫既然敢給夫人們的補品中下涼藥……
咳,姬夫差的家務事兒咱操啥心呢,洗漱更衣碎覺去!
第二天東方剛剛破曉,施施就讓婉容總管硬拉起來,挽了一個和她一樣的尼姑髻,拖着她去了園子北鄰的大膳房。
施施打着呵欠:那位不是辰時中(早點八點)才吃早飯嗎,現在也就是五點鐘的樣子,做一頓早點而已,有必要提前三個小時做準備麼?
給吳王做飯的膳房是專門的一大間,裡面佈置得乾淨又整齊,阿螳已經在門口等着施施了,腦門上繫着簇新的黑頭巾,襯得一張小臉嫩白如玉。
“哎喲,直是地!”婉容經過阿螳身邊,忍不住擰了一把阿螳的臉,“海總管越老越糊塗了,把王宮裡最俊俏的丫頭和小子弄到膳房做菜,沒天理呀……”
施施衝阿螳擠眼笑笑,“婉總管人很好的……來,我們看看早上給那位大人物做點什麼新鮮的料理。”
吳王原先的膳食是由兩位五十歲的老饔人專門負責的,阿海交待他們另外有人接任做早膳的任務,他們只負責做午膳就可以了,可是這兩位老饔人一早就到了膳房,是不服氣還是想看施施的料理密方就不得而知了。
施施在膳房裡轉了一圈,發現各種肉類很齊全,而且非常新鮮,可見是宮外的牧人一大早就屠割收拾完畢,送進宮裡來的。
青菜類和水果類不算太多,只有韭菜、蘿蔔、香芹、蕨菜,蘋果、李子,彌猴桃等寥寥幾樣。
施施撿了塊豬裡脊肉讓阿螳剁成肉泥,自己拿了小盆取溫水和麪,準備做個鮮肉鍋貼。
她昨天晚上問過婉容,吳王殿下的早餐一般都很簡單,做四樣米麪類主食和兩種果菜兩種羹湯就行。
‘天哪,這還叫簡單?’施施仰天長嘆,國人的正宗早餐就是火燒加稀飯或者是豆漿泡油條纔對啊啊……
感嘆歸感嘆,不就是湊滿六個碟兩個碗麼?難不到咱!
姬夫差似乎挺愛吃她做的水餃,今天弄個豆角鮮肉鍋貼吧,和包餃子一樣的程序,就是水煮改成油煎而已。
兩位老饔人到了廚房也沒閒着,已經熟好了一鍋米漿,‘漿’是大周朝的人最喜歡的一種飲料,是把大米煮出白湯來稍微發酵一下,加上蜂蜜、甘蔗汁或是果汁做成的酸甜可口的飲品。
施施看看他們濾走汁水剩下的大米已成微微綻開花了,正好拿來做炸丸子。
把大米粒和鹽,小蔥葉子,花椒麪兒摻在一起用力地揉捏,捏成一個個晶瑩剔透的米丸子,等會兒油熱了炸到表層金黃就行了。
這是施施小時候在外公家所在的小鎮生活的時候,親戚鄰居家過年過節總要做的美食,做成丸子湯也很美味。
鹹肉脯是現成的,還有鹹鴨蛋,這兩樣就可以做個拼盤:施施把一隻鹹鴨蛋切開,切面向上擺在陶盤上方,把切成長條形的牛肉脯圍着金黃色的鹹鴨蛋擺成向日葵的樣子,下面用鹽水燙過的香芹的梗葉擺成花朵的枝葉。
兩位老饔人在一邊看着施施的手法,不停地點着頭。
麪糰一半用做鍋貼的麪皮,另一半加上雞蛋揉韌了放在一邊醒着,等會兒再擀成麪條兒,用雞肉丁和香菇末兒做個打滷麪。
還缺一樣主食……施施圍着廚房轉了一圈,發現一隻竹籃子裡有類似於南瓜樣的東西,嗯嗯,這個可以做個甜餅嘛。
問過跟在她身後走來走去的兩隻大廚,施施找到一罐糯米粉,先把南瓜去皮切成丁放在鍋裡煮熟了,連水帶南瓜丁一起盛在碗裡,加上蜂蜜和糯米粉和成麪糰,再揪成一個個黃色的小穄子。
老饔們已經煮好了米漿和吳王愛喝的老鴨蟲草湯,施施再備兩樣素菜就行了。
菜筐裡有種菜長得像是沒刺的黃瓜,施施嚐了嚐,味道稍有點澀,可能是沒進化好的黃瓜,把它和彌猴桃都切成片擺成花形,中間點綴上扶桑花瓣兒算是一果盤吧。
小白蘿蔔切絲用鹽和醋一拌撒點芝麻就很開胃,可是……
“有芝麻沒有?”
大饔們搖搖頭,阿螳知道施施口中的一些東西名稱和常人不一樣,“貴人說的芝麻是什麼樣子的,或許……”
“阿螳,現在我們都是一樣的身份,都是給領導做飯的廚師,別叫我貴人不貴人的,以後就叫我阿施好了。”
“那個,芝麻啊,很小很小的,長得像草種子,可是炒熟了呢,很香,有黑的有白的……”
一名饔人擡手取下鐵架上的一個小碗,“施大饔說的可是巨勝子?”
施施低頭一看,果然是芝麻,原來這時候它叫巨勝子啊,“對對,就是它,做涼菜啊麪食啊放一點炒熟的這東西很香的!”
看看外面的天色,大約是七點鐘了,施施一聲號令,“阿螳,架上油鍋,我們開始做大餐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