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春花正要親自引着她請來的貴客——太學院的卓朗卓大師進樓廳,施施立馬狗腿地去給兩位掀門簾,身後卻傳來一陣馬蹄得得之聲。
一輛由數位佩劍侍衛護從的雙驅硃色馬車在門口停下,看來是巫女堂請的貴賓趕到了;熊春花歉意地衝卓朗笑笑,卓朗不以爲意地隨她一起下臺階迎接客人。
馬車上下來一位身穿絳紅色錦袍的年青男子,這位少年美服華冠、身形修長,腰上繫着紫金絲的寬帶,腰帶上掛着流蘇飄揚的玉佩,腳步款款之間,帶有一種富貴閒適的氣度。
施施隨着熊春花向前迎了幾步,纔看清這男人鬢髮如墨,臉型容長白皙,雙眉間距略嫌近了點,容易造成眉頭微鎖的錯覺,但是眉下一對眼角飛揚的桃花眼卻打破了眉型的嚴肅,再加上薄而有型的朱脣,正噙着一絲玩世不恭的笑意,望向玉香坊牌匾的眸子裡噙着些許玩味。
此刻,施施驚歎地打量着越來越近的俊美少年,總算知道了什麼叫做真正的人品風流!
就在這時,巫女堂的當家人紅萼匆匆跑出坊門搶到熊春花的前頭,給剛下馬車的俊美少年行了個屈身禮,紅萼娘子完全不帶平日的媚視煙行,恭恭敬敬尊稱少年:“紅萼拜見三少爺。”
這位不知誰家的‘三少爺’擡手示意紅萼娘子免禮,卻衝着站在坊門口的卓大師躬身叉手:“學生鬥允文,有幸在舒鳩城得見卓夫子!”
施施瞪大眼瞅瞅熊春花身邊的美大叔,再看看給他行禮的這位小帥鍋:敢情這兩位貴賓評委是師徒倆啊,而且還有共同的愛好,嘻嘻……
卓朗溫文爾雅地擡手示意,“巧合了,我們師徒居然在此處見面。”
他側臉向熊春花介紹道,“這位是王城鬥老爺子的嫡孫鬥允文,排行第三。”
熊春花吃了一驚:說起鬥氏,大楚除去孩童之外,應該沒有人不知道的,大楚從武王那一代興起,就是鬥氏一族幾代輔佐楚王的結果,雖然近年來鬥氏不再專權於朝政,但是餘威尚存;真沒料到舒鳩城的巫女堂居然也是鬥家的產業。
衆人都用灼灼的眼神望着鬥家三少的時候,施施卻將視線投向鬥允文的身後,一瞬間臉白得像紙一樣,就彷彿白天見到了鬼!
在鬥家少爺其後走下馬車的男子,身穿黑色團紋衣袍,同色的繡面長靴,腰間卻掛着一管碧色瑩瑩的玉笛,墨色繡着暗紅絲線蟠龍圖紋的腰帶,繡暗紅雲紋樣的衣襟攔至腰側。
看到鬥三少爺回身接引的黑衣男子,圍觀的衆人不約而同的又發出一聲低呼,這位黑衣少年不管是長相還是氣質居然一點都不輸入風華正茂的鬥家三少!
迎向黑衣男子不經意望過來的目光,施施打了個寒顫,下意識地向熊春花背後縮了縮,似乎是第一次感覺到楚地冬季的天氣是這麼地冷……
“夫子,學生向您介紹一位同行的知己好友——越國儒士陶朱。”
陶、陶朱?施施愣住,隨後想到後世人津津樂道的陶朱公……原來,范蠡現在就用上這個化名了。
范蠡含笑向卓朗叉手作揖,“越人陶朱,久聞卓夫子博學多才,居然有緣在此地相見。”
玉香坊一下子有這麼些氣度身世不凡的貴賓臨門,把熊春花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她一把揪住正悄悄往臺階下溜走的施施,“小貴子,磨磨蹭蹭地做甚麼?還不快給貴客們引路?!”
施施眼看着現在是躲不掉了,只好垂着頭有氣無力地應了一聲“嗻——”,然後小跑着先衝進門廳,心裡只盼着範大白眼狼不會注意到她。
果然,她在樓梯拐角處往下偷看的時候,范蠡把注意力都集中在卓朗大師身上,似乎是在向他請教某個精神領域的難題,真的是沒再往她這邊瞧一眼。
施施悄悄鬆了口氣,她易了容,又打扮成現在這等猥瑣模樣,就算施夷光的親爹走個對面也未必能認出來吧,何況范蠡再怎麼聰明,也不會想到西施會被伍子胥的人弄到楚國賣入娼門!
城主大人已經坐在單獨給他備下的雅間裡,四位服務生撥出兩位來專門服侍他一人,看得出城主大人也對身穿旗袍的服務小姐很感興趣,施施望過去的時候,正看到城主大人的一隻大手很‘體貼’地暖在服務小姐旗袍開衩的地方。
熊春花把六位貴賓評委安置在舞臺一邊的坐位上,一一做了介紹之後,幾位貴賓相對行禮寒喧一陣子才先後落了座。
因爲陶朱少爺是和鬥家三少一起來的,所以另加了一個氈榻在鬥少爺的邊上,熊春花不知道他是什麼來頭,便委婉地向鬥少爺說明只准備了六位評委打分的工具。
鬥家三少還未說什麼,范蠡微笑着解釋道,他是偶然在路上與鬥少爺重逢,應鬥少爺之邀來觀賞花魁大賽,絕對沒有擾亂比賽擬定程序的意思。
熊春花鬆了口氣,剛纔聽說巫女堂的後臺是鬥氏,她便覺得有些亂了陣腳,再加上鬥三少爺帶來的這位黑衣男子相貌堂堂,舉止之間自有一種無法言述的威嚴和氣勢,她也是見過世面的人,當然看得出這位陶朱爺來頭也是很不一般。
晴兒把施施寫好的一把竹籤抱過來,六位評委面前一人放了一支,貴賓們好奇地打開竹卷,只見竹籤上寫着從五官、身段、儀態、妝容、服飾、才藝等幾個方面的打分標準,滿分爲十分,最低分爲五分,評委每次爲選手打分之後要說明理由,以現公正公平公開……
鬥允文看着那支小字寫得密密麻麻的竹籤哈哈大笑:“玉香坊的當家人當真是個妙人兒,連這等細節都想得周全、做得巧妙!”
范蠡這次化名趕來楚國,是因父母的祭日已到,他一方面來故鄉祭拜父母,另一方面奉越王勾踐之命聯繫楚國幾位上大夫,以圖私下裡結成戰術聯盟。
昨天正巧在官道上碰到幼年時的好友鬥允文,聽說他要來舒鳩城參加一樁有趣的賽事,范蠡正想通過鬥允文引見鬥家家主,於是便隨鬥三公子一起來舒鳩城了。
聽到鬥允文這聲感概,范蠡意外地望向滿面緊張的熊春花,他總覺得憑眼前這個看似平庸的娼家女子,根本不可能想出這麼一出別出心裁的花間賽事,難道是鬥三身邊這位卓夫子爲她做的謀劃?
范蠡這般猜度着,但是他向來沉穩,聽到鬥三的話,不置可否地回之一笑。
熊春花待貴賓們坐好,讓丫頭們送上糕點和熱茶,就一扭身子去找施施去了。
施施正在舞臺一角的小門前站着,催促第一個上場的怡紅閣紅牌秋葵姑娘做好上場的準備,熊春花捂着胸口跑到施施面前,“如何?如何?”
施施安慰地拍拍熊春花的手,“一切正常。”她瞅見秋葵已脫下斗篷,帶着兩名自家的樂師快步過來,便推了一把熊春花,“春花姐,快上臺子中間說幾句開場白!”
“開場……白?我要說什麼?”
施施氣結,“昨天你背得滾瓜爛熟的那幾句……不會是忘了吧?!”
熊春花吭哧了兩聲,“我剛纔一見……卓大哥,腦子全空了!小貴子,你上臺說好不好?”
“我?”施施吃驚地指着自己,她倒不是怯場,中學時放暑假還上過演講學習班呢,在一羣觀衆面前侃侃而談不是難事,就當面對着一堆土豆就不會緊張了,可是她一開口,范蠡會不會認出她來?!
熊春花不容施施考慮,一伸手就把施施扯到燈火通明的舞臺中間,把那幾個正在用扇子擺造型的舞姬趕到舞臺一邊,大聲清了清嗓子,“各位嘉賓——”
樂師們頓時停止吹奏,下面的觀衆們知道好戲開場了,也停止喁喁交談,一齊把視線投到熊春花和施施身上。
“各位嘉賓……這位是我們玉春坊的總管事金貴,花魁大賽事項就是金管事一手策劃的……讓他……給各位貴客說兩句!”
熊春花說完這兩句就留下施施一人,自個兒飛快地跑到舞臺一側,站到卓朗的身後。
到了這個地步,施施已無路可退,她深吸一口氣,儘量壓粗嗓聲,背起小手做出少年男子的氣勢,“咳、咳!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玉香坊當家人春花大家提議在舒鳩城舉辦這次富於藝術氣氛和娛樂精神的花魁大賽,用意在於活躍民衆的業餘生活,展現我們楚國子民在楚王殿下領導下豐衣足食、和諧健康的生活狀態!”
“這次活動的順利進行,全靠在座各位鄉親父老的大力支持——特別城主大人能在百忙之間光臨敝坊,以及卓大師、鬥三少爺、保老爺……”
她把貴賓們的身份點明瞭一下,“等各位身份非同凡響的大人光臨指導,並親自擔當評委一職,小人謹代表玉春坊上下百餘人不勝感激!在此行禮致意——”
說到這裡施施深深地作了團揖,熊春花聽施施說得這麼有板有眼,大大地吁了口氣,卓朗大師微笑着頻頻點頭,鬥家三少也望着施施的小黑臉收起意味不明的譏笑,眼神變得凝重起來。
“下面,我們正式開始花魁大賽的初賽演出——第一位上場的是怡紅閣的秋葵姑娘!”
施施也顧不得看看范蠡是什麼表情,一擡右手就退到一邊,樂師們就按事先交待的好的,奏了一小節歡快的‘望春風’,兩名俏麗的小丫頭緩緩拉開施施身後的紅絲幔,已經擺好造型的秋葵如臨水仙子一般的背影出現在觀衆的眼前!
秋葵身穿一襲簡約的明黃色長裙,肩若削成、腰若約素,一頭黑亮的青絲柔順的垂下來——只是背影,便讓多半男子覺得動人心魄。
兩名樂師彈起桐箏,如溪水一般流暢的音符從指下傳散在樓廳之間,秋葵隨樂聲緩緩轉過了身子,一張傾倒衆生的清水臉兒被燈光照得如夢似幻!
施施一聲嘆息,畢竟是怡紅閣派出的紅牌啊,單說長相,玉香閣的這六位姑娘沒有一個能比得上秋葵的。
隨着秋葵長袖飛舞,一支‘鄭曲’從櫻口中嬌柔而出:
“嗯……風雨悽悽,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呀,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嗯~呀——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雲胡不喜——”
聽到這裡,施施悄悄瞥着范蠡的側影,只見他正全神貫注地盯着燈下起舞歡唱的美人,這才稍稍定了定神。
‘既見君子,雲胡不喜?’唉,今天應該唱‘雲胡不驚’纔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