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辰星,璀璨山河,站在公司的大會議室裡,從落地窗看向遠處,起伏的山巒隱隱可見,耳邊似乎能聽到穹窿山上某座寺廟晚課的鐘聲。江南煙雨下的長橋鎮如同大師筆下的畫卷,讓人不由自主的心神平靜,一片祥和。
可此時的溫諒卻沒有這份融入山水之間的福氣,他從來不願用最大的惡意去揣測別人,可世事之殘忍可怖由不得他對人心充滿天真的幻想。無論姚裳究竟是怎樣的用心,無論碧螺‘春’是否真的牽扯到吳江乃至吳洲的政治漩渦中去,以溫諒的‘性’格,都不會被動的讓任何人牽着鼻子走,任何人!
想拿他做棋子?溫諒冷冷一笑,那也要看做棋子的願不願意!
毒蛇彙報完早退了出去,以他的身份還沒資格參與這些事。葉智偉束手站在一旁,看着陷入沉思的溫諒的背影,一時猜不透這個高深莫測的少年在思考什麼,但經過東河村一事後,他也像安保卿那樣堅定了對溫諒的信心。
在這個溫文爾雅的少年手中,似乎沒有解決不了的事。
‘門’聲響起,葉智偉早吩咐不許別人打擾,怒而回頭,卻看到安保卿和範博一身風塵,大踏步的走了進來。忙趨前幾步,低聲道:“溫少,安總回來了。”
安保卿吳洲之行還算順利,找到了曾出席掛牌儀式的副市長袁長河。袁副市長對茶葉公司一直都很支持,欣然赴了酒會,幾圈‘激’情酒喝下來,又被安保卿捧的飄飄然,透漏了一點市裡的內幕。今年確實有一位排名最後的副市長到站,眼下有很多人瞄準了這個位置,‘私’底下活動的厲害,不過他的話也就到此爲止,不肯再多透‘露’一個字。
按說一個副市長而已,還是排名最後的非常委小配角,不至於搞的如此神秘兮兮。可袁長河不願多說,安保卿當然不會傻到直接問付民之是不是這“很多人”中的一個,相反對袁長河這種謹慎的態度很是欣賞——謹慎,表明此人可以做長期投資。酒足飯飽之後,恭送袁長河離開,沒塞錢也沒送禮物,以他的身份,幾千幾萬的小錢根本不放在眼裡,太大了又不好出手,初次見面,還是籠絡感情爲上。
聽完這些,溫諒沉思良久,手指蘸了點茶水,在會議桌上畫起了奇奇怪怪的線,突然笑道:“這就有意思了!姚裳透‘露’的消息,我們能驗證的,都已經證明是真的,可最重要的部分卻一直沒辦法打聽,縣裡市裡跑下來,搞得一頭霧水,虛虛實實,真真假假,有意思,有意思!”
葉智偉和範博面面相覷,不知溫諒想到什麼有意思的地方。安保卿猶豫了一下,問道:“溫少,你是不是覺得哪裡不對勁……”
溫諒卻對他擺擺手,走到會議室一邊打了個電話,回來後彷彿忘了剛纔那一茬,笑道:“累一天了,看看葉總給咱們準備了什麼好吃的,開飯吧!”
安保卿只好忍住疑問,對葉智偉點了點頭。
葉智偉早在公司對面的酒樓訂了餐,不到十分鐘,一桌極具蘇海風格的菜餚端上了桌,西湖醋魚,東坡‘肉’,鹹水鴨,醬排骨,太湖三白,碧螺蝦仁,雪‘花’蟹鬥,黃燜河鰻等等,一別於青州的辛辣,‘精’致素雅的讓人食指大動。
不過滿桌美食,也只有溫諒一人吃的不亦樂乎。安保卿動了幾下筷子就放下了,葉智偉隨着停了筷,範博看了看兩人,也只好有樣學樣。
“吃啊,幹嗎都坐着不動?”溫諒詫異問道,轉念一想,頓覺好笑:“這麼點小事,至於讓你們心事重重?都放寬心,沒什麼大不了的。”
安保卿滿肚子疑問,哪裡能那麼容易放寬心,苦笑道:“剛跟袁長河喝多了酒,實在沒胃口。溫少你一天沒吃東西,不用管我們了。”
溫諒剛要取笑他兩句,電話響了起來,做了個噤聲的手勢,接通了電話,直接問道:“怎麼樣?”
電話那頭傳來寧夕的聲音:“你猜的不錯,蘇海省裡最近有點‘亂’!好像是國企改革的步子趟的大了一點,有人抓到把柄攻擊衛棲文‘‘私’分集體財產’,‘走‘私’有化道路’,有極右的危險傾向,在高層引起較大的爭議……上面目前還在觀望,沒有表態,不過省內已經有人按捺不住,跳出來想渾水‘摸’魚,局勢有些複雜……”
衛棲文就是蘇海省省委書記,後世但凡深入研究過90年代國企改革進程的經濟系學生都會知道這個人。因爲在90年代初期,大概93、94年開始,在民營經濟最爲活躍的蘇海地區,已經悄然開始了一場集體企業的量化改革運動,這是國內企業史上第一次大規模的產權改革,或者嚴格的說,這是一場沒有具體規範的產權改革運動。由於缺乏量化的標準和評估體系,蘇海各地幾乎都是採用了“‘毛’估估”的做法——所謂“‘毛’估估”,就是說大概估計一下,將集體資產以極低的評估值折算成資金併入新企業的股本中,其他股份由原企業職工和投資人共同出資佔有。然後,新企業無償使用原企業的設備,一切開支卻由原企業承擔,結果很好預測,新企業產生驚人的利潤,而原企業毫無懸念的陷入虧損,最終被新企業以極小的代價兼併。
其時的量化改革大抵如此,誕生了無數百萬和千萬富翁,而直到95年,國家纔開始對國企產權進行試點,也就是說,發生在蘇海的這一切一直都是在“地下運作”,從來沒有得到政fǔ的公開肯定。
溫諒也是剛纔想到了這些,才靈機一動給寧夕打了電話,沒想到寧大小姐果然手眼通天,不過一個小時就得到了這麼大的內幕。他捂着話筒示意安保卿等人先離開,等他們關上‘門’,才問道:“誰看他不順眼?”
蘇海這場由下而上的自發的改革畢竟已經‘私’下進行了一兩年,選在國家開始集中全力推進國企改制的時候發難,可謂穩、準、狠三者具備。
寧夕輕笑道:“看他不順眼的人多了!你還不明白,這次攻擊不僅僅是針對他,更是針對中央這場國企改革!蘇海省樹大招風,衛棲文又非我族類,有人拿這件事開刀,是一石二鳥……”
溫諒恍然大悟,他雖然僅靠前世一點點的訊息,就能憑藉自己敏銳的觸覺和聰明才智從團團‘迷’霧中‘抽’絲剝繭的找到一條正確的線,卻沒辦法更進一步,聯繫到上層有關改革的不同派系之爭。
這無關眼光,只不過是他站的地方太低了而已!
有了寧夕強大的可怕的信息網絡,溫諒的思路立時清晰起來:怪不得一個副市長的位置也搞的如此神秘,無論是安保卿、範博,還是葉智偉、毒蛇,上下出擊,裡外結合,費盡了心力卻打聽不到任何一點有用的東西。現在想來,再自然不過。吳洲作爲蘇海的省會,此時肯定是漩渦的正中心,誰也不知這一次路線鬥爭勝負如何,是站隊,是觀望,還是親自下場搏一場富貴。
一念之差,天地之別!
所以爭鬥都隱藏在暗處,所以沒人知道付民之是不是副市長的得力人選,所以袁長河點到即止,不肯多說一字。
想明白了前因後果,溫諒一頭黑線,他不過是想賺點茶葉錢而已,可沒打算牽扯進蘇海這場危險的政治遊戲裡去。
可偏偏這麼巧,選在這個時間點進駐吳江,真是人倒黴,放個屁都能砸到腳後跟!
“我倒是好奇,你怎麼猜到蘇海現在‘亂’成一片呢,對衛棲文的攻擊只是在內部,局外人根本不應該知道……”
溫諒打個哈哈,道:“我更好奇,你一個海龜黨,怎麼對蘇海的一切瞭若指掌呢?”
寧夕的聲音裡帶點淡淡的笑意,道:“因爲蘇海有我一個朋友,一個無所不能的朋友!”
溫諒壓抑住了自己的好奇心,直接問道:“吳洲那個副市長的位置,現在最可能的人選是誰?”
“一個就是你提到的付民之,他這兩年跟省委組織部長牽上了線,上馬的可能‘性’最大。還有一個叫張江安,現任平廊區區委書記,在吳洲後臺很硬,也是極熱‘門’的人選!不過這個張江安好像抓了個什麼茶農鬧事的羣體‘性’事件做把柄,整了個黑材料,將付民之‘激’起民變的事捅到了市委,這事還僅限於幾個人知道,情勢對付民之有些不妙。”
溫諒輕咳了一下,道:“那個,碧螺‘春’茶,是我幫朋友搞的,鬧事的茶農已經安撫住了……”
電話那頭先是安靜了一下,然後響起寧夕的大笑聲:“溫總啊溫總,我說你怎麼突然對蘇海這麼熱衷呢,原來自己一頭栽進這趟渾水裡去了啊?”
她何等聰明,馬上明白溫諒現在的處境,笑聲一斂,道:“你要確定茶農的事萬無一失,付民之說不定還能靠這個打一個翻身仗!張江安下午才把材料‘交’到市委,應該不清楚吳江發生了什麼事。”
溫諒暗罵一聲:md,付民之中午的時候還有空去應酬喝酒,還只顧盯着姚裳的屁股猛瞅,不知道自己的菊‘花’快要被張江安給爆了!
他心思電轉,突然問了一句看似毫不相干的話:“寧夕,你,或者說你們,站在哪一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