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鑲再次醒來時天色已晚,屋內點着蠟燭,昏黃的燈光給豆青色的紗帳增添了幾分朦朧夢幻。
滿屋都是藥味,後背火辣辣的疼,她則趴伏在牀上,稍稍翻了個身,後背一陣劇烈的疼痛。
倒抽了口冷氣,眼前黑影一晃,一個高大的人影背對着燈光站在她窗前,聲音裡有還沒完全清醒的含糊:“醒了?有沒有哪裡不舒服?”
“嗯。”明鑲說着,嗓子很是疼痛乾澀。
眼前一亮,紗帳被牀頭的兩個黃銅雙喜帳鉤勾起,清晰的出現孟一昶的臉,帶着柔和的笑意,五官眉眼不甚出衆,但是瞧着讓人很舒服,就像當初她剛睜開眼,看見的就是他帶笑的眸子,言語輕柔,一看就是個好好大夫。
但是他卻有個名字,叫鬼醫。
她從未看清過一個人,包括他,她變成明鑲起,就當他是救命恩人,此時再見,心中有些複雜。
“是不是渴了?我去給你倒水,你睡了三天了,可算是醒了?”
孟一昶給她端來水,她是真的渴了,就着他的手一口一口的喝了大半杯子,喉嚨裡像是沙地被甘泉洗過,頓時舒服不少。
見她怔怔的看着自己,孟一昶眸子微閃,拉了把椅子在她牀邊坐下,道:“可有哪裡不舒服?心口還疼不疼?”
明鑲回神,搖了搖頭,先前那似乎要將她的心臟擊碎的鈍痛,已經不復存在了,除了腦袋有些發沉,背後很疼,沒有什麼不舒服。
“你背後的傷口已經上了藥了,這幾日最好趴着睡,有我在,很快就能夠好起來,孟大哥的醫術,你還是信的吧。”
“嗯。”
“你可記得後背的傷是怎麼來的?”
明鑲楞了一下,眼神發直的看着孟一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反而問道:“雲姜怎麼樣了?他死了麼?”
孟一昶臉上的笑容就僵硬了。
明鑲擡眸,面無表情的看着他,她聲音清冷,和平時一樣,又似有些不同。
孟一昶不敢貿然回答,小心翼翼的道:“你記起什麼來了?”
明鑲看着他,眼神幽深,一時之間,孟一昶有些摸不準了,“鑲兒……”
“我本就沒有忘記什麼,該記起什麼來?”她皺眉,胳膊有些無力,緩緩的又趴了下來,“我記得卓不凡,他帶我進密道,後來心口疼,後背也疼,他拿石子劃傷了我。”
孟一昶神色凝重,若有所思的看着明鑲,面上好不掩飾的疑惑。
“再睡會,睡着了傷口就不覺得疼了。”他放緩了聲音道,“我出去給你拿藥,喝了好好休息。”
說完,他就站起來,想要退出去,腳步有些急切,不等開門,就聽明鑲道:“孟大哥……”
孟一昶陡然頓住了,他是真不想面對明鑲,若是她問起什麼來,他該如何回答?讓她滿意了,某人肯定不會滿意。
“什麼事?喝了藥,等天亮了我再跟你說。”他一定要在藥里加上一把安眠散。
“孟大哥,雲姜他死了麼?”
孟一昶揉了揉額頭,“他……”話未說完,他的手剛碰到門,門從外面被推開了。
卓不凡推門進來,身上是一件暗紋蝠形紫紅色蟒袍,袍底是藍白相交錯的流雲紋路,腰間繫着金色的錦帶,一塊透白瑩潤的玉佩掛在腰間,廣袖揚揚,進門時帶了幾分急切,袖子劃出一道圓弧,很有風流姿態。
他甫一進門,差點撞到孟一昶的鼻子,見孟一昶一臉爲難的模樣,他下意識就問:“怎麼了?”
孟一昶朝身後努努嘴,又一番擠眉弄眼,卓不凡往牀上看去,依稀能夠看見有個人影。
“醒了?”
“嗯,我去拿藥,有什麼話,你自己回答。”說完,他足下生風的走了。
卓不凡來到明鑲面前,臉上又帶着那副萬年不變的笑容,這笑容並不能讓明鑲覺得他是愉悅的,只是他習慣性的動作罷了。
明鑲看了眼他的這身行頭,她又不是失憶,此時心中也明白,卓不凡就是雲黎,那個籍籍無名且被雲姜壓的毫無出頭之日的西岐二皇子。
現在她有些明白了,爲何他會選中自己。
她神色複雜,眼神有些瞭然,又似帶了幾分疑惑。
“小鑲兒……”卓不凡喊了她一聲,就坐在剛纔孟一昶的位置上,他很會挑眉,大抵他挑眉也就是這麼幾個意思:疑問,譏諷,奚落,或嫌棄。
此時他就用眉毛表達了她的疑問,他常年帶着面具,此時突然真面目示人,明鑲不太確定,其中是不是有幾分嫌棄,大概意識就是:“你又怎麼了?”
她問:“雲姜死了麼?”這是第三回,她剛醒,就迫不及待的想知道這個答案,背後火辣辣的疼痛讓她想起和那朵曼陀羅有關的人來。
卓不凡濃眉一蹙,深深的注視着她,像是要看到她的靈魂深處去。
她淡定的回視。
卓不凡嘴脣動了動:“沒死。”
“哦。”
“你關心他?”他問完,突然嘲諷一笑:“也對,你畢竟是他的侍妾。”
明鑲偏過頭,看着眼前的紗帳出神。
卓不凡一直都是如此討人厭,她應該習慣的。
“不過也離死不遠了。天下第一個困死的,不能睡覺活活熬死的太子,你以後就是太子遺孀了。”見她不說話,他越發尖銳起來,這些話就像是開閘的水,不由自主就說了出來,說完,他又懊悔,又焦躁。
看她半死不活的躺在牀上,想把她拖過來面對自己,又怕扯到她的傷口,孟一昶已經說過她的傷口就算是有靈丹妙藥,也無法恢復了,疤痕是註定要留下來了,因着這傷口,她還起了一場高熱,三天未醒,糊里糊塗的還說胡話,差點就沒醒過來。
他怕了,他怕她死了,他不能再找來一個明鑲,也怕她記起那些不該記起的東西,他再也無法複製一個明鑲,哪怕是他再願意耗費心力折十年壽命。
明鑲淡巴巴的“哦。”了一聲,緩緩的閉上了眼。
說了這麼一會話,覺得渾身無力的很。
胳膊一緊,她睜開眼,面前是卓不凡放大的俊顏。
“說清楚,不然,別想睡。”他皺着眉道,絲毫不顧及她還是個病人。
“說什麼?”明鑲睜開眼皮,無力的問。
卓不凡眸子暗了暗:“我說,你聽。”
“哦。”她強撐着身子配合他,卓不凡眉頭跳了跳,把枕頭往她身下挪了挪。
“司將軍已經帶了邊防軍回攻,南平太子一系力主相助,左右夾擊之下,雲姜手上那些烏合之衆,抵擋不住,已經四分五裂,龍騰本就是一團亂麻,慕容錚也無暇顧及,雲姜已經被父皇軟禁了。這兩日岐中正在大肆清洗,恐怕還要忙一陣。”
他三言兩語,竟然主動告訴她現在的局勢。
明鑲不語,他繼續道:“慕容鐕回了官山鎮,慕容鈺不知所蹤,他倒是有些本事。”
他說完,見明鑲依舊無語,暴躁又忍不住騰起:“你就沒有什麼要問的?”
其實他更想問,你怎麼就不問問你姐姐和你兒子?
但是這話像是哽在喉嚨裡,他問不出口,他怕聽見什麼他不能接受,不願意接受的答案。
“爲什麼是我呢?”明鑲從善如流,問了一句。
她並不指望卓不凡會回答,因爲她自己也不知道,她問的沒頭沒腦的。
卓不凡深邃的眸子盯着她,她趴在枕頭上,兩手無力的放在身體兩側,倒翻着,她就像是一個脫了殼的烏龜。手被他握着,他突然收緊了。
“因爲你是明鑲,是阿鬼的娘,是我兒子的娘,是我的人,你早就被賣給我了,我付了報酬,你還沒有發揮價值,不能死。”
他無比鄭重的說完,明鑲怔怔的看着他。
他一手用力捏着她的,一手將她前額的碎髮理到耳後。
“就是如此。”他嚴肅的點了下頭,語氣無比的肯定,像是怕她不信,他又道:“你姐姐把你給我,我們安排你進入明家,原本就是讓你爲引子,加入誠王府,逼迫慕容鐕和慕容錚反目,事情雖然發生了一些變故,但是到底結局還是一樣的,你和上官傾長相幾分相似,這是我沒有想到的,想不到這個害了你,這不是我的本意,我本來是打算……算了不說也罷,這是我的疏漏。”
他雖然是如此說,但是語氣裡可沒有半點歉疚之意,神色更是淡淡。
明鑲仔細聽着,和自己的猜測大抵相同,雖然有些出入,她也沒有什麼驚訝的。
不等她發問,卓不凡繼續道:“明忠義本就是沈家的家僕,爲了從沈家脫離,他自願一死,只求子孫後人能夠自主,不受沈家控制,沈鉚也同意了,他手中那個東珠,不過是他用來提醒沈鉚不要違約罷了。想不到你和明忠義倒是相處出了幾分情分,才終釀成悲劇,這是我的第二點疏忽。”
明鑲一動不動的看着他,這個消息對她來說有些大,她沒有激動,沒有懷疑,淡淡的接受了,原來是爺爺自己求死,正好慕容鈺生出了殺他的心思,他也樂得將計就計。她心中涌起無限悲涼,不知道悲什麼,替誰悲的呢?
卓不凡將她的神色看在眼底,輕柔的摸了摸她的額頭,吸引回了她的視線,又繼續道:“我本來時時讓人看着你,但是出了些事情,終是來遲了一步,害你受着落崖之苦,中途殺出個夜煞來,她將心思動到上官傾身上,連累了你。”
“還有阿鬼,有他,我很高興。”他以這句話作了總結。
明鑲感受着他的大手在臉上的輕柔緩撫,良久,他不再說話,一氣解釋了這麼多,她很快就接受了消化了,也明白了,她額頭點着枕頭,緩緩閉眼。
只聽他道:“我的女人總是要受些苦,以前的都過去了。”
她簡直被這句無恥話給逗笑了,居然一點也不氣。
他讓她莫名其妙有了阿鬼。
他讓她搞不清楚現在自己是夜煞還是明鑲。
他讓她走投無路,靠近慕容鐕。
他讓他的女人去引起兩個男人的糾紛。
她無力的閉上眼,不去想怎麼譏諷回去,怎麼罵回去,閉上了嘴,不吭一聲。
卓不凡的手從停在她背上,她沒有回頭,也知道他在看他的傑作,只是那裡蒙了一層層的白紗布,鑽心的疼在她身上。
她疼着疼着,竟然迷迷糊糊的進入夢裡。
她依稀聽見他悠悠的喊她:“小鑲兒……你不問問你姐姐嗎?你竟然一點不擔心她?還有阿鬼,他你也不要了嗎?”
她想開口,卻不知道說什麼,張開嘴脣的力氣都沒有。
他說:“我希望你疼,又心疼你會疼,你真的是一點感覺都沒有了麼?你還心疼麼?”
“雲姜說,你若對除他以外的男人動情,就會疼,這世上無人能解。大約你還是沒想起他吧,這樣真好,夜煞的記憶我已經消除的乾淨了,你只是小鑲兒,明鑲,你看你這性子,神情,和夜煞都是截然不同的。我不會認錯,不會犯這樣的錯誤。”
“你是明鑲,記住了。”
“……”
她沒有等到孟一昶的藥,隱約聽到門開的聲音,聽到卓不凡說:“一場夢,我要讓她一輩子再也想不起夜煞的事情,攝魂術你幫我再來一次可好?”
孟一昶的聲音更遠了,她好像聽見他氣急敗壞,接着她像是被拉進無邊的黑暗裡,她也是想忘記的。
她模模糊糊的想着,她是哪一個會開心一點,會好過一點?
若是能忘,就讓她忘了吧。
她選的話,她選擇統統忘記。
她是夜煞的話,不若就被雲姜打死了,她若是明鑲,真不如當初從懸崖頂上掉下去摔死。
去他的雲姜,去他的沈鉚和明太傅,去他的卓不凡,去他的慕容鐕,她一個也不要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