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安不確信道:“你真的……是顧和?”
楚嵐並沒有否認,只是轉動輪椅,默默回首,清安這才更加確信,眼前這個臨淵王,的確就是幼時和她玩耍的少年顧和。
清安仍然有些不敢相信“你真的是顧和?”
幼時那個顧和,雖然潦倒,但雙腿未殘,也沒有這般蒼白清瘦,若他是顧和,那他這十幾年,明明應該是在武陵侯府錦衣玉食,爲何看起來,還不如當初那個落魄少年快樂?
“我是顧和。”楚嵐靜靜道。
“你的腿……爲何殘了?”
楚嵐垂眸不語,見他不想答,清安又道:“因爲你是顧和,因爲我救過你,所以,你幫我隱瞞赫連玉珂的事?”
楚嵐嘆道:“你既已爲恭妃,那就請忘記顧和,也忘記赫連玉珂吧,我看在你救我一命的份上,此事我會絕口不提,請恭妃娘娘,還是好自爲之吧。”
他轉動輪椅,慢慢離去,清安咬着脣看着他背影,神情複雜。
楚嵐自己轉動着輪椅,站得遠遠的靈雀和靈錚見他走了,於是也上前來跟隨,靈錚幫他推着輪椅,楚嵐漠然地看着前方,阿鸞小時候的面龐不斷在他面前出現,自己這些年,到底做了什麼?
跟隨楚桓攻打楚國,爲他出謀劃策,在這朝堂之上殫精竭慮,步步驚心,不過是爲了給阿鸞一個盛世繁華,可是,她卻是前朝廣陵公主,這十幾年,自己所做的一切,都只是將她一步一步推向了萬劫不復的深淵,讓她在這深宮中被麗妃欺凌,被皇兄無視,他楚嵐,還有什麼臉面爲她祈福,許她盛世繁華?他真是世上最可笑的人。
楚嵐只覺心口像被大石壓住一樣疼痛,喉嚨也有些腥甜,他捂嘴輕咳,靈雀看到鮮血不斷從他的指縫溢出來,靈雀驚叫道:“公子!”
楚嵐也看到鮮血,他輕輕放下手,想說什麼,但卻咳得更加厲害了,一口猩紅鮮血吐到雪地上,紅得分外刺眼。
楚嵐病了,病得很重,一連暈迷了好幾日,他的腦海中,一時閃現阿鸞俏麗無邪的笑臉,一時又閃過清安清麗安靜的面容,還有自己對楚桓進言道:“臣弟以爲,宜將廣陵公主收入後宮,封爲妃嬪,以拉攏天下人之心。”
楚嵐燒了幾日,身上熱度一直下不來,楚桓遣了所有御醫來看他,都無法將他病看好,御醫說是風寒入體,急火攻心,聽到急火攻心四個字,楚桓大爲震怒,順便遷怒到了麗妃身上,想着是麗妃說的那些混賬話氣到阿嵐了,纔會讓他病成這樣,麗妃自然是委屈,她以前說過的更混賬的話都有,也沒見楚嵐這樣,楚桓怎麼不覺得是恭妃硬拉楚嵐在寒風中探討什麼音律,纔會搞成這樣呢?麗妃恨了夥清安,又恨起了洛容瑾,想着自己若要有機會,定要這兩人死無葬身之地。
到最後,楚嵐病得糊塗了,半夢半醒之間,他彷彿悠悠走到了一片開得荼靡的曼陀羅之中,彼岸花,花開葉落,葉在花落,生生世世,花葉永不相見。所謂情不爲因果,緣註定生死。
他看着那片猩紅的曼陀羅花海,竟一時癡了,彼岸花,永世相錯,這就是他的結局嗎?
“你在這裡幹什麼?”
他回過頭,竟意外地看見一個白衣身影,這身影黑髮及腰,清揚婉兮,右眼角下有一顆小小淚痣,身上全是森森鬼氣,他喃喃道:“阿鸞?”
那身影皺眉冷冷道:“你的債還完了嗎?”
他微微怔住,那身影又道:“既沒有還完,爲何來這地府?”
這是地府麼?他低頭看着自己的腿,他的腿又能走了,是的,這就是地府。
他擡頭看向那身影,那身影只是冷冷一笑,就消失了。
“阿鸞!”他喊了聲,但四周百里,哪裡有她的影子,只有遍地的曼陀羅在搖曳着。
他忽然苦笑聲:“是的,你是來提醒我,我還沒還完欠你的債,所以,還不能死嗎?”
臨淵王府,昏迷了多日的臨淵王慢慢睜開了眼,只是,眸中一片空曠。
楚嵐勉強能起身後,就一直看那幅絹畫,每次一看就是一整天,到最後又是咳血,靈雀實在看不下去了,奪了那幅絹畫,楚嵐咳嗽道:“還給我!”
靈雀跪下哭道:“公子,你別再看了,靈雀求求你了。”
這場大病之下,楚嵐病得更加清瘦,臉色已經蒼白到灰敗,他伸手平靜道:“還給我。”
“不要。”靈雀將那副畫藏在背後:“她是恭妃娘娘啊,公子,她是皇上的恭妃啊!”
不聽到恭妃兩字還好,聽到恭妃兩字,楚嵐咳嗽地更加厲害了,帕子上已全是鮮血,靈雀哭道:“公子你再怎麼樣糟踐自己,恭妃娘娘也還是恭妃娘娘。”
靈錚趕緊上前:“靈雀,你住口!”
“不,我要說!”靈雀道:“她是恭妃,是四妃之一的恭妃,公子你就算不爲自己着想,也要爲她想想,如果皇上知道了這件事,恭妃娘娘就算不死,下半輩子也會在冷宮度過,公子,求求你了,不要再執着了。”
楚嵐一直咳着,帕子上浸透了鮮血,靈雀一直哭着看着他,半響,楚嵐放下帕子,忽安靜道:“你說得對。”
她是阿鸞,更是恭妃。
他是顧和,也是臨淵王。
只是,中間還有一個楚桓,能片刻決定他們生死。
那幅絹畫,之後楚嵐將它鎖在木匣之中,他落下鎖那剎那,喃喃道:“之前,想許你一個盛世繁華,如今,只想保你一生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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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嵐病重的這些日子,清安一直惴惴不安,想着不知他是否那日在寒風中呆久了,纔會這樣,但聽說御醫言他是急火攻心,因此楚桓把麗妃大罵了一頓,並沒有來怪罪她,只是清安自從知道楚嵐就是顧和之後,一直心情複雜,平心而論,楚嵐對她十分好,但他,也是滅她家國的仇人。
爲什麼顧和,偏偏就是臨淵王楚嵐呢?清安想。
那我,到底是想他死,還是不想他死呢?清安問自己。
若他只是顧和,我自然不想他死,可他又是臨淵王,是楚桓最得力的謀臣,若他死了,楚桓如斷一臂……只是,爲何他偏偏要是顧和呢?
也許人生,就是這般造化弄人的。
楚嵐暈迷的時候,洛容瑾也十分擔心,她雖然已經慢慢在試着接納楚桓,但楚嵐一出事,她仍然覺得擔心到吃不好睡不好,原來楚嵐在她心目中,還是那個淺笑溫潤的白衣公子。
子妤看在眼裡,覺得頗不是滋味,她只覺得,皇上對小姐那麼好,小姐爲什麼還在想着臨淵王?她想,假如我是小姐,必不會這樣傷皇上的心。
遠在潯陽的洛尚來信,提及洛容瑾的母親見到洛欽霖,果然大爲欣喜,病也慢慢好了,再調養一些日子,就能上京來見洛容瑾了,信中最後還提到洛欽霖回潯陽後,有些沉默不愛講話,但見他貌似對子妤頗有好感,問洛容瑾是否能讓子妤做洛欽霖通房丫頭。
洛容瑾想了下,覺得讓子妤做通房丫頭,有點委屈她了,不如讓朝中官員收她做義女,擡一擡子妤的身份,讓她做洛欽霖的側室,她詢問子妤意見時,出乎她意料,子妤卻一口拒絕了。
事實上,子妤出身寒微,父親曾因盜竊入獄,她幼時就被父親賣入洛府爲婢,洛欽霖又是未來的潯陽侯,子妤這種身份,連潯陽侯側室都是沒資格做的,只能先從通房丫頭做起,所以她拒絕時,洛容瑾有些不解,她以爲子妤是想留在自己身邊,於是道:“子妤,等你歲數大了,總是要嫁人的,難得霖兒這麼喜歡你,你爲何一口回絕呢?”
子妤咬咬脣:“小姐,子妤只想留在你身邊一輩子。”
洛容瑾笑道:“傻丫頭,難道你一輩子不嫁人嗎?”
“不嫁。”子妤堅定道:“子妤不想嫁人,子妤只想留在小姐身邊,一直伺候小姐。”
洛容瑾搖頭暗歎,她見子妤堅持,於是也不再勸了,她和子妤一起長大,早把她當做妹妹一般,一心想爲她安排一個好歸宿,她想,等子妤再長大點,也許會變了主意吧。
清安來時,洛容瑾對她說了子妤的事情,清安想起子妤日後成爲權傾一時的燕貴妃,不由道:“你也別再爲這件事煩神了,還是好好養胎吧。”
“可是霖兒是我弟弟,我又把子妤當妹妹看待,自然希望她能嫁得一戶好人家,霖兒是要襲潯陽侯侯位的,他心地善良,人又聰明,子妤若嫁了他,他必會好好對待子妤的,以後子妤從側室扶成正室,也不是不可能的,我是覺得,這樣對子妤挺好的。”
清安搖頭,洛容瑾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她怎麼就沒看出,子妤的心根本不在洛欽霖身上呢,這個小丫頭,心大着呢,區區一個潯陽侯府,哪裡裝得下她?
自從洛容瑾爲了清安冒險放走赫連玉珂後,清安就下決心以後也要掏心掏肺對她,見洛容瑾爲子妤煩神,她忍不住提點道:“你再怎麼爲子妤打算,子妤她也不會嫁給欽霖的。”
“爲什麼?”洛容瑾疑惑道。
清安道:“你沒發現,子妤她心有所屬嗎?”
“姐姐是說,子妤喜歡別人,所以纔不願意嫁給欽霖,卻不知那個人,是誰?”
清安欲言又止,她有些猶豫,洛容瑾是真心把子妤當姐妹的,她若說出子妤喜歡的人,是楚桓,而且子妤是爲了楚桓纔不願意嫁給洛欽霖的,不知洛容瑾會怎麼想,到時她只會更加煩神,本來太醫就說了她這胎有些不穩,要好好靜心養胎的,清安於是思忖道:“這個……我也只是猜想,作不得準的。”
清安吞吞吐吐,洛容瑾也不再問了,只是她卻多加留心了下,一日她睡醒時,楚桓正在外殿批奏摺,她到外殿時,卻看到子妤在一旁替楚桓磨着墨,眼中彷彿有萬點繁星,燭光點點之下,楚桓的身影投射在身後,子妤悄悄伸出手,摩挲着楚桓的影子,滿眼的眷戀。
洛容瑾一瞬間,如雷轟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