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陳子陽一進來就下的逐客令,馮慧貞只抿了抿嘴,立刻恭敬低頭應了一聲,帶人下去。
蕭重嵐暗自詫異,心緒複雜。
弟弟能一句話就讓馮慧貞退下,可見並沒有受馮慧貞控制;然而這也亦可知道,現在所有的事,恐怕都是在他允許之下做的。
陳子陽依然看着她,笑容和煦道:“長公主在這裡住的可好?我前兩日就該來探望,只是事情多了些,還請長公主勿怪。”
蕭重嵐並不答他,反而問道:“你……究竟想做什麼?”
陳子陽微微一笑,知道蕭重嵐已經看出來了,道:“我母親身上流着大周聖祖的血,我亦是聖祖子孫,自然要爲母親討回公道,重振大周雄風。”
他淡淡幾句話,卻讓蕭重嵐再次倒吸一口涼氣。
猜測是一回事,聽他承認又是一回事,而他還能振振有詞,旗號鮮明,顯然早已做好了準備!
“你……”蕭重嵐不知是該氣還是急,繼而是無盡的後悔自責。
若她知道他會有這麼一天,無論如何也不會讓他跟着馮慧貞走。
陳子陽見她說不出話來,眸光閃了閃,卻轉身看向窗外,道:“……長公主想不想到外面走走?”
這兩日蕭重嵐被關在屋子裡,並沒有出過房門。
蕭重嵐點了點頭。走到門口,這一次清兒沒有阻攔,低着頭退到了旁邊。
蕭重嵐沒有看她,跟着陳子陽出了門。
花道小徑,秀木蔥蔥。
“這景緻是我親自命人佈置的,想必你會喜歡。”陳子陽說着,與她走近一些,語氣溫柔道,“我記得你喜歡蓮花,常常在水邊一坐就是半個時辰。”
他指了指另一邊,柳杏掩映下,遠處湖中蓮花在豔陽下嬌鮮婀娜。
蕭重嵐穩了穩心神,忽而訝異擡頭:“你……你怎麼知道我喜歡蓮花?”
她並沒有特別喜歡蓮花,而她也剛意識到,陳子陽說的應該是死去的那個蕭重嵐喜歡蓮花——他怎麼會清楚這個?
陳子陽微微一笑,道:“你忘了,我偷偷跑到冷宮那次,見到你的時候,你就坐在水邊,還被宮女訓斥。”
他見過以前的蕭重嵐!
蕭重嵐按住震驚,聽他語帶幾分惆悵又道:“……是了,你被關在那種地方,也沒處可去,自然只有坐在那裡。就連小宮女都能給你氣受。你只敢偷偷哭,也不敢告訴你娘……”
“我本想找機會幫你,可是很快就被母親帶回了家,也沒能再去見你。”陳子陽說着,嘆了一下,見蕭重嵐始終不開口,轉而問道,“……那時候你多大?”
“……十二歲。”過了好一會,蕭重嵐道。
記得她和爹在旅途中收到孃的信,說是把弟弟從宮裡接了回來,專門請了先生教他。
當時她和爹都覺得有些突然,現在想,弟弟在宮裡的一舉一動,都在娘眼裡,很可能就是發生了那件事,所以娘及時把他接回了家中。
只是,娘這麼做,到底只是爲了避免弟弟惹禍上身,還是另有它意,就不得而知了。
“是,我就知道你一定記得。”陳子陽見她肯說話了,笑着凝視她,眼神漸漸燦若星火,“我沒想到,我沒有幫到你,而你會爲了我而答應和親,爲了救我冒那樣的危險。我一直銘記於心。”
蕭重嵐偏開臉。
世上竟有這樣的陰差陽錯。
也怪不得在南疆見到弟弟時,他就那麼輕易接受了她是爲了報他姐姐的恩情而救他的事實。
在他心裡,一定認爲這是蕭重嵐有意隱瞞二人認識的事而編造的理由。
蕭重嵐這一刻不知該如何言語,她轉身道:“我想回去歇一歇。”
陳子陽不解於她態度的轉變,見她雙腮泛紅,目光瑩瑩,想着她必是害羞了,釋然一笑:“也罷,我改日再陪你走走。”
看到隨從的人,他對她們吩咐道:“你們好生伺候,不得有絲毫疏忽。”語氣威嚴。
侍女們諾諾應了。
蕭重嵐頓了一頓。
陳子陽又緩和了神色,親暱對蕭重嵐道:“你若閒了,自己出來走走就是。這裡便如你的家一樣,不,這裡就是你的家。”
他說着走近了些,卻見蕭重嵐臉色很是不好看。
“怎麼了?”陳子陽蹙了蹙眉。
蕭重嵐不吭聲,她能說什麼?這件事比她預想的還要壞。
陳子陽拉住她的手臂,眼神隱隱不悅:“怎麼,難不成你真想嫁給洛遲硯?”
蕭重嵐避開他的手,也不想回答他的話。
陳子陽臉一沉,道:“洛遲硯能給你什麼?他可是站在蕭珏一邊,一直對你戒備提防!”
蕭重嵐眼神銳利地看向陳子陽。
俊秀的面容一如母親,眼神卻透着狂妄固執,竟如此陌生。
“你如何知道洛遲硯對我戒備提防?是馮慧貞告訴你的?劫持的安排,也是她策劃的?”蕭重嵐連連問道。
不用陳子陽回答,蕭重嵐也明瞭。
馮慧貞以前對她一直防範隱瞞。而她念着這個人至少對娘忠心,一心要救出弟弟,對馮慧貞沒有設防,甚至把長公主府的所有事全權交給她,以致出了這麼大的紕漏。
馮慧貞帶走陳子陽而斷了音訊,她也並沒有着力派人去找。有時候她會覺得這樣最好,她作爲知情.人都找不到,那麼弟弟一定是安全的。
這些錯誤最大的原因,是自己忘了一件很重要的事:自己如今的身體,現在的身份,都是蕭珏的異母姐姐蕭重嵐!
陳子陽和馮慧貞把她劫來的重要原因,也是因爲她的身份!
蕭重嵐閉了閉眼,竭力理清紛亂的思緒。
“……不錯,馮姑姑告訴我這些,希望我能救你出來。”陳子陽目光閃了閃,他看得出蕭重嵐對馮慧貞的不滿。
蕭重嵐眼神清明,面容冷漠,嘴角微微一絲嘲意:“恐怕她不是想救我,而是想要利用我的身份來達到某些目的吧?”
陳子陽一怔。
此刻的蕭重嵐,雖然只比他肩高几分,然而身姿端正,目光肅然,竟有幾分凌人之氣,與他當年趴在牆上看到的那個孱弱怯懦的小姑娘,還有自己在南疆時看到的對他溫柔可親的嬌麗少女,迥若兩人。
陳子陽頓了一頓,道:“……我能許你皇后之位,六宮之首,難道不比長公主更榮耀嗎?”
蕭重嵐心頭掠過一絲悲哀,她不相信這是在孃的交代下長大的弟弟。
“你好好想想吧!”陳子陽沒想到這期待已久的見面竟會如此不歡而散,臉色沉鬱下來。
蕭重嵐看着那匆匆離去的背影,久久未動。
“之前我就勸過世子,還是緩一緩時日再與長公主相見不遲。可惜……不過也好。世子似乎不太瞭解長公主,也該讓他有個認識。”馮慧貞走了過來,似笑非笑。
蕭重嵐看着她,臉一沉,道:“馮慧貞,你口口聲聲忠於福壽長公主,就是這樣對待世子的嗎?你可想過後果?”
馮慧貞淡淡道:“福壽長公主的子孫豈能淪落於尋常人之列?爲了這一天,福壽長公主早做好了精心安排,若不是被賊帝提前識破,必能成功。福壽長公主不能白死,我一定會助世子成事。”
“就算生靈塗炭民不聊生嗎?就算讓南疆和北戎趁火打劫嗎?”蕭重嵐看着馮慧貞那副樣子就怒不可遏,道,“福壽長公主一向愛惜百姓,她根本不會做這樣的事!”
馮慧貞聽她如此說,細長的眼中滑過一絲寒光:“不錯,福壽長公主不會眼睜睜看百姓受苦,也不忍心殺掉先帝,所以有些事情只能我來做!”
“你說什麼?”蕭重嵐震驚。
“福壽長公主就是考慮太多,猶豫不決,所以延誤時機,讓賊帝得了先手!這個教訓我記得很清楚。”馮慧貞冷冷說着,背轉身看向窗外。
“……我也有錯。如果那個時候我能夠果斷一些,哪怕違逆她的意思,也不會走到如今局面。”她倏地轉過身來,目光堅定,“所以我不會再犯同樣的錯!不破不立,就是生靈塗炭又如何,難道先帝統治下百姓就過得好麼?”
蕭重嵐腦中千思百轉,緊緊盯着馮慧貞,問道:“先帝中毒,是你私自下的毒對不對?”
馮慧貞微微一愣,繼而一笑:“原來你也知道?不錯,是我。只怪我過於謹慎,藥效還是太慢了,不然……”
她長嘆一聲,轉回身來,道:“如今已時過境遷,說什麼都沒有意義了。你雖是蕭珏的姐姐,可你自幼在冷宮跟着你娘受苦,這都是賊帝的錯。蕭珏雖然給你長公主的身份,只是這也並不牢靠不是麼?恐怕如今京城之中早已傳遍了你與謀逆之人勾結的消息了。”
她毫不掩飾眼中的得意之色。
“所以,從一開始,那些謠言就是你放出去的。”蕭重嵐道。
讓蕭珏懷疑她,讓她的敵人趁機打擊她,然後在她被劫持之後,所有人都會相信,是她與叛賊勾結。
但是這些都還不是最重要的,也不是最可怕的事。